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封 期待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往日的灵魂附体

它重新回来  它重新回来

这正是炙热的夏日即将归程,安稳的秋夜无从寻觅的时节。因了多年地下蛰伏而聒噪于枝头的蝉不知何时倏忽消失,正如同那些在亘古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从地球杳然灭绝的无名族类一般。夜风一目十行地掠过这座灯火阑珊的都市疲惫不堪的面容,在一个个不甘寂寞的灵魂脚畔兜兜转转,戏谑地在各式各样的衣袖里抚摸着一具具大同小异的肉体,在恰到好处的节点戛然而止大步离去,身后是汽油啤酒在这部巨大引擎中泛着泡沫颤抖的恐惧。在霓虹闪烁的狂欢和金属酒精的刺激过后,在为了掩饰无底的空虚而生动喧嚣的假相纷纷枯萎过后,凌晨时分的这座都市总会不可抗拒地令人联想起消毒水气味中病态的倦容和枯朽的器官。

星辰虚弱,月光惨然,这是个一如往日无人在意的凌晨三点钟。火车站前不见了白昼时纷攘的人群,而代之以萧索而沉闷的漠然,无处不在地徘徊在双眼布满血丝的守夜人冒着热气的不锈钢杯中,徘徊在寄宿广场长凳上的流浪者浊重喘息的一呼一吸中,徘徊在归途上望眼欲穿地等待故乡召唤的旅人茫然无神的眼眸中。

“从此,你就要去你的未来了。我同样要前往的是我的期待。”随着站前广场上的大钟奏鸣三下的,是一个与这世界的纷杂无关的深沉嗓音。“青堇,我会想念你的。”

“我们曾经以为的未来依旧尚未到来,但我们料想过的现在却真实得让人心痛。”清澈的女声,带着与声线不符的情绪。“恐怕我也会想念你,天尘。”

他们站在偌大的明亮入站口前,不过是这车站日日吞吐的几十万人中的两个。黑夜总会以某种神秘契约的方式为时间蒙上了一层白纱,使得这分分秒秒看似如河流一般不均匀地流动。这分离的一刻,恰恰被虚空中那双无形的手选中,灵巧拼切,幻化出种种色彩与形状绽放于夜空之中。好似烟火。

“再见,天尘,我这就要走了。”

“我也是。简单告别吧,不要带过分的情绪。一路顺风。”他揽过她,最后一次拥抱着曾经如影随形的她,低下头在她的发中找寻着那些跟随发梢一同飘扬在风中的回忆。

“再见。祝你顺利抵达你的期待。”她轻声说道,然后用右手理了理遗落面庞的一缕长发,踮起脚亲吻在他的侧脸,背着一个撑满的背包转身走向了检票口,消失在幽暗的转角处,始终再未回头。

他依旧在原地站着,望向汽笛传来的方向,随后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低头向相反方向走去。车站的广播里此时传来了冰冷而机械的引导声,“亲爱的旅客,由北京站始发,开往拉萨站的列车即将进站,请做好乘车准备,开始检票。”

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象是,候车室内疲惫昏睡的人们依旧死气沉沉地坐在长椅上打盹。

“再见。”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坐在卧铺车厢的通道座椅上,头靠着冰凉的玻璃,目送熟悉的站台灯光在一节节车轮的呼啸中逐渐黯淡远去,随着这次西行的列车驶入寂静的黑夜中去。就像他执意想要告别这段行将终结的爱情。他困意全无,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在那间夕阳斜照透过窗棂的旅店房间里,他们是如何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低声呓语诉说。

他想,那恐怕是他与她之间最为洁净、最为纯粹的时刻。他们瞻仰耽视着彼此的身体,轻浅地索吻,那爱恋之情在他眉心里荡漾出一朵雪白的花。他感到他的整颗心脏整个灵魂都在他指尖所触及的纹理之中跳动,不可遏止地蔓延生长,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疯狂分裂的藤蔓,顺着怀中人的血管缠绕而上,直至对方的心间换来一记深刻而漫长的吻。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肉体欢乐过后,他们一同仰望着鹅黄色壁纸粘附的天花板,回忆并思索着他们灵魂中那些丝丝入扣的痕迹。

“我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就像我们每个人漫长而漫长的人生中所遇到的那么那么多个不可卜占的决定一样,但我总是觉得,为了人生中美好的事物去追寻,去期待,总归是一个人作为人应该秉持的原则吧。也许会付出会放弃远远超过其美好程度的代价,但是,毕竟它们的性质是不同的。我是指,庸碌丑恶和美好的事物就算并非等价交换,可就它们的性质而言,这不对等便也值得。”他手指绕着她的发梢,怔怔地望向窗外降临的夜幕和汹涌的电气。

“其实,我们已经很幸运了,能够遇到能够一起走过这几年的记忆确实不容易,毕竟每一天这个世界都有那么多悲伤的分离。我们之间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我们描画的事物不同而不是我们描画的方式相异。你知道吗,”她偏过头望着他的眼,“你总是给我一种极其遥远的陌生感。我觉得最能描述你的一段话就是张国荣在《阿飞正传》里那幕昏暗房间内独舞时的自白——‘我听别人说,世界上有一种鸟天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我就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我向来都无法在某个地方找到一种归属感,一种安稳的状态。也许,我这种人天生就是为了漂泊存在的,就好像你天生是为了宁静安然存在的一样。”他伸出左手,指尖从她的眉间缓缓向下移动,停在她的唇上。“我记得高中时突发奇想认定自己是西夏党项羌人遗落的后裔,当然是因为出生在西北腹地的缘故,那时心里便总是对于这类消失的神秘事物包括种族身份之类的有一种莫名的想要靠近的倾向。而当我进入大学之后,我竟然极其意外地读到了一本叫做《西夏旅馆》的小说,瞬间有一种被命运击穿的疼痛感。那种命定的漂泊和流亡,恐怕是和我身体中流淌的血液遥相呼应的。我就好像千年前的游牧民族后裔,为了留存于世而改头换面,卑微地佯装成其他种族的成员,永久地在这片大地上游荡,就和我祖辈的灵魂一样颠沛流离。”

“你又要耽溺在你自己的幻想里了。你这个人有时真是可笑得要命,一方面你总是乐此不疲地坚持想要找寻某种意义,另一方面却总在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你可以辩解说你是为了追寻生命中的美,那种超乎一般意义上的本真的美,但是我看来你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反正我有我思想自由的权利。”她别过眼去,“形容你最恰当的词,就是——孤傲。”

“也许吧,很大程度上这个词的内涵恰好可以符合我这个人的想法和行为。但是,我总觉得我有一种坚持自以为珍贵却不被人认可的事物的倾向。我也说不太详细,总之就是一种渴望与人不同的倾向。”

“而我正好相反,我觉得。我向往的我寻求的正是大多数人意义上的那种生活,那种普世的世俗美好和安稳停泊,恐怕和你的哲学完全冲突了吧,你这个悲观主义的花朵。”

“谁让我是个坚定的叔本华主义者呢。其实,我觉得相比于悲观,乐观才是真正的悲哀。因为至少悲观者敢于为事情的本质而构想,纵使他们认为终将无功而返,也好过乐观者选择逃避真相,仅仅是说服自己自得其乐而不敢面对事实。”

“你总有太多的大道理。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活着啊,被太多的意义缠绕的生活会是多疲惫啊。就像伊壁鸠鲁的享乐主义一样,沉湎在这个世界的狂欢中,有什么不好呢。”

“记得有个很好的朋友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考虑什么意义不意义,意义那东西从根本上讲是不存在的。仅仅要跳舞,不停地跳。’这是村上春树小说中的一句话,某种程度上我是极其赞同的。我可以不去考虑意义,但是我不能停下我迈出的脚步。也许很多人都会对我表面上的恭敬谦让、和气微笑而心悦诚服,愿意和我交往,但是,我想要的朋友我想要的知己,必定是能够对我的真相心悦诚服的人。所以我向来不愿意滥用‘朋友’‘知己’这些词。”他顿了顿,握紧了她的手,“至于伊壁鸠鲁,现代社会的人早就误读了他。准确地说,就是我所鄙夷的大多数曲解了他。伊壁鸠鲁所向往的是身体的无痛苦和心灵的无纷扰,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享乐啊。可是,倘若没有意义的存在,怎么会有痛苦和纷扰这些词的内涵呢?既然痛苦和纷扰没有了所指的意义,同样地,我们又怎么去界定无痛苦和无纷扰呢?”

“唉。按照大多数人的观点来说,爱情应当是使人趋向美好趋向未来的期望才对。但是你总是个例外。”

“我也同意这句话啊,不过可能是另外一种理解。我觉得我对于美好和期望的定义恐怕是你所不能苟同的。”

“看来你之前说的对。”她突兀而迅速地说。

“什么?”他等了片刻,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愣住。

“为了人生中美好的事物去追寻去期待,是一个人应该持有的原则。我们都有权利追寻期待。所以,你也不必内疚,毕竟这是我们两人一起做出的决定。”

“青堇,你知道么,你总能让我想起在城市繁华街巷中能够易容换装融入人流的精灵,而我却只能是那只仇视人群被人群所奴役的无脚鸟。”

“别再说了亲爱的。我爱你。”她吻着他。

“我也一样。”他搂过她。已然黑黢黢的天际反衬着这座城市无尽的闪烁和嘈杂,同样包庇着如他们一样渴求认同的灵魂和紧密缠绕的身体。

他走向车厢的连结处,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缓缓吸入充斥着辛辣气味的烟雾,发现天边已经逐渐泛白。无论怎样,夜去昼来总归是人生中比较美好的一件事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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