彬哥的黄金时代

彬哥的黄金时代

文:青年太白

(那些落在心头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偶而想起,总会给我如今贫瘠饥困的生活添上几分温饱。)

十几年前,彬哥在我们那一带是名人,可以说,上至八十妇孺,下至三岁顽童,没有人不知道彬哥大名的。而事实上,那个时候,他还在读小学。我也是。

彬哥在学校的名气很大,属于校园小霸王的那种人物,实力雄厚,几乎学校里的所有人见到他时都得乖乖叫一声彬哥,甚至连一些老师都不例外。传闻中他做过最厉害的一件事是,一次有个初中二年级的混混惹到了他,然后他直接领着十几个小弟跑到人家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朝那家伙脸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对方连屁都不敢崩一个。

这样一个胆敢挑衅高年级学生并且还取得大获全胜的人物。可想而知,像我这种人生经历大多以逗号句号分段的人,听说彬哥的大名时,对他该有多么仰慕。和我比起来,彬哥简直就是个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感叹号的传奇。

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彬哥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是个夏天,我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了座位旁的彬哥,他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下身一条土灰色的短裤,头发是时下最流行的蓬松头,像团肉松一样。

一见我走进来,彬哥就笑着向我招手。嘿!兄弟!彬哥长得微胖,笑起来脸上的肉会往后挤,看着还蛮可爱。但我知道,一旦有人惹他不高兴了,这张脸立马就会变得极其可怕。

见到学校的小霸王就坐在我的座位边上,我是相当紧张的,并且,当时教室里的同学还都在用一种非常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从未体会过像那种被集体注视的感觉,像被针扎了一样,扎得我头皮都在疼。

他怎么会来找我呢?彬哥比我高一届,平时我们也没有交集。我慢腾腾往座位边挪去,脑海中有万千个念头飞过。

你站着发什么呆呀?!坐啊!见我傻乎乎楞在那儿没有动作,彬哥咧开一嘴因为抽烟而变得发黄的牙齿,一把就把我拽进了座位里。

我几乎是趔趄着摔进位子上的,一直到快要上课,我还是没有想通。自己怎么就和彬哥坐到了一起,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突然一天,一个只会在电视里出现的大明星,俏生生站在你面前,还笑眯眯盯着你看。

一直到老师走进教室,我的心才稍微定了些,这时候,我终于敢悄悄偏头看向彬哥。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至少看起来像睡着了的样子。

这家伙胆子还真是如传闻中的那么大。老师都走进来了,他竟然还敢睡觉。并且,我注意到,老师进来的第一眼就瞄到了我们这边,准确来说,是瞄到了彬哥。我在座位上犹豫了很久,到底应不应该把彬哥叫起来?可是老师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上讲台。这让我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我转过头,发现,彬哥竟不知何时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大,闪亮闪亮的,吓得我心头一跳。他根本没睡着!我一惊,身子下意识往后撤离。

嗨喽!同桌你好!彬哥脑袋歪在桌子上,笑眯眯朝我摆了摆手。同桌?我几乎惊讶得快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彬哥怎么会成为我的同桌呢?他似乎是猜到了我的疑惑,咧嘴笑了,说,我降级了,从六年级降到了五年级,所以,我们现在是同学了。

一直到那天放学,我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想了一整天,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虚与委蛇?故作清高?感觉怎么做都不对。我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哪里出了点问题就惹恼了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魔王。

我就这样如坐针毡的困惑了许久,迟迟未能做出选择。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接下来的几天,彬哥几乎就没怎么搭理过我,除了第一天见面时他冲我笑着打了个招呼外,好像我们又重新成为了陌生人。上课的时候他就睡觉,下课铃一响就立马起身,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透过玻璃窗我看到,教室外面经常会有一群人候在那儿,一等彬哥出去就簇拥着他往厕所那边走。

我知道,厕所是彬哥他们的根据地,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在那里面做决定的。我以前就见到过,他们一帮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一边撒尿一边抽烟,烟头翘得老高,嘴里面喷着让人胆颤心惊的浓烟和脏话,把厕所里的其他人逼得无路可逃。

嘿!同桌!有一天,赶着铃声慢悠悠从教室外晃回来的彬哥突然又冲我说话了。一听见他的声音,我身子一抖,立马转头看过去。嘿!也没什么事!彬哥挠了挠下巴,说,我看你作业写得挺好的,以后能不能借给我抄?可以。我像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能不可以吗?我脑袋里面几乎没有生出过任何抵抗的念头,一秒都没有。

从那以后,彬哥还是负责上课睡觉,下课抽烟,我则负责认真听讲。说真的,我过去并不算什么好学生,成绩一般,顶多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乖学生而已。可是自从答应让彬哥抄我作业以后,我学习就变得特别认真起来,像是担负了一件极其神圣的使命一样,生怕漏听了任何一个知识点。我心里害怕,万一有道题目不会做了,他要打我。说来也是好笑,借着这股子认真劲儿,我竟然在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中考了个全班第三,那是五年级之前我考过的最好成绩。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以后,我和他终于慢慢熟络起来,每次一下课,他还是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总是会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回来,坐在座位上和我聊会儿天。他知道我不喜欢上课说话。有次我跟他讲,如果我听不清老师讲什么,就做不好题。他听了以后,十分支持我这个习惯。所以,为了报答我让他抄作业这份恩情,彬哥每天都会从厕所里匀出一两分钟来给我,跟我开两句玩笑。

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可是彬哥却对此十分坚持,似乎那是他的原则,哪怕很多时候他只来得及赶回来喊我一声“同桌“。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话的时候我脑海里会浮现出我见过的厕所里的场景,彬哥和他的小弟们也是这样说话的,不需要真的说些什么,哪怕玩扒别人裤子也好。或许,这应该是他们的交流以及消遣的一种方式吧。

那年夏天特别热,教室里只有一个吊扇,就悬在我和彬哥的头顶,转起来的时候嘎吱嘎吱作响,那种废旧金属摩擦的声音让人时不时会担心,某天它会一下子掉下来,事实证明我又想错了,后来直到我上高中了再回去看,那个吊扇还是像团废铁一样悬在那里,转起来还是嘎吱嘎吱作响。

夏天真正来临以后,我看到趴在桌上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彬哥,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或许他挑选我作为同桌,并不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只是挑选了头顶的那个吊扇。不过,即便如此,我和彬哥的友谊仍是越发深厚起来。让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夏天的时候,数学老师突然提议要补课。在十几年前,补课这个概念可还没有普及起来。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连趴在桌上的彬哥都睁开了眼睛。我很奇怪的看了看他,这人真是厉害,一讲到重要的事情就能自动醒来。

数学老师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鼻梁上撑着一副眼镜,一讲话头就会轻微甩起来,然后坐在下面的我们就能看到他眼前的镜片在那儿一闪一闪。他说,前阵子我家里有点事,耽误了,没来上课,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把进度赶紧追上去。

其实这在我们那儿是一个并不鲜见的现象,老师太少,一旦要是谁家里有点事,别的老师想代班都不行,只能安排同学们自习,所以那时候我们总很期待老师家里出点事情,只要不死人,越大越好,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不用上课天天自习了,简直比放假还爽。

不过,以往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老师一般都会在课堂上赶进度,顶多也就是十来天的课程,短一点可能也就两三天,稍微加点速度就能追上来。可是那一次有点长,或许有三个星期,而且应该也是快到期末了吧,反正老师觉得大约是追不上了,所以要求补课。他对我们说,以后每天放学我们就留下来,下午补课到四点。

我们那儿是农村,乡村小学的学生没有在校就餐这个说法的,除了校门口老奶奶卖的那种一毛钱一块的辣条,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抵抗饥饿的东西。每天中饭都是放学回家以后才能吃到。正常情况下,上完六节课以后是下午一点五十,走回家大约二十分钟,所以以往我都是两点十分左右吃中饭,可是数学老师一道补课命令下来,直接就把我们的中饭推向了晚饭。这真是一件让人难以承受的事情。

数学老师在宣布这件事情以后解释说,补课只是应急措施,一时之计,不会太长久的,顶多一个星期,同学们要坚持,要配合,要认真努力的学习。数学老师讲得苦口婆心,同时他也勇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之前是家里面要干农活,少他不行,对此他感到万分抱歉。并且,他不收补课费。仅从这一点来看的话,当时我们数学老师真的很有职业操守,他只是努力的想让事情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

操!数学老师走了以后,彬哥靠到座位上重重骂了一句脏话,一头肉松似的头发随着动作不断起伏。我知道彬哥为什么生气,每天下午他都要和兄弟们去河里游泳,现在光补课就要到四点,等于把他的游泳时间压榨到了无限小。除了彬哥以外,班里其他有些同学也跟着骂了两句。不过他们骂归骂,骂完就没了。但彬哥是不一样的,他是那种骂完以后还会做点什么的人。于是,我看着他纠结的表情,特别想安抚他一下。没想到的是,我还没开口,他却突然转头朝我耸了耸肩,嘴角一撇,说,还好只要一个星期!

数学老师临走前给我们交代过,考虑到补课时间不短,大家又吃不到中饭,今后这段时间,最好每天来上课的时候带点吃的,要能填饱肚子的那种。我提起书包离开教室前,彬哥拉着我的袖子问,同桌,你觉得我们明天带什么吃的来上课比较好?我偏头想了想,说,我爸可能会让我带一块钱来。

彬哥听了不同意。他觉得,光吃辣条太没劲了。而且,他说,你不觉得吃辣条填肚子,会把肚子辣痛吗?你会怕肚子痛?我当时在心里这样默默想着。当然,这样的话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所以,商量了一会儿后,我们终于做出了一致决定——吃西瓜。

这个建议是彬哥提出来的,因为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没什么创新性,唯独吃西瓜这个好,一人背一只大西瓜过来补课,既能填饱肚子,又能不落俗套。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们的确是最不落俗套的一对同桌。

那天一回到家我就开始为明天的西瓜做准备了,我在一堆西瓜中左挑右选,相中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毕竟是明天是第一次带东西出场,同学们都在看着呢,我不能丢面子,重要的是,不能丢彬哥的面子。挑中那个西瓜以后我就把它单独拿了出来,藏进了自己的床底下,后来我又想了想,一整只西瓜的话我好像吃不完,并且,也不方便吃。那时候家里没什么水果刀之类的东西,无论切什么都是用菜刀。而我不能把菜刀也带去学校,这样我妈就没办法给我和妹妹做饭了。

纠结了一整个下午后,终于叫我想到了办法。晚上,我把西瓜提前切成两半,然后用塑料袋分别封起来,一半塞进书包里,一半塞到床边的柜子里面。我想好了,这样的大西瓜我确实吃不完也不方便吃,那就一天吃一半好了,反正要一个星期呢。

第二天,我背着沉重的书包走进教室,发现彬哥已经坐在里面了。一见到我走进来,他就直盯着我笑。东西带了没有?他问。他的表情神神秘秘的,像是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一样。我笑了笑,从书包里面提出那半边大西瓜,递给他看。真鸡巴大!彬哥两眼放光的点着头。你的呢?我问。彬哥笑得更开心了,他从座位底下拖出半边和我的差不多大的西瓜,说,你和我想得一样,一天吃一半,不愧是同桌,真有默契。

被彬哥这么一夸奖,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挠挠头,说,其他人都带什么了?彬哥朝周围看了看,嘴角拉得老低,一副全没把人看在眼里的样子,嗤笑道,反正都没我们的大气。

在我来到教室以前,彬哥就已经把其他人都调查了一遍,带钱的有带两毛五毛,一块两块的,带物的有带饼干苹果,瓜子花生的,甚至还有揣着一个铁饭盒来的。算来算去,没谁想到还可以带个大西瓜过来。这是一种思维上的局限。我坐到座位上后,学彬哥一样,把半边大西瓜放到了座位底下。我能感觉到,全教室的同学都在注视着我们俩个。说实话,那一刻我感觉挺自豪的,很有种想学彬哥一样把胸脯高高挺起来的冲动。

那天,整个上午的课程中,彬哥都没有睡觉,他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时不时把手伸到裆下拨弄一番,我知道,他并不是想现在就开始吃西瓜,他一定会等到补课的时候才拿出来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吃,但在那之前,他却还是会忍不住时不时确认自己确实带了西瓜。

终于,有史以来最难熬的六节课总算过去了。我们恭恭敬敬坐在教室里,等着数学老师进来。这时候,彬哥像是苦等多年的怨妇一样,长舒了一口气。有点饿了呢。彬哥偏头冲我笑了笑。他从座位底下拖出西瓜,然后重重摔到桌上,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当数学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彬哥正用勺子剜出第一块瓜瓤。

彬哥抬头看着数学老师,后者也在直勾勾望着他。楞了有那么一下,彬哥才把带着瓜瓤的勺子送进了嘴里。数学老师看了看他,笑了,然后看向全班同学,说,先把作业做一做吧,回头我们再继续讲后面的知识。

数学老师出去后,教室里就炸开了锅,有人掏饼干,有人拿饭盒,还有人拿出用两块钱买来的辣条猛啃。至于那些二毛五毛的,早在上午的时候就把辣条吃完了。这个时候,整个教室不像在自习,倒更像是一场茶话会。

我没有彬哥那么大胆子,桌上还是摆着课本,只把装西瓜的袋子往外拖出来了一点,然后拿着勺子伸到裆下去剜。彬哥说我胆儿真小,我没有否认。其实,我不是怕被老师看到,而是有点不敢迎接同学们的目光。果然,当其他人都把自己的东西吃完以后,我们俩还是没有把大西瓜解决掉。彬哥把才吃了一半的西瓜放回地上,打着饱嗝说,真是有够撑的了,待会下课的时候再吃吧。说完,他还瞟了眼周围已经两手空空的其他人,发出了一声嗤笑。

我点了点头,支持了彬哥的意见,看着彬哥脸上的得意神情,鬼使神差的,我突然问了一个之前从未问过的问题。我说,彬哥,你为什么想要降到五年级来啊?因为我以前听说过,彬哥是自己提出降级的,这几乎又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个传说。

彬哥听完我的问题后,很认真的看了下我的眼睛,似乎并不奇怪我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笑了笑,把手伸进衣服领口里面掏了掏胸脯,然后才回答。他说,我说实话吧,你别看我现在在学校挺威风的,实际上我很清楚,等真的到了初中,那就不是我说了算了,我又得从初一开始混起,就算我凶,也很难凶过初三的,你懂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是想说,先让他们去初中混一混,等你过去了就可以直接接手了是吧。是这个意思。彬哥满是得意的笑了。他说,没点基础的话是混不开的。而且。他瞄了我一眼,继续说,那个家伙现在读初三,在学校很有实力,我得先等他毕业了才能过去。那个家伙?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彬哥说的是谁。就是那个被你扇过一巴掌的?我问。彬哥点头,嗯,就是他。

彬哥说这话的时候,又黑又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光。我发誓,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睛里读到一种名为深沉的目光。而那竟然出现在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

那天,我们所谓的补课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钟,数学老师就匆匆走来,宣布补课结束,并且今后也不补了。他的理由是这样的。他说,我算了算,发现其实课堂上再提一提速度还是可以赶上进度的,大不了非重点内容就不学了嘛,保证把要考的都学完,应该问题不大。

数学老师说完以后就走了。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教室外面,我都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彬哥在我耳边忍不住又骂了句娘,他说,感觉自己的人格被侮辱了。我提醒他,你的人格没被侮辱,你是智商被侮辱了。都一样!彬哥心烦气躁的摆了摆手,本来他都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几天的补课该怎么度过了,结果被老师的一句话全给打乱,这让他难以接受。

彬哥用力锤了下桌子,看着数学老师离开的方向,说,我猜,他肯定是又到我家对面的小店打牌去了,真是个鸡巴!

其实我也觉得数学老师有些过分。因为其他事情影响了上课进度可以理解,要补课也可以理解,但计划已经做好了再临时更改那就有些让人无法接受了。用的理由还那么假,骗小孩子吗?我们都知道,考试的试卷都是他自己出的,与其说是针对考试内容去上课,还不如说是根据上课内容去出卷。

我看了看一脸不爽的彬哥,问他,那西瓜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彬哥翻了个白眼,说,吃啊!于是,最后我和彬哥几乎是挺着肚子走出教室的。那时候整个学校估计都只剩下我们俩人了。彬哥给我递过来一支烟。我没接。他笑了笑,说,对,你是要做好学生的,不能跟我学坏。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其实我当时心里想的是,抽烟的人牙齿大概都会变得像他的那么黄,很不好看。

其实那次事情后面还闹出了点小风波,大概是两天以后,我妈在整理卫生的时候,发现了我藏在柜子里的另外半边西瓜,被发现的时候,西瓜已经完完全全烂掉了,甚至有了臭味。我妈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我干的好事,所以,那天回到家以后,我就被我妈拧着耳朵狠狠训了一顿。她一边笑一边拧我,我就一边笑一边喊疼。实际上,最让我觉得好笑的事是,我在想,彬哥的另外一半西瓜该怎么解决。他应该不会像我这么笨吧?可惜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他,怕被他鄙视。

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和彬哥一直是同班同学,不过那时候我们的座位会定期调动,所以我们不总是同桌,但他还是会借我的作业抄,因为我大概是他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成绩比较好的了。为了不辜负他的期待,后来我竟然越学越好,最后在全乡七所小学联合组织的小六会考中获得了第一名,得以毫无悬念的进入了初一最好的班级。

只不过,比较遗憾的是,那个班级的班主任是我爸。

我原以为进了初中以后会和彬哥分开,他似乎也预见到了这一点,小学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彬哥还专门送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他还是穿着那条土灰色的短裤,不过衣服换成了浅绿,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烟头几乎冲到了天上,看起来特别潇洒。

他说,以后可能就不在一个班了,不在一个班那感情就很难一样了,因为你不跟我们混的,我也不方便再抄你作业,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把你当朋友,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后在学校没人会针对你。我听了以后大受感动。我把照片珍之又珍的收了起来,说实话,当时心中真有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凉感。然而,让我俩都没有想到的是,初一入学报到的时候,彬哥和我竟然又来到了同一个教室,最巧不过的是,我们还是同桌。

彬哥说,他爸想了些办法,把他送进了这个重点班。不过。他笑了笑,又跟着说道,居然还能成为同桌,那就是缘分了啊。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笑得很开心,说,看样子以后我得改口了。改口?我问他,改什么口?彬哥哈哈大笑,说,以后就叫你老同桌了!

上了初中以后,一切果然都在按照彬哥计划的发展,他还是整个年级当之无愧的老大,并且,初二的那些兄弟也都是他的人,所以整个学校的混子没有不给他面子的。他说要打谁那就一定要打谁,他说不能打谁,那就谁也不能打。彬哥给我说,他的目标是成为黑子那样的牛人。

黑子我听说过,也是当地的一个传奇,他在初中称王称霸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二、三年级吧,反正我听一些年纪更大的人说,当年黑子在学校里面砍人,没人敢拦,后来为了抓他,派出所来了很多警察,把学校门口都堵了,还带了枪。

我听了彬哥的想法后,内心是有点震动的,因为我知道,他确实有这个能力成为黑子那样的人。虽然他长得不高,有点胖,整天还嘻嘻哈哈的,但其实他是一个特别狠的人,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不过,他对朋友那是真好。

我在读初中的期间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说我爸管人太严了,有人要对我下手,但实际上,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没人动过我。我想,其中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我认识彬哥。

不过,我也不是没和彬哥闹过矛盾。有一次,我们班上一个同学和彬哥的一个朋友结下梁子。那人不是我们学校的,有天,那家伙带着七八个人跑到我们学校来,挨个教室搜到了我们班上,看到我那同学后,二话没说直接冲了进来,幸好我那同学反应够快,提前逃出了教室,否则肯定要被打得很惨。

那天下午,我亲眼看到那个同学被七八个混子追着满学校跑,他们带着棍子,在我同学背上抡了好几下,甚至还有拿着大扫把砸的,一扫把砸下去就是一排血印。后来那同学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看过,背后像爬满了蚯蚓一样全是红线。那天以后,那些混子就经常到我们学校来,老师们都不敢管。说起来,这里得介绍一下我们那边当时的一个普遍风气,那不是我们一个村一个乡的特产,可以说是整个市的。

我们市从八九十年代开始就特别出名。名气有多大?反正我高中的时候听一个老师说,当年他在省会上大学,别人一听他的口音,立马就能知道他来自哪里。并且,迅速让道。他说,真是既好笑又好气啊!作为一个外地人,到了省会,不论买早点还是等公交,竟然都不必排队?

是的,我们这里的民风就是这么纯正的彪悍。

所以说,过去那时期,当老师们看到有混子跑进学校来的时候,大多都假装没看见,缩回家里看电视去了。只有我爸和少数几个年轻点的老师还敢制止一下,不过作用也很有限,也正是因此我爸都被人记恨过,听说我念高中的时候还有人拿着刀子站在学校外面直呼我爸的名字,让他有本事出来单挑。

当时,我那个同学也不是一味的挨打,那家伙也是个猛人,我读初一的时候他从初三降下来的,身高很高,身体也壮,并且,他熟悉学校地形,对方七八人最后都被他绕开了,如果遇到只有三个人一起的情况,他就会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狠揍对方一顿,揍完了还能扬长而去,真是把游击战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不过最后他还是栽了跟头。

因为彬哥出手了。

彬哥带着那些混子去找,并且还发动了不少兄弟,我那同学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一步步被逼到了学校篮球场上,到了那么一个空旷的地方,可以说几乎没有地方可以躲了。当时学校里起码有三四百人在围观这件事情,我也在其中,我看着他们揪着我那同学的头发,照着脑袋上,一拳又一拳的猛砸,说实话,看着都替他们感到手疼。

被围住以后,我那同学就没有还过手了,随便对方怎么打他,他只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一般情况下,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的时候,打累了就会收手的,如果对方反抗的话,他们就会变得兴奋刺激,就不容易累下来,还可能会越打越爽。不过,我说,但你没想到彬哥会例外。同学听完沉默了。

那天下午,他们一群人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群殴我那同学,后来彬哥也加入进去了,他是下手最狠的,严格算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彬哥出手,虽然他个子不高,但打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看得我一阵心惊肉跳。那个时候,我一直站在外面围观,内心挣扎了许久,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阻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能阻止得了。毕竟边上连一些老师都选择了袖手旁观。

后来终于催发出我的勇气的是彬哥的一个举动,不知道是那同学突然还手了还是怎么,彬哥忽然非常生气的踹了他一脚,然后转身从球场外捡起一块砖头,怒气腾腾的冲过去。我看到这里觉得不行了,一股冲动涌上脑际,也不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傻乎乎就挡在了彬哥面前。我看着彬哥,一脸着急的说,都是同学,没必要吧?

彬哥看到是我,楞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紧跟着就又不管不顾的往前来。见我还是挡在面前不肯走,他一把就给我扒拉到一边,吼道,你起开!

我很清楚,如果这一砖头砸下去肯定要出大事,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力气,眼看着彬哥的砖头就要呼到同学脑门上的时候,我猛地冲到他前面,一巴掌就把砖头拍了出去。你要杀人啊!我瞪大眼睛盯着彬哥。

后来彬哥给我说,两边在打架的时候,如果有人过来劝架,那一定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个。他说,只有猪才会去劝架。我说,那你就当我是猪好了。彬哥对此只能翻个白眼。

不过我那同学说得也很对,自从那次痛痛快快被揍了一顿后,外面那些人就再也没来过了,更有趣的是,彬哥后来还和他又有说有笑起来,实在是让我看不懂。

我的初中三年,班主任都是我爸,不得不说这真是很巧的一件事情,所以,虽然我们班级也是按名次排座位,但在我爸的刻意操作下,我周围的八个座位上坐的全是女同学。换做现在的话我可能会比较开心,但说实话,当时我真是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特别是没有彬哥在旁边跟我开玩笑了以后。为此,我真惆怅过很长一段时间。

而最让我感到惆怅的是在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彬哥给我说,他又要降级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他主动要求的,是他爸逼他降的。

为什么要降级呢?我问他。彬哥相当无语的叹了口气,说,我爸觉得我该好好读书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彬哥看着我,说,都已经读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随便我怎么搞,现在眼见要中考了,哦,他一下子想起来多读书就多条出路了?这不是搞笑吗?彬哥郁闷不已的看着我,问,你说是不是搞笑?

我听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尴尬的挠挠头。有点吧,我说。紧跟着,我又笑道,那以后你就是我学弟了欸。学弟,要听话!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去你的!彬哥踹了我一脚。

彬哥降级了以后,果然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成绩根本没有上升,反而还在下滑,因为,现在让他抄答案的那个人成绩没我好。

到了初三以后,我被我爸逼着更努力的去学习,为了一直保持年级前列,我逗留在厕所听彬哥他们吹牛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逐步演变成了,路上遇见他的时候也只是笑着打个招呼,然后匆匆错身而过。有一次在厕所里,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还当着我面开起了我爸的玩笑,最后是彬哥制止了他们。

过去,在我们那边有这样一个传统。由于每一届初三毕业生是去镇上的中学参加中考,可我们学校的学生和镇中学生素来不对付,因此,每年中考结束以后,两边的学生都会约架。武器很简便,除了极少数的刀具以外,大部分都是从教室里的木凳上拆下来的凳脚。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初三学生去参加中考的时候都要拆下自己板凳的一只凳脚,留作防身。

每次中考前,年级最有威望的几个人都会凑在厕所里开会,做动员,甚至还会发动初一初二的学生陪他们一起过去,颇有点要猛龙过江的意味。所以,我们学校和镇中的历史渊源算是很深,当初有不少凳脚遗留在外都没有找回来,我毕业之后,学校里面要换新课桌,普查过一遍物资情况,结果发现大部分凳子都只有三条腿。这也算是我们学校当时的一大特色了。

之所以要讲我们学校和镇中的这些渊源,主要还是想说在我初中即将毕业那年,我们学校发生的那件大事。

当时,直到初三下学期我们才终于确定,当年的中考不用去镇中参加,学校将配置监控系统,这等于是一项重大的改革,只是这样一来的话,我们和镇中之间的许多恩怨纠葛就不方便清算了。想当初,我们这边和镇中要是有人相互之间结下梁子了,大家都会极有默契的选择在中考的时候解决。反正,如果当时不能立即解决的,大家就会说中考见,哪一边赢了,也就等于他们之间的谁赢了。

所以,当知道不能去镇中参加中考的消息后,学校里面立时响起了两股截然不同的叹息,有人是庆幸,有人是遗憾。当然,对于镇中的学生来说自然也是这样。

不过,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今年不会有大规模的约架发生时,事情却突然有了变化。

当时应该是三月份了,正是春困时节,我们学校初二有个班级的学生正趴在桌上睡觉,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口哨声,那家伙迷迷瞪瞪抬头一看,发现外面站着几个毛色不一的混子,其中一个应该是本校转走的,认识班里不少人,不停在外面卖弄口技,不好听,而且长得也特别讨人厌。坐在靠窗的这个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课桌里面猛地抽出一把比小臂略长一点的刀子,冲出去照着那人头顶就一刀。

整个过程非常快,没有人反应过来。外面那个讨人厌的红毛只来得及举起手格挡一下,然后就发出了一声惨叫。我当时在另一幢楼里上课都听到了那个叫声。后来据亲眼目睹的人说,那个红毛被当场砍断了两根手指,耳朵削掉了一半。

红毛是镇中的人,并且在他们那边很有点实力,耳朵被削到坠下来的时候还能不忘放狠话。他一边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一边咆哮,下午就会过来报复。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当天上午,学校里的几个大佬紧急召开会议,在围墙边的那个厕所里,彬哥自然也参加了。等他们开完会以后,我本来是要去找彬哥的,结果被我爸察觉,他制止了我。他说,外面就算闹得天翻地覆,只要你不出去,那就没事。他说的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可是我本来就没事,我只是想看看有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啊!想当初,得知不能去镇中参加中考,其实我心里也遗憾过好长一阵子。只不过我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我爸,否则他肯定会狠狠修理我一顿。

其实那时候就算不去找彬哥,我也能轻易了解到情况,实在没办法不知道,全校都被紧张的气氛蔓延了,就连许多老师都在热烈讨论这件事情。

大约是在中午十一点左右,一些眼尖的学生就在楼上看到学校外面开来了三辆面包车,离校门口大概五百米左右。根据一些和镇中学生有过接触的人说,那边已经放出消息来了,今天肯定要把砍人的那个家伙给整死,哪只手落的刀就先卸哪只手。这个消息一传过来,砍人的那个初二生是又惊又惧。后来彬哥告诉我,那人求到他身边的时候,情绪已经激动到难以控制了,一会儿说要出去砍人,一会儿又慌忙无比的寻求援助。

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彬哥告诉我说,全校所有人都得团结起来,因为这个阵仗几乎不亚于俩校学生的砍架了。

面包车过来后不到一小时,那边又传出消息,他们来了四十多号人,人人有刀,最主要的是,他们还有两把鸟铳。鸟铳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不过了,因为以前我们学校有个教师的儿子就被人用鸟铳打过。鸟铳装的是铁砂子,打出来像散弹枪一样,一般打不死人,但一旦落到人身上就像是被甩了一把火珠,烧心的痛。当初我见到,那人被鸟铳打中小腿,整条腿都是血糊糊的,画面不忍直视。

四十多把刀,两把鸟铳,这种阵仗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彬哥当时和其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发现光凭学校里的这点工具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他们是老手,很清楚一件事,虽然学校这边人多,但谁知道到时候真刀真枪干起来了,一见红,得有多少人做逃兵?说不定最后还会造成己方踩踏。

当时他们还有人建议报警,并且,我还知道,的确有老师在上午的时候就报过警了,只是等了一个上午警察都没来。

彬哥后来告诉我,当地的协警大多都是他们父亲那一辈的混子,招子亮得很,知道这边什么情况,他们早就守在了边上,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出来。

开玩笑。彬哥撇着嘴说,镇上派出所的警力才多少?这种群体性事件别说他们管不了,就算能管他们也要先保护好自己才行。

对于这一点,我后来也是深有体会,高中的时候,我在市里上学,有个平时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女学生,因为闺蜜被一个男生欺负了,当时气得叫来了十几个人堵校门,还带了气步枪。不过对方那男的也不好惹,点子也是很硬。因此当时校门口两边几十号人竟然就那么枪口对枪口僵持住了,门卫报警后,警察没有办法,只能客客气气给他们各自家里的长辈打求救电话,最后事情才不了了之。

我们初中放学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直到快两点了,那三台面包车还是守在那里,气氛是变得越来越紧张,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其实更多的还是看热闹的心情,他们不是圈子里的人,不必要硬着头皮上。彬哥当时大致统计了一下人数,学校这边总共能凑出来两百来号,只不过这两百号中真正敢拼的恐怕还不到一半。再算上对方有鸟铳的话估计就有点悬了。

眼见着马上就要到放学的时间了,大家很清楚,下课铃一响就是号角,不出手就是输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彬哥他们几个人的身上,到底能不能打赢这一仗,不仅关乎那个人的一条手臂,还关乎着学校的面子。最后,彬哥一咬牙,叫他们都给家里打电话。并且把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下课铃响起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思都同时升了起来,就连讲台上的老师也不例外,没有哪个班级拖堂,铃声一响,我们就全部往校门口聚过去了。我爸本来是要把我锁在家里的,不过我跟他保证,绝不靠近现场三百米以内。他这才放我出去。

我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边发工具了,足足五六个大麻袋,全是教室里的板凳凳脚,另外还有一个人专门拖着个大麻袋发砍刀,只发给一些骨干力量。我简单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二十几把,之前全是藏在一些学生的课桌里。并且,这个时候彬哥又让大家大吃一惊了。只见他在人群中指了几个人,然后领着他们就跳进了学校门口的那块土圹下,我们跟过去一看才知道,原来他在这片地的不同角落还埋了六七把刀。

工具发齐了以后,彬哥站上一个高处,让拿了武器的人先拢到一起,他大致看了看,差不多是有近两百号人了,其实那时候我们全校总共才六百四十多个人,基本上可以说,这一次他们把所有能站出来的人都叫了出来,我站在围观的人里面,围观的学生大概也有近两百个人,至于其他的,要么躲在教学楼上,要么早就从侧门回家了。

彬哥站在高处台阶上,像个领袖群雄的王者一样扫过全场。他说,今天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先来挑衅我们,现在又要砍我们的人,堵我们的校门,刚刚那边还放出话来,以后见到我们学校的学生就砍,够嚣张的啊!彬哥举起手里的刀,满是不屑的撇嘴道,反正每年我们都要和镇中的人打架,今年本来还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敢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这不就是找打吗?既然他们找打,那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打一架,看一看在我们的地盘上他们到底横不横得起来...

彬哥的一通发言赢得了大家的叫好。他还给我们这些围观的人说,待会只管站在后面走就行,绝对不用我们动手,只要把这个场面撑起来,保证就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于是,那天下午,我们学校门口像是刚举行了一次开学典礼一样,在彬哥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三百多人或提刀或拿棍或赤手空拳往那三辆面包车涌了过去。真的是涌。后来一些站在楼上的同学告诉我,当时那个画面真的很震撼,几百号人在马路上拉出了一条长线,像洪水一样推了过去。

镇中的学生显然没想到我们竟然能这么团结,刚开始他们还不信邪,有个人钻出车窗拿鸟铳对着我们,放佛在说,只要我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开枪了。谁知道鸟铳一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彬哥突然大喊一声,带着人直接猛跑了起来,像是要冲上去堵枪眼一样。后面的人一看前面的人开始前冲了,全都怪叫起来,咿咿呀呀的往前奔。对面哪里见过这种打架的阵势,以往即便我们到他们学校打,也不过是几十个人拿凳脚互劈,砍刀这样的工具都是作为底线底牌,极少出现的。

所以,一见到人群呼啸着冲来,面包车里的人顿时慌了,鸟铳都来不及放,车头一掉就准备往回跑,结果这时候彬哥他们老爸全骑着摩托车从小路包了过来,人人都带着刀,脸色青到吓人。

面包车这下子终于急了,慌不择路,冲进了附近的旱田里,然后抄上土坡,简直是把面包车当越野车开,然后一路颠簸着爬上旁边的一条小道,灰溜溜逃走了。

面包车一拐进旱田,人群中就发出了胜利的呼喊,人人相互庆贺,即便是那些既没刀又没棍纯粹凑数的同学也都激动得脸热不已,相互击掌,拥抱。我严格遵守了和老爸的约定,人群往前冲的时候我就撤到了旁边的土坡上,所以当胜利了的时候,我就站在最高的地方,看着几百号人簇拥着最前面的彬哥往远处走去。

彬哥并没有回头,所以我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不过那一刻,我真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虽然我没见过黑子的时代,但我觉得,那时候的彬哥,特别是那天下午的彬哥,绝对比黑子当初还要厉害。

中考结束以后,我去了市里的高中,彬哥去了县里的,那时候不是人人都有手机,想要和朋友保持联系并不容易,因此,我和彬哥之间的本就已经脆弱的关系顿时断了。直到一年以后我才在赶集的时候遇到他一次,听他说,他在学校待了不到一个学期就回来了。

没意思。彬哥对我说,人生地不熟的,混起来太艰难了。他性子素来张扬,一过去就和当地混混杠上了,在人家脑门上砍了一刀,缝了十三针,对方家长找到学校来,说也不要彬哥赔钱,他砍了人哪里就让人在哪里砍回去。彬哥当时就站在旁边,听完他们的条件后,他默默说了一句话。他说,那我下次就要你儿子的命。

对方家长听到他这句话都觉得他疯了,走也不是留在那里也不是,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最后还是彬哥主动给学校方面找了个台阶,他说他要退学,以后再也不来这边了。

听完他说的后,我一下子变得很沉默。倒是他自己,显得很平静,还能像往常一样嘻嘻笑着。他说,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是要当哥的,如果当不了哥,那我宁愿不待。其实有些话他不说我也能猜到,彬哥要真想好好混的话肯定也不会差,我从小学认识他到那时,差不多六年时间,这中间他锋芒毕露过,也养精蓄锐过,他很清楚他们那个圈子的生存之道,况且即便到了县中,还是有很多当初的老哥们跟着,他怎么可能会孤军奋战。唯一可能的原因还是他讨厌那个地方了。他不想好好混,所以才会义气当头任性而为。

我看着彬哥脸上疲惫但轻松的笑意,也跟着笑了。我问他,是不是还是家里这边的环境更舒服?那是当然了!彬哥点头,说,在这里,不管什么事,都是我彬哥一句话的事!接着,他又满是感慨的拍了拍我肩膀,说,我老早以前就跟你讲过,你不是我们一路人,所以我从来都不喜欢把你跟我们放到一起说事,今后我们的圈子也是不一样的。

听着彬哥的话,我突然想起以前坐老同桌的时候,我第一次去网吧刷夜就是他带我去的。彬哥还特意给其他人交代,说,我们被抓了不要紧,千万不能把我老同桌供出来,他跟我们不一样的。

我把这事又讲给他听,彬哥说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嘛,现在我是没有书读了,你还要读高中读大学甚至读更多,你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同学,但我的同学,反正是在你这里到此为止了,所以啊,以后老同桌你要是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一句,我撂下担子也会来给你帮忙的。

好。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过彬哥了,虽然我们家只隔了几里地,但随着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同他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这不免让我想起初二那年,他被他爸逼着降级时对我说的话。他说,没上初中前我就给你讲过,以后不在一个班了,怕是关系要变淡,不过没有事,你只要记得你是我老同桌就行。后来这一切的确是应验了。而现在,只不过是这种应验之后拖出来的余音罢了。

去年过年回家,我翻旧物的时候突然翻出小学毕业那年彬哥送给我的照片,照片里他一身短袖短裤,嘴里叼着烟,烟头几乎快冲到了天上。我捧着照片,转头向我爸问了下彬哥的近况。我爸给我说,彬哥现在踏实了,像他的父辈们那样,很少再在槽子上跳,现在已经成家,去年年底的时候还在街上开了家超市,生意红火得很。

听到彬哥这些年来的经历,我没来由想起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借王二的嘴说的一段话: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一直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彬哥当年也是有过黄金时代的,并且生猛得一塌糊涂,只不过我不知道,那天他被呼啸着簇拥而去时,有没有预见到后来的故事。我猜,他应该是有想过的,毕竟他可不像我这么笨。并且,让我感到特别荣幸的是,我这样一个平凡不过的普通人,竟然也能那么近距离的同他一起经历他的黄金时代,真的是一件非常让人得意的事情。

我始终记得,在彬哥十二岁那年,我们俩个凑在一起剜西瓜,他第一次给我讲述他的宏图大计,他眼睛里的光芒是那么耀眼,令人不由心生叹服,并且,在后来的时间里,他的的确确把想做的都做到了。

在中考前的那次几乎聚集了全校学生的反击中,他像个领袖群雄的王者一样,带着数百人奔向对手,何等的意气风发,想必,那天的画面会让很多很多人记忆一辈子。

而让我最难以忘记的,还是在我们坐老同桌的时候,我跟着他一起出去刷夜,那是我第一次偷偷做这种事情,心情非常紧张,他在边上同我不停地开着各种玩笑。

我记得,那天夜里,月光很白,地上的人影很清晰,我们一行人,穿过操场,往学校的围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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