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半夜三点,下起了大雨,我在梦中惊醒,恍惚间似乎回到了那段早已远离的旧时光。
冬夜的雨寒冷刺骨。
当墙上老旧的八卦钟敲响六下的时候,阿婆就会喊我起床。
我总会嘀咕,难道她不记得钟就在我房间吗?
好冷!我强忍着躲回被窝的冲动快速穿好衣服。
胶凉鞋因天气寒冷而变得坚硬,脚一放上去就像踩在又硬又冷的冰块上面,钝痛传来,意识在抗拒穿鞋,可是不穿赤脚走路会更冷,何况昨晚下了雨。
打开房门先冲到围墙边,听说晚上放水在外面会结冰,昨晚我偷偷地放了一碗水在外面。
那时,我还没见过冰长什么样。
碗里果然结成了冰块,透明的,冰凉的,把手放上去是硬的,才一小会儿,手指就刺痛起来。
我拿筷子敲了一块放嘴里。
“天那么冷你还吃!不怕冷死你?”奶奶站在一旁笑着。
“我就尝尝,我不吃的。”
我说完又抠下一大块放嘴里嚼,咔啦咔啦地响,一点味道都没,反倒牙齿被冰疼了。
我捂着脸,把冰扔到一边,看着它慢慢融化。
“别看了,快吃早餐,吃完去大公家拿火笼。”奶奶转身切起了喂猪菜,菜叶上还带着细白的冰霜。
我匆匆喝完粥,跑到大公家的厨房。
大公正在把烧好的茶果壳装入火笼,就像夹着一颗颗红熟的果子放入笼里一样,大公小心翼翼,生怕夹坏了。
每年深秋,山茶果就会成熟。
大人爬上树摘果,小孩分散在树下捡拾,日落时分挑回一筐筐的山茶果,铺在晒台上晒,晒干后山茶果便会裂开,把茶籽一粒粒吐出来。
茶籽榨油,茶籽壳留着晒干。
大公总会收集好茶果壳,留来给我烧火笼,茶果壳耐烧,并带着茶香味。缺点是难以烧着,但又不能留在火里过夜,会烧成灰,所以必须用前提前烧好。
我六点半准时上学,大公每日五点起床为我赶烧茶果壳。
印象里他很少说话,我有点怕他,即使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也肯定他不会打我,但就是怕,总是离他三米远。而那个天天都会找理由打我的曾祖父我一点都不怕。
可能是,大公与村里其他老人不太一样,他很少与人谈论,村里聚在一起说话的人里并没有他。
“这些要轻点夹,火钳是铁的,不小心就会夹碎。不要一下子装得太密,没有空气烧不好的,那些烟很呛人。”
大公说完停了一会,在火炭上加上热灰。
“加点灰能烧得久点。”大公看着我。
“嗯”我低头看火,不敢看他。
大公装好火笼后把火笼递给我,我上前接住时,他轻轻说了句:“里面放了只蕃薯仔,记得吃,烧成炭就不能吃了。”
说完再递给我一只生番薯,意思让我吃了里面熟的再换上生的进去烤。
我只是嗯了一声,抬腿便跑,仿佛多停一刻便难以呼吸。
翻过山,越过河,到学校后把裤脚烤干,双手双脚轮流烤,身子一直暖暖的。
大公放的蕃薯会在下第一节课时刚好烤熟,香味在整个教室蔓延。
“阿田你又带番薯来烤啊。”
“嗯。”
“给点我吃好不好?”
同学们眼巴巴地围着我。
最后那个蕃薯仔被分成了数小份,一人才尝了一小口,但我很开心,一起围着吃一小个蕃薯,很有同甘共苦的味道。
再烤熟第二只蕃薯的时候同学们在比赛甩火笼。
即使我主动分享也没有人要吃。
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也很饿了。
每个同学都懂得上第二节课开始,是要忍着饿的。
也知道,家里的蕃薯其实也是有限的。
每个大人都忙,所以很多同学的火笼是自己烧炭装好拿来上课的,而极少数同学是家人准备好,我是其中极为幸福的了。
这种幸福没能维持多久。
大公不久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送行那天,我和曾祖母一起走上楼顶,背对着送殡队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小不能靠近。曾祖母平静得像没事人一样。
她说乖乖坐着,不要转头看。
她全程没有回头,我偷偷地回望了一眼,无法想像那个黑色的箱子里躺着那个每天为我准备火笼的大公。
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组成队伍边哭边跟着。
曾祖母说大公走了。
我点头,哦,这就叫做走了啊!
从那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带火笼去学校,双手双脚肿了起来。
我开始想念那个带给我温暖的火笼,想念早起为我装火笼的大公。
那些旧时光里,日子过得很慢很慢,日头的影子划过山岗,穿过竹林,我们都能感知到。
生老病死,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能被感知。多年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怕大公,只因那时的他早已病重,他只是忍痛竭力为我这个小屁孩做点事。可是,我凭着动物天生的直觉对病气远离。
今日,很冷,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天已暗了下来。我在想,如果我当初每日接过火笼,都能和他多聊几句,是不是能给他一丁点温暖?
正如他带给我的温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