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采菇去

过去的农人虽久久才开一回荤腥,但日常的吃食绝不至于寡肠寡肚,味道和营养都不敌城镇居民,伸手从菜园摘来饱含光合与呼吸的蔬菜自不必说有多清香,地里产的小土豆也格外出众,炒个干煸土豆丝简直滋味和口感俱佳,而鲜吃不完的各类菌子,只得腌制起来,腌制太多则怕到后面酸味太重,余出的部分最妥当的保存方法往往是晒干,又该是怎样一件可羡可慕的事呀,况且号称植物鲍鱼的老人头菌,素有菌中皇后之美誉的竹荪、列入世上最珍稀食材之一的羊肚菌还常被任性地忽略。


春雨终于不再带来寒意,山风也不令人料峭,在山里还没走几步已感觉身上有些温热,汗珠从额角渐渐析出。鸟儿忙于衔草筑巢,饿了一个冬天的野兔穿梭在草丛里觅取可吃之物,前已干涸了的山涧重新流起潺潺溪水,而林中空旷处的草坪上茅草菌(鸡枞)难掩踪迹。农人解下围裙顺便捡些兜回家去,今天的晚饭可不比吃席差哩。茅草菌的聚众而生,粗略翻炒便鲜美滑嫩,深得不爱为食物张罗的农人喜爱,因此尽管春种繁忙,但能偷闲弄几回吃,方才不枉此春。春天缓步向前,很多看不见的美味正在落叶与腐草底下孕育。

奶浆菌摸起来滑腻腻,胜在口感,逢到必采;荞粑菌生得憨厚,海绵一样的菌伞最易长蛆,被认为相当可靠(农人判断菌能不能吃的方法之一是这类菌在腐烂时有没有蛆);茅草菌、黄窝窝(松树菌)和牛肝菌最受欢迎,黄窝窝煮汤甘甜无比,牛肝菌炒食极香;灰包儿(马勃)堪称菌中玩物,多见于浅草地上,像一个个撒落的大小不一的灰白色丸子,捡起来撕一小口,轻轻一挤,里面灰绿色的灰尘便喷出来,煞是好玩。


此外,山里的灵芝很多,但个头较小,少人采摘。及至傍晚,家家户户都就着昏暗的灯光挑拣菌子,把杂草和菌伞上腐烂的碎叶拣去,截掉菌柄伸入地下带泥的部分。拣干净的菌子一筐一筐倒锅里煮,水沸后一定要开足一百二十下才可捞起放冷水纳凉,不然去毒不彻底。这时几把手围在大盆周围,一边清洗蘑菇,一边把大朵的撕成小片放小盆里,碰到奶浆菌和黄窝窝要是忍不住放一片在嘴里,老人家则告诫说菌不要随便吃,以前有个人就是在溪边一边洗一边吃被毒死的。

处理几背篼蘑菇繁琐而漫长,肚子是早就叫出声了,尤其闻着菌子释放出的诱人气息。一大把韭菜早已备好切成寸段,等撕好的菌子够量,锅里油烟速起,扔几片辣椒,随后韭菜跟上,稍搅,倾进一盆子挤过水的杂菌,加盐翻炒数下即好,装盆上桌,便是对这一天最好的犒劳。很多菌子焯水后颜色变暗,在韭菜绿的衬托下重焕生气,可又并不刺眼。对只爱吃一两种菌的人来说,其它菌类成了配菜,夹菜时稍微挑挑,也算为有趣,不时吃口别的菌子又更新了味蕾,重燃对那一两种菌的热爱。一家子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吃下去。而拿来腌制(或干制)的蘑菇,最好不要用力去挤水份,免得营养和风味流失,慢慢晾晒,收水后加盐拌均,装坛发酵,一个月左右就成了外地鲜有的酸菌,过年时与腊肉同炒,风味浓郁,多食不腻。

采菌季外,其它时候能够遇到的多是冻菌(平菇)。常常在白杨树桩上发现,然后将长开的几朵掰走,再悄悄拿点稻草将它遮起,既可让喜阴的它长得更好,也避免被别人发现。冻菌要每天用淘米水浇一浇,两三天可掰一回,五六回后采尽,过上一两个月会重新长出,直到树桩腐烂的一两年里都默默地为这个偶遇的主人肩负着调节伙食的重任。菌长在树干上的,还可直接拿回家找个阴暗的角落养起来,绝对是自己的专属菌源。成果最丰的一回是我在路边一个皂荚木的树桩上发现的,摘了几盆才摘完,引得我那嗜菌的伯父满心嫉妒。

网购时代看起来什么都可以买到,甚至童年一些已淡忘的东西,只是买回来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完全就是在愚弄人们的童年情怀,基本没什么诚意可言。比如小妹不久前兴奋地买回的冻菌培养基,我把它放光线很差的杂物间,按时浇淘米水,上面的菌种太多,每隔几天就密密麻麻地发一小片菌苞,可能长成气候的也就一两朵,做成的菜还不如从市场上直接买来的好吃,尽管市场上的平菇味淡如水。

在众多食材中,蘑菇于人类是最陌生的,我们对它的熟悉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它的神秘从未被揭穿,连我们最关心的哪些蘑菇无毒可食,也只有吃了才知道,而无任何统一可靠的特征可供判断。那个洗蘑菇时被毒死的人恐怕是他的菌里不慎采进了毒蘑菇,并碰巧被他吃到。印江人的食谱里能写上那么多美味的可食菌,大概也是几代人冒着生命危险加进去的。而这些天成的美味从来无需我们栽培,只要及时伸手去摘就好了。我们与食物的这种关系仿佛又回到了伊甸园时代,但又正是我们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才不知道如何去分别蘑菇的好坏。

(此蘑菇有毒,勿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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