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聿禾 参赛编号: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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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院墙外,石榴树吐着火红的花蕊,柔软的枝条向空中伸展,迎着风向太阳点头致敬。
今天进行老年人体检。上午九点,窗口站成三排。阿英量好了血压,排在B超室门口。她的目光投向前面,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影形似阿彩,她试探地喊了声:“阿彩?”“嗳!”前面的人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兴奋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英晃晃手里的体检单说:“检查完,大厅见。”阿彩点点头。里面医生呼唤她的名字,阿彩应声而走。阿英看着她的背影,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2
阿彩比阿英大两岁,从小一起长大,俩人下田割草,上山捡柴禾,形影不离。六零年自然灾害,阿英十一岁,她辍学回家。姚家村前面是山,人多田少,最早陷入缺粮的危机。阿英家兄弟姊妹五人,弟弟刚满周岁,断不了米汤。于是,父亲把阿英送到了十里外的姑奶奶家。
姑奶奶没生孩子,丈夫走得早,寡居多年。阿英住下来后,帮她下地干家务,一日三餐喝米粥。可惜不到半年,姑奶奶捋了捋木桶底下的米说:“阿英,回家吧!我这儿的米管不了两个人的嘴了,明年看着再来吧!”
3
回家后的阿英,看到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二个月前,家里就断了粮,母亲把野菜和米糠混在一起,做成饼当主食。糠饼除了碜牙,还夹杂着一丝苦味,阿英一口水一口饼,混合吞咽了下去。吃完后,母亲吩咐道:“阿英,去挖些野菜和水草根吧!”
太阳白晃晃地耀眼,阿英挎着竹篮,在村子外转了个遍。地上翻得像野猪拱似的,阿英没找到野菜,挖到了一些草根。她往阿彩的家走去,约她下午一起上山挖蕨菜。爷爷说,这山上又添了几座新坟,埋着耐不住饿而死的老人和小孩。阿英胆小,一个人更不敢上山了。
阿彩家的大门敞开着,阿英大声喊着她的名字。阿彩没有如往常那样,答着愉悦的长音跑出来。阿英进了屋,这才发现,她家来了个麻脸的陌生女人。阿彩娘低着头,和那女人窃窃私语。阿彩爸一声不吭,收拾着灶台准备做饭。阿彩的两个弟弟围着一麻袋粮食,嘻笑地捏摸着,唯独却不见阿彩的身影。
阿英困惑地问:“叔,阿彩呢?”阿彩爸说:“在里屋,去看看吧!”
阿彩哥正在帮阿彩整理衣服。阿彩坐在床头抽泣。见到阿英进屋,哭声更大了。阿彩哥安慰道:“先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吃上饭再说。哥会来看你,不习惯我会带你回来。”阿英立刻明白了,那一麻袋粮食的含义。她难受地拉着阿彩的手,流下泪来,却找不到安慰的话。
阿英从阿彩家出来,已快晌午。她慢慢地往家走,糠饼早就消化完,肚子空得难受,她趴在河边猛喝了几口水,顿觉舒服不少。她踢了下河边的石头,傻傻地想:如果石头能吃,就解决眼前的难题了。这山上可全是石头,阿彩也不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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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把野菜和草根煮烂了,捣碎后给弟弟喂食,弟弟皱眉吐了出来,妹妹连忙用手接住,往自己嘴巴里塞,教训道:“别浪费,不吃,小命保不住的。”父亲掏出一对银手镯,对哥哥说:“拿上麻袋,去街上看看,换点粮食过来。”
阿英惦记着阿彩,胡乱扒了几口野菜,咬着糠饼出了门。阿彩家里只剩下两个正在抢夺锅底的弟弟。阿英气喘吁吁往村口赶,阿彩和麻脸女已踏上北往的大道,家里人站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目送,阿英带着哭腔喊:“阿彩!阿彩!你一定要回来哟!”
阿彩止步回头,朝阿英点头。旁边的麻脸女催促着拉住她的手,往前走。阿彩娘掖起衣角,擦了擦眼泪说:“阿英别喊了,阿彩去找活路,也给她的兄弟们留活路!”
阿英的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常叔家的门口,大毛和二毛扭打在一起,争夺一个胡萝卜。阿英拉住其中一人,却扯不开。嘭的一声二毛倒地,争抢的胡萝卜断了,大毛手里握着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把胡萝卜朝二毛身上一扔说:“还给你!”
二毛一骨碌爬起,他跟着大毛往屋里跑。阿英捡起那半截胡萝卜,攥在手心。目光追随他们的背影,屋子里放着满满的一篮胡萝卜。隐约听到常婶埋怨道:“你把爸的金戒指卖了,就换了这些胡萝卜?”常叔闷生闷气地回答:“我总算搞到这些,大成家的老大,空手回来了。过几天,再值钱的东西也换不到吃的,别让孩子糟踏粮食,你看紧点。”
阿英一听往家奔去。果然,哥哥已经回家,麻袋里什么也没有。姐姐和母亲上山挖蕨菜和蕨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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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走后的第三天,阿英从外面回来,发现堂屋摆放着一袋粮食,她捧起一把白花花的大米,低头用鼻嗅了嗅,开心地笑出了声。突然,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成,你拿主意吧!不行的话,我去别家。我们是远亲,所以先到你这儿来,我知道你有三个女娃。”
父亲停顿了一会儿回答:“唉!就怕一老一小熬不过,把粮留下吧!”阿英心里一沉,又是那个麻脸女,她想溜出家门。父亲早就察觉到她,在里面喊:“阿英,叫表姑,今天不要出去了。”
中午,一家子人聚全了。麻脸从随身的布袋取出一兜米说:“大成,熬点粥,吃完后大家再定。”阿英好久没闻到米粥的芳香了,和妹妹俩把沾在碗上的米浆,舔得干干净净。
表姑说:“大成,就在老二和老三间挑一个,你看看!”父亲的目光在阿英和妹妹身上停留,嘴里念叨:“阿英,表姑那边有粮食,你和妹妹俩个谁去?”阿英看了看妹妹火柴棒似的身子,于心不忍。但是她知道,今天她俩必须走一个。
她扭头看了看沉默的哥哥和姐姐,犹豫一会儿问:“阿彩也在那边吧?”表姑说:“嗯,一个村,你们可以聚一聚的。”“我去吧,妹妹小,下地少,让她照顾弟弟吧!”阿英下定决心说。
母亲停止捣鼓草根的动作,背过身去。爷爷猛地咳嗽起来,出了屋,家里一片寂静。表姑起身道:“那好,阿英收拾换洗的衣服,我们就赶在天黑前回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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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背着姐姐帮她收拾好的包裹,跟着表姑上了路。她们沿着长长的泗港河一直往北走,一路上,阿英暗暗地默数,经过的村庄;河流上的小木桥。并在拐弯处,留意有标志性的景物,她怕忘了回家的路。两个小时后,暮色笼罩大地。表姑说:“快到了。”阿英发现自己处在一片茫茫的田野中。
她茫然地望着表姑,表姑指了指几十米外,阿英这才看清前面零落散着十几户人家。表姑拉着她,来到外面围着木栅的土屋前喊:“葛跛子,人来了。”里面传来声音:“麻姑,进来吧!我们都在家呢!”
阿英打量这一家三口,表姑指着跛脚的男人说:“这是葛泉叫葛叔。”又把那个流着鼻涕的男孩招呼过来:“葛林,阿英什么都会干,你别仗着大几岁欺她。”阿英瞅了瞅跟她哥哥一样高的葛林,全身脏兮兮的,扭开了头。小巧的葛婶取下她的包裹,带她去了里屋。
阿英开始了葛家村的生活。这里田多人少,缺的是劳动力。天蒙蒙亮,阿英跟葛婶下了田。葛家三顿都喝稀粥另加一个红薯,阿英的肚子勉强饱了,可终日的劳作让她废惫不堪。
葛泉因为身有残疾结婚晚,四十岁才生了葛林。夫妇俩对他宠爱有加,养成了葛林懒散的习惯。早就辍学不读,下地干活总找借口偷懒,今天头疼,明天肚子痛。阿英来了后,他有了可以使唤的人,懒毛病犯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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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西北风穿过田野呼呼地叫嚣着。田里播种着小麦,阿英从田埂的这一头,望到那一头,没有看到阿彩的身影。她忍不住问葛婶:“婶,阿彩到底住哪边?”葛婶说:“是那个比你早三天到的姑娘吧?”阿英点头。“在最北边的老邬家,听说许配给他家老五了,这边村子里的人家分散得远,估计有一里路。活忙完了,再走动吧!”
阿英嗯了一声,弯腰给小麦施肥。她的手长满了冻疮,有的已经溃烂,一不小心触到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她想起每到冬天这个时候,哥哥就上山采草药,捣烂后敷在她的手上,不再让她沾水。此刻,阿英分外地想念家人。
一场冬雨滋润着麦田。阿英倚在门口,透过雨帘往北望,她很想去看看阿彩。吃完中饭,她收拾完灶台,把不舍得吃的红薯放入口袋,出门往村北走。葛林尾随而来,阿英停下脚步说:“我找阿彩聊聊天。”葛林乜她一眼,上前掏出她口袋里的红薯道:“不行,是不是想商量一下逃回家?记住,你是我家用大米换来的媳妇!”硬把她拽回了屋。
阿英扑在木板床上嘤嘤地哭泣,葛跛子夫妇装作没看见,一声不吭。晚上,阿英发了烧,她梦到弟弟喊着“姐姐”,蹒跚地向她跑来;姐姐拿着梳子,帮她和妹妹梳理头发;哥哥用调制的草药,处理她受伤的手……
第二天醒来,泪水湿了枕上的衣衫。葛林撩开中间阻隔的竹帘,催促道:“起来,做早饭。”阿英哑着嗓说:“我很难受。”葛林翻了个白眼:“装的吧!”阿英不想再回答,她挣扎着爬起来。
葛林翘着二郎腿监督她,阿英蜷缩着身子,往灶膛里添柴禾。她用眼扫了扫这黑乎乎的屋子,只有灶膛里燃烧的火,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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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有两寸高了,田野里一片青色。新年临近,阿英对家人的思念,如潮水般涌动。面对葛林刁难和使唤,葛婶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斥责,阿英心都凉了。她不知道阿彩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见不到面,阿英纠结又难过。她不想再呆下去,准备偷偷逃回家。
终于机会来了,葛泉夫妇一大早给麦苗除草。阿英推说自己肚子疼,没有跟着下地。她知道葛林爱睡懒觉,拿起半夜整理好的包裹,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推开门。
阿英飞似跑出葛家院子。隔着几块田,远远看见弯腰劳作的葛婶。阿英的心悬了起来,匍匐在田埂上前行;不时回头注意葛婶的动作,终于到了田埂的尽头,她出了一身冷汗。
踏上南往的大道,她一口气跑了三里路。然后,回头确定没人追来,松了口气,放慢脚步。
一小时后,她看到横卧在泗港河上的小木桥,心里欢呼起来,自己的路线没错。她跑到河边,喝了几口水再走,早上出来什么也没吃,肚子早空了。
当姚家村的阁老山,隐约地出现在阿英的视线中,她小跑起来。家乡的小河仍然如原来般清澈,柳枝光秃着头随风摇摆。岸边不时传来说话声,夹杂着母亲的话音。阿英遁声而去,母亲正在和婶子们搓衣漂洗。
阿英大喊:“妈!”阿英娘站了起来:“咦!是阿英,你怎么回来了?”阿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母亲身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妈,就让我在家咽糠吃树皮吧!饿死也不去那儿了!”母亲眼眶红了:“好的好的,回家再说。”
第二天,麻姑和葛婶大清早赶来了,打算带阿英回去。阿英躲在母亲的背后,麻姑问:“阿英,你怎么一声不吭回来了?”阿英破天荒地说了谎:“葛林他打我骂我。”葛婶连忙辩解,阿英又急又慌,抑制不住大哭。麻姑生气了,指责葛婶说:“你们欺负我娘家人,还有理来要人!”说完一个人扬长而去。
父亲向葛婶承诺会作出相应的赔偿,阿英留了下来。而此时,哥哥被镇上的中药店相中,成了一名学徒。每个月分到了十五斤的供应粮,哥哥一口不舍吃,全背回了家,缓解家里没粮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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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彩到了年底也没回来。据说阿英逃回家后,老邬家怕阿彩也如法炮制,看得紧紧的。只在过年的时候,派老五送了半袋米过来。
日子总算盼出了头,田里的庄稼有了收成,大家走出了缺粮的困境。六年后,阿彩回来了,老五担着儿子和年货,晃悠悠地跟在后面。阿英发现阿彩漂亮了,身材窈窕,辫子黑而油亮,和身高一米六零的老五不搭配。阿彩笑着说,老五家人多,粮食不宽裕。可他每日都省下一口粮,分给了她,所以个全长她身上了。嫁给这个“五大郎”,阿彩还是心甘情愿的。
两年后,阿英出嫁了,再也没踫到过阿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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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阿英!”医生唤道,“到你了!”后面的人推搡道,阿英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等她检查完去了大厅,早候在那里的阿彩向她招手,手里扬着报告单说:“阿英,医生说我血糖高,嘱咐我少吃饭。想以前为了吃上一口饭,我们不知受了多少苦。现在,日子好了,饭却不能撑开肚子吃了。你说,我们这代人亏不亏啊?!”
阿英看着头发花白的阿彩笑了:“老了,身体各方面机能下降,听医生没错。今天,去我家吧!儿子半小时后来接我,咱们好好聊聊!”“哎呀!不巧,今天女儿搬家,我给你留电话。”阿彩叫道。刚掏出手机,铃声响了。
阿彩兴奋地说:“老五,我碰到阿英了,我们正从医院里出来,你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会儿就到。”俩人边走边聊。阿英记下她的电话。十分钟后,手机铃声又响了,阿彩一看是老五,没接。阿英停下脚步说:“别让老五哥等急了,我们来日方长,这回我可不会逃了,你找得到我。”俩人笑着作别。
路边树木葱茏,花儿吐露芬芳。阿英深吸一口气,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屏幕上跳出儿子两字。阿英举目往公路上望,儿子的车子正在驶来,她招了招手,任凭铃声持续:“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