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也好,悲悯也罢,这些随影片《我不是药神》的结束已慢慢消失,沉淀在心底并冉冉而起的,却是一种恐惧之情,与死亡相关,又不仅于死亡。
是的,电影里面,吕受益死了,黄毛也死了,死亡当然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黄毛为了保护程勇,吸引警察注意而不幸死于车祸意外,它当然是个悲剧,让人深感不忍、惋惜和悲伤,但并不会使人觉得恐惧。
吕受益则不同,他的遭遇更接近于我们,或我们身边人的某种可能,所以由人及已,令人心生畏惧。
吕受益死于自杀,可他自己却并不想死,他甚至是整个影片中最有生存意愿的人。王小波在《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面提到,当受到政治冲击时,有些人活了下来,有些人却选择了自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时局能否好转的判断,也取决于自己能不能熬得下去的判断。吕受益显然是熬不下去了,高昂的医药费也好,身体上的折磨也好,未来渺茫到几乎没有希望也好,统统都促使他虽然无比想活下去,也只能留恋地看看沉睡中的妻儿,万般不舍地去死。
他刚出场的时候,就递给程勇一个桔子,而吃桔子的细节后面也不时呼应出现。对于他的病人身份来说,这是很相宜的,补充维生素,不贵,恐怕也是高昂医药费重压下他能给自己不多的一点营养补充。因为有程勇提供的低价药,他曾看着自己襁褓中的幼子,眼神温柔,甚至憧憬道:“如果儿子结婚早,我还能看到孙子呢!”
他太希望活下去,其愿望如此强烈,他因此成为影片中最卑微怯懦的人。
程勇遭假药贩张长林威胁,为免自己牢狱之灾,而请大家吃散伙饭,黄毛的反应很决绝:将酒一饮而尽后,酒杯猛力往桌上一顿,带着满手的血和一腔失望,愤怒而去。所有人都走了,唯有吕受益没有离开,哪怕到了这时,他甚至还硬是挤出一丝笑容,试图讨好程勇;而程勇已决意洗手不干,硬着心肠冷脸直接哄他走,吕受益脸上的笑,因为脸上肌肉和纹理位置的改变,走向了另外的结局,他一副卑微无助到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并维持着这样的表情,最后看了一眼程勇,无望地默默起身,缩肩勾颈走进门外的雨里。
吕受益的死,决不是几分钟里一根绳子就解决的事。影片里展示的,是一个慢慢死去的过程,它让你看清楚其中的种种触目惊心。
首先,当然是恐惧于“病不起”。
药贩子张长林有一句台词直戳人心:“世上只有一种病,就是穷病。” 对所有可以治疗或缓解的疾病来说,治得起毋庸置疑是最大的诉求,而恐惧于药价高昂,也当然是普罗大众最寻常的心情。吕受益失去了程勇方面的低价药,唯利是图的张长林不择手段取得代理权后,价格也大幅上调,让吕受益根本就无以为继。吃不上药,病情恶化,等死,去死——只好这样。
其次,也恐惧于“治不好”。
即便吃得起药,富可敌国者就没有恐惧了吗?当然也不是。就算手眼通天,就算吃得起天价药,可是有些病,根本就无药石可用,再好的医生请了来,他也恐怕只能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影片中面对警察也不愿供出程勇的老太太,她说:“你能保证永远不得病吗?” 她问的是警察,也问的是屏幕前每一个面色惨淡的观众。某种意义上来说,疾病面前人人平等,这个问题,谁都保证不了。
可是,也许是我太懦弱了,我觉得最令人恐惧的,是“熬不住”。
毕竟不是什么病都是“喝点热水”就可以缓解,或者打针吃药就可以痊愈。对于大多数的病,我们知道的往往只是一个一个拗口的名字,并不会很清楚地知道具体的病痛,或体验到治疗中的痛苦和绝望感受。想想只是一个小小的湿疹,医生用梅花针排毒时,都会硬生生扎得你鲜血淋漓,痛叫不已,何况其他呢,比如千千万万个《我不是药神》中吕受益的情况?
我想,凡是看过电影的人,大约都不会忘记护士给吕受益清创的那段戏:腰间那个触目惊心的圆形伤口,那几声嘴含毛巾也堵不住的凄惨哀号。程勇坐在门口长椅上听不下去,吕受益的妻子因为熟知而又无能为力,脸上是一片漠然麻木。我们当然也不会忘记他经受化疗后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包括他自杀前最后凝视妻子搂着儿子睡觉的温柔不舍……
这一段的印象实在太过于深刻。我分不清是因为恐惧才记忆深刻,还是因为记忆深刻而恐惧。
当一个人经历过生老病死,或多少有些年纪之后,他其实就明白这世上有太多无奈的事,那些无论多想挽留的,最后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只是我想,生命本身纵然值得留恋,但并不该成为延长最后一口气息的绝对理由。如果毫无健康的希望,活着只是吃苦受罪,那这一口气也没那么紧要。安乐死饱受争议,只有极少的国家可以施行,可是如果一个人病到连吕受益都不如,生不如死却又行动不能自主,设身处地想一下,恐怕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