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整整一个上午,冬子一个字也没码。这样说似乎又不太确切。昨晚冬子熬到凌晨三点才上床,临关电脑时,冬子瞥了一眼:3000字。早晨九点起床,冬子连写带改3个小时,愣是把自己写到吐。冬子吐了,被自己的文字恶心吐了。从第一次作业整理素材的300字开始,到第二次作业的3000字,再到最后一次作业的30000字,冬子就一直在纠结。写还是不写。写多还是写少。交还是不交。早交还是晚交……直到刚刚,冬子删掉了作业格式和抬头的几百个字后,方如释重负。
冬子最多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每小时能码10000多字。像这样30000字的短篇,冬子向来觉得不费力。直到冬子把叶子的作业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才觉得自己码的字啥也不是。能不吐吗?叶子轻轻松松心流20000字。没有一个标点是多余的。反观自己东拼西凑的几千字,纯属闭门造车。那玩意是闭门造车的事儿吗?闭的是哪扇门?心门吗?心门都关上了,什么样的灵感源泉能涌进来。闭的是工作室的门吗?关上也好,到楼下透口气。
周二的商业街看上去属实有点二。此刻,长长的街道从东到西杳无人迹。商业街没有人能不荒凉吗。所以,冬子只想拿这个成语来强调一下商业街的萧条。不对,冬子不是人吗?当然是,是人就有痕迹。哪怕只是走过也会留下脚印。保洁大概忘了关水龙头,一股水流在红色的智道上显眼包似的流动着。一滴水流过尚且有水迹,何况人呢。冬子坐在梧桐树下的石阶上,感受这深秋午后惬意的时光。是的,惬意。只要不需要写作业,人生从来都是美美哒。人们忽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街口的保安在那里踱来踱去。一个快递员一手拿着快递往里走,一手扒拉着手机。一男一女骑车往外走。“咦,那家底商是做什么的。”女人眼镜后的好奇没挡住,冬子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果然斜对面那里的店铺正在装修。工作室对面理发店里的美发师闲来无事,一个穿白T恤的黄发男子和他的同事旁若无人坐在台阶上。两人同款动作,低头刷小视频,全程没啥交流。这个点儿或者上班的在上班,上学的在上学,大爷大妈们还没来树下集合群聊。便利店门前的儿童摇摇车唱着什么歌谣,可能是爸爸的爸爸叫什么,妈妈的妈妈叫什么。不知这玩意儿是谁发明的,曾经冬子觉得这也忒傻了吧。难道这世上有不知“爸爸的爸爸、妈妈的妈妈”该叫什么吗。现在看,冬子知道人家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如果人手一部手机,哪里还需要走亲访友。既然不需要走亲访友,还记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称呼干啥呢。真的没准有一天,孩子不知道管谁叫爷爷管谁叫姥爷。一个小朋友在妈妈身后跑着。用不了两年她上了学,也是需要写作业的吧。作业这道鸿沟,是何时挖下的呢?初中毕业30年,仍然没能填平冬子心里的璺。提到作业,冬子条件反射想吐。
可能这道璺并不是来自冬子本人,而是来自她的同桌叶子。此叶子非彼叶子。码20000字的叶子是写作营里的同学,冬子并没见过真人,亦没听过声音,大家在平台里一起码字。平台就像上学时的教室,未曾谋面的网友就是云同学。同桌叶子是初中时的正经同桌。只所以是正经同桌,倒不是叶子还有什么不正经的同桌,而是冬子留级留得自己都忘了哪些同学是正经同学,哪些是留级后到一个班的。叶子和冬子从初一就是同桌,这种同桌关系似乎一入初中就被502胶水粘死了。还好是502不是520。不然很多事傻傻说不清。不管冬子怎么留级,老师同学换了一茬又一茬,叶子自始至终没有变。后来,春花加了进来。春花没叶子好看,右边眉毛里还有一颗痣。人瘦得宛如一道闪电。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人说三角形具有稳定性,没错的,三人很快成了铁三角。再后来,毕夏来了。四个人的友谊,四平八稳才是。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毕夏是校草。
“怎么了?你没事儿吧?”冬子眯着眼快要进入了梦乡,眼前谁的人影过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保洁大姐。
“没事儿。您忙完啦。”冷不丁被人打扰,冬子心里是不高兴的,但面上显然不能表现出来,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要没话找句话。毕竟人家瞧得起你才和你搭讪。
“嗯。今儿警车来看见了吗?”大姐凑上来小声说。许是冬子常拆快递且把纸箱都给了保洁大姐,这让大姐有了一种错觉,大家都是自己人。
“没有。”我为什么要看见,警车与我何干——冬子想:我往后退了一屁股的地方,不是给你让座,是要保障与你的安全距离。大姐,我们很熟吗?可是,保洁保安保险,但凡保字开头的能不得罪尽量不得罪。这点儿常识冬子还是有的,与人为善嘛。再说,冬子的工作室楼下就是人行街道,她开工作室就是为了去生活里找灵感。如今她坐在这里,不就是想进入心流状态吗。
“22号楼有个女的跳楼了,听说才22岁,啧啧,”大姐坐了下来,“你说可惜不可惜。”
“是吗?为啥跳楼呀?她家住几楼?啥事这么想不开。”冬子一面是配合着大姐,一面是确实想不通。偌大的社区,每日里不是故事就是事故。人们都怎么了。也许左不过是她爱着他,他却爱着别的她。
“搞对象那点儿事呗。她家住22层,摔得血肉模糊的。”大姐看看冬子,忽然若有所指,“也是个单身女人。”
冬子笑了。何出此言,“也”从哪儿出来的。莫不是看自己搬来不久,一个人进进出出的吗?老公新近从郊区入手了一套小院,忙着装修。可是,我哪里需要逢人就解释我已婚,男人忙着呢之类的话,冬子心说,我像宠物一样挂个牌子得了。
“是不,大姐你消息真灵通,我就不行,这一天天的啥都不知道。咱小区还有啥新闻,快给我说说。”
“咱楼里那两部电梯圈起来一部,你发现了吗,”大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把脸贴过来,附在冬子耳边,“二楼出人命了,你们起得晚不知道。”
“哦?啥时候的事儿?我还以为是地砖坏了。”冬子有些意外。
“今天我早班,警车一大早来的,听说从门口到电梯间都是血。”大姐说着打了个寒噤,“不能跟你聊了,我得去忙了。”
二楼?二楼不是空的吗?电梯按键都没有二楼,冬子真想请问大姐,人命是怎么来的。眼见大姐遛遛脚似的,眨眼功夫去翻捡附近的垃圾桶了。奇怪,冬子发现,除了冬子,保洁大姐好像和别的业主并不交谈。
许是冬子看着面善?管他呢。阿弥陀佛。冬子耳根子总算静了下来。卡文的时候,冬子最喜欢在天地间把自己放空。冬子固执地以为只有天地才能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如果可能,冬子真想不顾形象躺在大街上,抬头看天,看云,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天上的一朵云,那该多好。
冬子看见一只黑白花的猫大摇大摆从街道南面走到北面,傲娇且优雅。吹着秋日里凉爽的风,听鸟们在枝头歌唱,享受一场盛大的日光浴。这是什么世道呢,宠物界的猫猫狗狗都比人活得滋润了。即使眼前这只不过是流浪猫,你也丝毫看不出她的狼狈。不胖不瘦,一尘不染,尊贵无比。反倒是人类,活得很累。
冬子的目光掠过地下车库。车库里每天进出豪车无数。人们开着所谓豪车住着所谓豪宅,却对世界豪横不起来。或者所谓豪车豪宅都抵押在银行里,每月还贷。还完贷之前不能确定车和房就一定是自己的,没有资本豪横。头脚车提回来、房子住进来,后脚转头就是二手的。社区建成20年了吧?电梯都显得旧了。车库旁边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的那几竿竹子和不远处几棵高大的栾树相映成趣。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翠一红。尤其栾树上那一个个粉红,犹如串串小铃铛,稀罕死谁。其余的花花草草,还有各种运动健身器材,包括秋千啥的,冬子都不感冒。虽然秋千荡高能离云彩更近。让冬子驻足的生命,并不多。
话说,22楼那边还真的很少去。去了能改变什么?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按部就班地活着。这些年,身边死的人还少吗。
那几竿翠竹在冬子心里是颦儿的,那几树粉红在冬子心里是史大先生的。
又何尝不是谁的呢。冬子想,一个“殇”字让人断肠,兜兜转转默默叨叨,原不知该如何开头。
春花死了。15岁的春花家离叶子家很近,她15岁上初三的时候,冬子和叶子都已经18岁了。留级,挨训,叛逆,经过这些之后的冬子和叶子,也算是有逆商的人了。春花不行,她家里困难,若不是她以死相逼恐怕家里连小学都不会让她上完。她也就格外珍惜上学的机会,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考不上学回家务农相亲嫁人。其实她如果愿意还有一条,冬子和叶子可以帮助她。义结金兰的三个人,既然义结金兰,那一定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是春花有春花的骄傲。为了省出更多时间学习,春花走路都不敢懈怠,她自己和体育老师请教练习了竞走,寻常同学不小跑根本追不上她。“冬子文科好,我理科好,到时候中考让老师给咱们仨报一块喽,你坐中间,我俩一前一后,保你成绩无忧。”叶子小眼睛不大,一转就是八百个心眼子。
“万一安排不到一起呢,弄虚作假不是办法,还是自己学会了最把牢。”春花的口头禅就是靠谁不如靠自己。
冬子看看叶子,未置可否。叶子单眼皮,柳叶眉,瓜子脸,比冬子高出半头,校花一枚。别说全校男同学,全乡老少爷们,甚至包括学校的男老师,不喜欢叶子的男性,没有。她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准班主任能为叶子想尽一切办法。冬子和春花就未必。冬子是周老师的得意门生,但这样投机取巧的事儿周老师不屑。
“刚才物理考试最后那道题你等于多少啊?”中考前模拟考试,冬子前脚出了考场后脚叶子就追了上来,“我给你使动静你怎么没理我?我不会只能蒙了。”
面对叶子的不满,冬子白了她一眼:“我物理从来没及过格,你不知道吗?”
“你以后考试别老捂得那么严实,我一点儿都抄不着。”叶子诸多怨言,“春花,你答得怎样。”
“不怎么样。”春花没好气,“你别老指着抄,中考抄不上怎么办。”
叶子总也不放在心上。中考前,一场模拟挨着一场模拟,日子就在笔尖沙沙流淌。
毕夏是在中考前三个月从城里转来的。据说是城里某银行行长的公子,到底从乡下参加中考占不占同学们的名额、为啥不在城里考之类的,没有人懂。九几年的时候,大家眼中的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懵懵懂懂。
一个帅哥空投过来,平静的中学便再没有往日那么平静。
毕夏被安排和冬子一桌,叶子则调去和学习委员一桌。春花和冬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毕夏一来,全变了。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呢?冬子始终没想明白。
就像冬子不明白街对面的树荫下不知何时坐了一圈大爷,每天都坐在那里。难道他们约好了?他们明明在聊着什么,冬子却啥也没有听清。冬子不贩卖八卦,但冬子好奇:一天天从早坐到晚,他们究竟说什么呢?怎么总有聊不完的话。什么话,难道年轻时没聊够吗还是没聊透。老来宁愿守在垃圾桶旁边聊来聊去。就着风中那混合味道,话会更有滋味吗?冬子眼前几个粉红的小灯笼在风中翩翩起舞,真美,像极了叶子。美丽多变。叶子自从毕夏来了以后,脸上的粉越擦越厚,春花和冬子觉得叶子天然的小麦肤色挺好,清水出芙蓉,清新自然不好吗?那种散粉最容易卡粉。叶子不爱听:“你们不懂。”确实,春花不懂叶子的妩媚,当然冬子也不懂,但冬子知道叶子课间就来缠着自己,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毕夏就至于帅成那样,把一众女同学迷得七荤八素的吗?冬子从来不觉得。冬子对帅的定义和一般人不一样。冬子喜欢德才兼备与众不同的,那才是真的帅。像周恩来总理,像周树人,像语文老师周正仁。
冬子又回头去读自己文章的开头:“ 整整一个上午,冬子一个字也没码。 ”读完反复思量:要是拿给周老师斧正,他会怎么说?文从字顺了吗,感情基调定了吗,还能再删减吗。周老师说,读通顺,能读出感情来,首先要感动自己,文章就成了一半。冬子没把自己写哭。动心动情的点在哪里?然而并没有。那就表示情感不到位。周老师说的自然都是对的,这些年来,冬子但凡码完一篇文章,总是要先读给自己,不把自己写哭基本就宣告失败了,不落泪就重写,这是冬子码字的铁律。说什么黄金三章——生活节奏快的哟,黄金三段都不行,必须黄金三句。要是爱人在,他大概会直接写:上午,冬子一个字没码出来。
文字可以修改。文字可以重写。文字更可以删除。冬子觉得文字真是好东西,从来都任劳任怨,心无旁鹜。没有一个文字怨过自己,更不会因为常常半夜被拉出来加班就控诉自己。要说格局,还得是文字。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呢?冬子想,这应该也不能怨我。先不说我是小女子,胸中无丘壑,眼底何来山河。万丈高楼一幢挨着一幢,视线早就受限。且人生没有可擦笔,要有可擦笔我能不擦吗?橡皮能擦掉错题,却擦不掉那些灵魂深处的记忆。照这样说,人生怎么修改。人生怎么重写。人生又怎么删除。既然不能修改不能重写不能删除,倒不如就这样吧。顺其自然,或者将错就错,再或者难得糊涂。
别看毕夏文科学得草率了,但他的英语口语和听力还是蛮不错。相比之下,冬子学得是哑巴英语。冬子想得是反正中考又不让我拼读,会写就成。西红柿就是te妈偷,没毛病,冬子想,方法笨没关系,我自己会就行。再说了,谁没事儿笑话谁呢。你还甭说,叶子就欠欠的,拿着冬子的英语书满教室喧嚷:“快看看,大家快看看,逗死我了。”
“给我,我生气了。”我的英语书是别人能看的吗,冬子心说,你快积点德吧,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净了。冬子的英语书除了汉语,还有拼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看得懂的,估计同传都抓不着冬子牌英语的神韵。
最后书传到了毕夏手里。毕夏笑是没笑,但让他看到冬子就感觉失了面子。女生那份莫名的自尊呀,噌噌噌往上蹿。璺这种东西,即便及时修补也挡不住会越裂越大,何况没及时修补呢。
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谢,三块肉给你妈吃。t-o-m-a-t-o,te妈偷,西红柿。冬子想抱抱妈。别说三块肉,所有的肉都可以给妈吃。冬子想吃西红柿。妈在世的时候,冬子每年夏天长在菜园里,直到西红柿拉秧。现在不行了,买的西红柿再也没有妈妈的味道。所以,冬子已经不吃西红柿很多年。
快看快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一个西红柿——冬子刚要喊出声,环顾四周,一张一张都是陌生的面孔。冬子不知道冲谁喊。就像当年心底的话不知道像谁说一样。让我变成一朵云吧,让我变成一朵云,冬子想,那样我就可以追随你们每一个人。青春常在,友谊长存。一切都可以天长地久,像毕业前通讯录上的留言。
当冬子感觉到眼角淌下一滴泪的时候,她真的变成了一朵云。飘在那年中考的上空。叶子骑着冬子的自行车载着春花,叶子的黑直长发飘飘,在夏日赶考路上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毕夏后座上不知载着谁,只见他目不斜视,小心翼翼向前蹬着车子。三个月的时光,毕夏往来最多的就是冬子三姐妹。中考需要骑车到20多里外的镇中学。叶子边蹬车边和春花谈笑风生。
“你准备考哪儿?”叶子问春花。
“不知道,考完试过些天等分出来再说。”春花心里没底,近来总感觉一片恍惚。
“冬子那条绿色连衣裙真好看。”旁边不知谁羡慕地看着冬子。
冬子一言未发。春花也不再说话。
从乡中到镇中,要经过两条大河,一条火车道,还有两座石桥。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却不知一生走不走得完。
冬子从知道考场座位号开始,就开始反胃想吐。她们的人生早就被安排了吗?乡长的儿子,校长的千金,老师喜欢的学生,或者家长有头有脸的,都被安排了。当然,春花还有几个资质平平,家里没钱没人的同学例外。
那是一届暗无天日的中考,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冬子不得而知。男老师进考场,请大家注意一下,某某道大题没印清楚。趁着监考老师再次提醒的当口,男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带进了答案——全场同学都知道这事儿,但只有男同学勇刚敢站起来反抗:要么给我一份,要么我去举报。神鬼不知的事儿,真不知勇刚如何看到的。一时勇刚被惊为天人,对得起他的名字,又勇又刚。只有天人才神鬼都不怵的吧。天人一嗓子,震惊了头都不敢抬的学子们。疯了疯了,一个学生,怎么敢和老师叫板。
其他同学没敢抬头。乖乖低头答卷。原来人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早就开始了。公平,要什么公平。哪里有绝对的公平。考场上针落可闻。只有考场外的知了一声一声不知疲倦,稍稍盖过学子们咚咚咚不由自主的心跳。
男老师语气中透着色厉内荏,对,冬子明白,那一刻传答案的老师就是色厉内荏。冬子阅读理解题学得好,这种看图理解,实在易如反掌。厉,冲着女生;荏,为着勇敢的勇刚。如果再有人跟着站起来,整个考场——不,全县教育界都得哗然。男老师铁饭碗指定保不住。最终给谁抹黑不知道。孩子终究是孩子,没人敢把事情闹大。
冬子分明看见男老师也吓哆嗦了,出来后一个劲儿擦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你说怪不怪,老师能被自己学生吓成那样。那场考试,究竟有多少人是清白的,又有多少人捡了漏。不得而知。
考完试返校的时候,同学们和来时不一样了。短短两天,平白生了许多龃龉。只不过,所有的龃龉都停留在心理活动的层面。喝酒的人会说一句都在酒里,唱歌的人会说一句都在歌里,孩子们的万能词语必须是都在心里。没人把这事儿拿出来说,至少当面没有。学生们不想让老师难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八个字如何敢忘——忘了那叫欺师灭祖,欺师灭祖的白眼狼轻则逐出师门,重则天打雷劈。且等着吧,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不过事实上,一件事你不说我不说,都憋在心里,嫌隙就这么滋生了。这场考试中得了便宜的不会出来卖乖。没得便宜浑水摸鱼的又觉得错过了机会。有觉得被利用心生怨恨的,有后知后觉自己傻没抓住机会的。如果发生在别人的考场就是茶余饭后的故事,但在自己的考场就是血淋淋的事故。故事还是事故还是世故,都够喝一壶的。这一壶,一喝就是一辈子。
大家毕了业考完试好像提前各奔东西了,连一场散伙饭都没吃。好像也不算散伙饭,没合过伙何来散伙一说,充其量是找个理由为下一次相聚做个铺垫。没吃也挺好,万般随缘。彼此都默契地做到了往事不要再提。如果上苍再给我一次机会,冬子想,我敢不敢把事情闹大。也许,还会是一样的选择吧。沉默,是震耳欲聋的反抗。嚣张得把那个老师看扁,看小,看没,无视他的存在,就像他在冬子的学生时代从不曾来过。但说到底,人生终究是没有如果。退一万步讲离得太远你们又听不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年夏天真漫长。春花的等待从早到晚,从月末到月初,再从月初到月末,直至打听到该来的通知书早就来了,不来的也就不来了。春花明白自己人生路尽。有两个学习啥都不是被春花远远甩开的同学都接到了通知书。只有春花哪儿都没考上——她跳河自杀后,冬子和叶子才知道。
那条她们一起趟过的河,那条不知流向何处的河,那条忽深忽浅的河。叶子后来有没有去找过春花冬子不知道,冬子再没去过那条河。跳河的人,去哪里找。河水那么深,河道那么长……
春花成了冬子和叶子中间的一根刺。冬子想得是,你们前后院能有多远,怎么还让她选择轻生了呢。人生的路千万条,为什么让她走了这一条死路。
叶子想得是,你有和毕夏谈天说地的功夫,怎么就不能陪陪春花。我和她家近,但显然她更喜欢你啊。
你不是要安排春花吗,怎么关键时刻只安排了自己,你敢说你没抄吗——这些,冬子永不会提及。
变成了白云的冬子赫然成了一片黑云。冬子如何不知那个夏天的责任找不到责任人。即使找不到责任人,也要硬找一个,不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让冬子如何抵挡岁月漫长。
叶子去了省城。冬子去了京城。老家成了身后渐行渐远的一个轮廓,成了梦中的一场风景。中专读出来会怎样?然后呢?接下来的人生既然是迷茫的,那就换一片天空。那个中专,不读也罢。让友谊有璺的可能不全是友谊,更多的是爱情。冬子不是黛玉,但她喜欢只爱黛玉的宝玉。叶子不是宝钗,但她愣是能在毕夏和一票男同学们心中封神。
嫉妒吗?那倒不会,冬子无数次问过自己,嫉妒什么呢。这世上千人千面,尤其女人。老天给了你美貌,可能给了她才华,于是,善解人意就会给到别人。总是没有十全十美事事如意。她只是觉得人生友谊第一爱情第二。她不知不觉中成了叶子世界里无足轻重的一个,淡出彼此的生命是最好的结果。杳无音信的两人活在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关心和问候里。
毕夏和男同学勇刚一样,中专毕业水到渠成进入体制内。熬着时光,熬得头发稀疏,直至秃顶,一路熬到县城里的一把手。县城史上最年轻的干部。
冬子再见到叶子时,是毕业十年后。冬子看到了叶子世界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确实风光大嫁,只不过所有的风光都留在了人前的婚礼上。生活却在身后人群目光看不见的琐碎里。叶子父亲癌症,叶子和母亲来京城,辗转打听联系到冬子,住在冬子家里陪父亲看病。小一个月的时间,一次没见过她爱人。叶子只说公婆在省城机关单位上班,给她安排了工作,私立大学办公室。待遇好,稳定。至于其他的,没说,为何还不要孩子,怎么没和毕夏继续,爱人对她好不好……
叶子没说,冬子没问。冬子的情况摆在眼前,她嫁了丧偶的老教授。没要孩子,要那劳什子做甚?孩子这种物种冬子驾驭不了。生容易,养不容易,大一点儿就得上学,上学就得写作业,写作业就得考试,考试就得有个比较……艾玛,何必比较。冬子直接和教授丁克不好吗。教授之前有孩子,也无需把人生再来一次,两人读书,看报,码字,日子也平淡快活。大冬子20几岁的教授把冬子宠成了孩子。
毕夏秃顶不是工作熬的,他得了癌症化疗呢。叶子说这话的时候,冬子手里正捧着一本《活着》,她看几眼抬头和叶子闲聊两句,以尽地主之谊。听完,冬子心里咯叮愣了一下神:毕夏到底不是陛下,就算是,陛下也不能万岁,陛下万岁,只是美好的向往。人生无常啊,谁能想到老天爷其实挺残忍的。“现在人可能都有这毛病,不过有的没症状不知道罢了。你……同学们去看过吗?”冬子转了话锋,当年费尽心机坐上毕夏后座的叶子,不是该回去看一眼吗。
“嗨,哪顾得上啊,我这身体不好吃药调理呢。”叶子讪讪的,“同学们寻常不聚会,没人张罗这事儿。再说大家都忙。”
“对了,咱们是不是得去医院探视叶子父亲?”教授提醒冬子。
“不用。”探视什么呢,以前上学时不熟悉叶子父亲,以后也不会有交集。冬子已经把自己活独了,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从春花走后吗?还是天性如此?冬子不知道。她没问叶子什么病,问了又怎样,自己又不是大夫不会治病。苍白的问候多么无力,不必。她连春花父母都没去看过,毕夏也好,叶子的父亲也好,谁不都是生命中的路人吗?即使今天不是,以后也是,迟早而已。
遇见毕夏,帮他提升文科成绩,这事儿已经结束,还何必再聚。
冬子想通是有一年在县城大街偶遇毕夏,毕夏女友汪洋说,她和毕夏是娃娃亲。瞧瞧,明明心有所属,还是有意无意自觉不自觉搅皱一池春水。
现在想想,冬子释然了。人家毕夏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也没说过什么暧昧的话语,所有情节不过是小女生们毫无来由的吃醋争风,暗潮涌动。
汪洋疯了。为什么疯的,怎么就疯了。也许是舍不得毕夏?谁知道呢。毕夏就至于那么好吗,让汪洋爱到了骨子里爱得要死要活。在毕夏死后没多久就疯了。毕夏的葬礼同学们谁都没去。市里县里的领导去了不少,死在单位也算得鞠躬尽瘁因公殉职。报纸上毕夏的遗照用的是精修图,不然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形,也是有损公众形象。有人说毕夏不是死于癌症,大抵是仕途路一步一个坎简称坎坷,坎路走多了磕的。也有人说,可能毕夏父亲贪污受贿被双规惊了毕夏的心。谁知道呢,岁月是一笔糊涂账,谁能算得清。
天上飘来飘去的云飘到了叶子的城市。一阵秋风吹过,冬子没注意自己变了形状。像尼尔斯的大白鹅莫顿的长脖颈儿,但换个角度,又有些像匹诺曹的长鼻子。风里传来叶子的叹息声,唉。好不容易喝中药调理好身体要了个孩子,工作顺心,事业如意,生活的璺却从老公这头开裂。他抑郁了,他怎么能抑郁,这种丧偶式婚姻哪天是个头。
原来,叶子朋友圈的幸福不过是一种假象。朋友圈那些美颜开到底的照片,每一帧照片叶子身后如诗如画的风景——不,风景是真的,笑容也是真的。只是那一绺绺细纹出卖了叶子精致的伪装。果然,谁的锅底都有灰。那一刻,冬子扭曲的心里竟然平衡了一些。春花走了,你凭什么那么幸福。
孩子——就是冬子的现任,比冬子小十岁,冬子喜欢称呼他孩子。冬子的网友,教授走后,冬子相继又送走了父母,活着活着就成了孤家寡人。网友奔现还挺冲动,但冬子不后悔,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怕什么呢。暑假叶子带着母亲和闺女,她们老少三代来冬子的城市旅游。
“校花如何?”冬子悄悄问孩子。
“没觉得她好看啊,怎么做的校花?”孩子没抬头,他主打一个事事有回应。冬子和孩子奔现了才知道,孩子是个官二代。知世故从不世故,所以冬子喜欢叫他孩子,连带觉得自己都年轻起来。
“不是吧?哪里不好看了?”冬子也没觉得叶子美若天仙,只是当所有人一边倒的时候,冬子没敢说。
“美人在骨不在皮。”
“春花总觉得那个女生是叶子,你怎么看?”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谁也没有权利介入他人的因果。”
醍醐灌顶,缠绕冬子30年的绳索终于放下。
云还是飘得太高了。冬子看不到叶子生活的细节,只看到她一路走来负重前行。好吧,撂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谁也不比谁活得更精彩更轻松。叶子娘家有一个弟弟,打爹骂娘,乡下男孩子结婚早,她弟弟现已经做了爷爷。叶子出钱给弟盖的新房,宽敞的大院子,愣是放不下叶子母亲一张床——所以叶子出嫁这么多年等于一直把母亲带着,孝顺的人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何况,叶子本不坏,无论做什么,谁还不是为了生活?
变成云的冬子不再有任何烦恼。从前冬子甚至幻想会和周老师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听说周老师确实师生恋且娶了他历届学生中最丑的一个时,冬子还是着实受了伤。冬子替周老师受了伤,鲜花插在牛粪上冬子能接受,但反过来,冬子不能理解。这算什么,鲜牛踩了花粪,还是花牛拱了鲜粪。拱不是夹在好白菜和猪之间吗,怎么能用给老师和师母。不过不重要,是谁是什么不重要,任何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不重要,自己开心就好。幸福不是郎才女貌,应该是灵魂的契合。
她憧憬过的爱情教授给到了她,教授压根就没帅在世俗的审美线上。中等个子,胖乎乎的,一手好厨艺,让半生没下过厨房的冬子长成了小猪佩奇。那么教授是牛还是猪,冬子又是鲜花还是白菜,冬子想,是啥都行,能让撒手人寰的教授死而复生,冬子愿意倾尽所有。
哪怕没遇到现任,都行。
冬子把教授叫爸爸。不是说冬子缺爹,冬子缺爱。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冬子是最不得爹喜欢的一个。应该说,是唯一不被父母待见的。冬子怀疑自己是捡来的,为此,冬子展开了一系列的侦查活动。寻本溯源,究根结底,就差去做亲子鉴定。当然不需要做亲子鉴定,兄弟姐妹们完美继承了爹妈的帅气和美貌,一个比一个生得好更过得好。只有冬子完美避开不说,还好巧不巧承袭了爹妈颜值里的瑕疵。爸塌鼻梁,妈鼻翼有雀斑。父母不喜冬子自然不是因为她不俊,而是因为她不听话。不找不找,嫁了个老头子。冬子从小就拧巴。人说一旋正两旋拧三旋打仗不要命,冬子三个旋,可见人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理。三个旋应该囊括前两个旋的特点才对。拧是拧的,但,正,冬子想,我配吗?冬子可以不要命,但不是和谁打仗拼命,是照顾卧病在床的父母。冬子不眠不休,兄弟姐妹都忙着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孩子,只有冬子有钱有闲。有钱有闲的冬子,钱和闲都是教授给的。冬子把教授留给自己的钱都拿来给父母求医问药了。父母是在临终前才意识到,孩子不在多,真正孝顺的只要一个就够了。爸妈不在乎也可能不懂冬子抑郁不抑郁,因为啥抑郁,遇到教授,冬子的抑郁痊愈了。
当年,冬子和她撞见了那个男老师的丑事。不是考场舞弊,而是和女学生乱搞。原以为这些和她们扯不上关系,也想和别人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不知,结果他们干坏事的时候被冬子和她撞个正着。就在学校的办公室里,那天是那个男老师值班,下自习后冬子陪她去找练习册,不然耽误明天交作业。办公室的窗户关着,没有窗帘,无需窗帘,学校穷的只有毛头纸糊的窗子,没有玻璃哪用窗帘。破旧的办公桌上有道道划痕,缺胳膊少腿的办公椅,墙角还有一张小凳子,这一沓那一摞的作业和卷子,烟灰缸,一台快退休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夏天的夜,不热吗?室内汗臭味,熏得人作呕。于是,由不得冬子和她,她们就这样被动和男老师还有那个女同学扯上了关系。冬子出来后就吐了。这种关系像谁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冬子是被那淫邪的味儿熏到的,冬子有洁癖。自此,她再没学过男老师任教的那门功课。这样正好不需要交作业,也不需要请教问题,男老师满心想给冬子穿小鞋,奈何她根本死猪不怕开水烫。家里虽非大富大贵,但到底不需要她光宗耀祖。那个她不同,作为家里的老大,她上学必须上出个子丑寅卯来,肩上担负着全家人的荣辱。
“如果我那时站出来检举揭发,会不会对她有利?”
“这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你检举揭发男老师与否,本质上和她自杀没有直接关系。”
“如果……”
“没有那么多如果,过去了就让它过去。我们改变不了什么,莫不如坦然接受。”
是哦,冬子想,我确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有时冬子也会称教授老师:“你这个词帮我改得妙极,‘匝’的确比‘轮’更高端。”
或者大哥,冬子40岁的时候,教授快70岁了。快70岁的教授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大哥听着让人心生欢喜:“大哥今儿看上去年轻好几岁。”那天,大哥生日,冬子没有把他前面的白发染黑,而是把后脑勺仅有的一撮黑发染白。满头白发的大哥,鹤发童颜,如何不年轻。50岁之前教授一直在学习,在地方从教多年后机缘巧合被京城高校领导相中,成为大学汉语言文学课的教授。
亲爱的。老大爷。随便冬子叫什么。冬子喊什么,教授应什么。冬子喊啥啥好,就像人生来啥啥好是一样的。嗯,冬子在教授的葬礼上竟然没哭,她原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的,那才符合世俗的标准。老夫少妻,难道世俗眼里不都是女的图男的钱吗?果真如此,老夫已死,少妻图谋实现,合该心里高兴,哭什么呢。舍不得吗?谁信。
咦,怎么下雨了?冬子感觉脸上有些清凉,睁开微咪的双眼,还真是做了个白日梦。秋雨来得正是时候,冬子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
手机里有孩子的信息:“收拾好自己,我回去接你。”
准备大哭一场的冬子,眼泪就这么容易控制,仰头的功夫,淋了几滴雨而已。这场秋雨,只是来探探路。
商业街热闹起来了。长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留意路边的翠竹,更没有人欣赏窗下栾树的粉红。大爷大妈们背着手往回走:“走了,到点儿接孩子了。”二胎妈妈们抱着小的也奔学校而去。西南角的肉铺又拉来一车鲜肉,今天这是卖多少了?话说,这世上的猪牛羊,每天要死多少。
“这样说似乎又不太确切。”第二句,若是教授改,大概率会直接删去。教授不喜欢拖泥带水。可写可不写的直接删掉,傻瓜,你总是记不住。教授总觉得冬子还没长大,和学生似的,只要说写作业就处于懵圈状态。你不要想着在写作业,你把文字当成一个朋友,倾听或者倾诉。让角色自己说话,你不要妄图解释。教授谆谆教导,字字珠玑。
“听话,停止胡思乱想,回工作室。”孩子的信息蹦出来。
切,他总是觉得冬子构思的时候在胡思乱想——艺术,他不懂。被他这么一搅和,今天的文字估计码不完了。冬子起身对着工作室的摄像头扮了个鬼脸。
“都带啥?我先准备着。”
“你就管好自己即可,喝点水,等我,放着我来。”
嗯,放着我来,教授也爱这么说。后来在看某某外传的时候,剧里头听过这话。可见,文学源于生活委实不假。冬子沏了一杯竹叶青。
“到哪了?还得多久?”冬子想把文章改喽,不然出去玩或者去验收院子,无论干啥都没时间专心码字。孩子从来不说去哪儿,干啥,冬子亦不问。操那心做甚?去哪儿冬子不跟着去,干啥冬子不配合——话说,到了孩子的城市。冬子既哪都找不上去,且没啥生活技能,不如听从孩子安排。他是生活大学毕业的,这世上的诸多事项,就没有孩子不会的。当然,除了飞机大炮火箭核弹飞船造不了,此外,还真没有孩子的短板。冬子甚至觉得,孩子是老天爷为她量身定做的。冬子不会的,他都会。冬子会的,他都更会。这不就玩到一起了吗?
冬子喜欢年龄大的,有安全感。巧了,孩子也喜欢。冬子喜欢漂泊,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更鲜活。巧了,孩子也喜欢。冬子喜欢德才兼备的,与有荣焉。巧了,孩子和教授一样。身边人都说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对自己好的——只有冬子觉得,要找人品好的。对你好的人,一旦对你不好,可能会没有底线。但人品好的,即使缘尽,仍能好聚好散。听说,男老师离婚了,离婚前不管在外面怎样,回家对老婆孩子还是好的。闹离婚时,不惜对簿公堂,声称感情不和。当然不和,没法和,媳妇儿年轻时为他生儿育女,孝顺老的照顾小的,太顾家的女人,没多久就成了黄脸婆。谁愿意每天对着一个黄脸婆呢?但他不会想,他娶回来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就成了黄脸婆。他离婚是迟早的事儿,大家没料到他娶的不是那个女学生,而是他乡下老家堂弟的媳妇儿。这墙那院,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像有句话还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孩子初恋劈腿后,他再没找。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不需要他传宗接代。父亲忙着一路升迁,孩子童年时一家人聚少离多,孩子被散养长大,渐渐也就把生活倒腾明白了:生活嘛,怎么开心怎么活。
电脑用的年头有点久,冬子舍不得换。是教授成为教授后,送冬子的第一件礼物。
其实,冬子上过班。教授他们俩人初到京城时,冬子做过两年的保洁。教授工作稳定下来后,再没让冬子上过班。“你心眼太实,不适合上班。再说,咱衣食无忧,你无需上班。赚钱的事放着我来。你有生活,有素材,整理你的文章就行。”
冬子总觉得教授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但事实上,当年深陷“抄袭风波”的教授,如果没有冬子在背后默默支撑,教授的职业生涯就完了。教授那时还是周正仁老师,他写的文章底稿草稿废稿,冬子都偷偷收了起来,在最关键的时候,还了周老师坦坦荡荡的底气。
“刚进城,在高速堵着呢。前面出车祸了,大概再有1个小时。”孩子的信息有些迟。
“怎么又出车祸了?”冬子打开电脑,“那我码会字。”
作业可以不交,但一定要写完,又不是为了交作业才码字的。
“可能是赶时间,前车耽误后车起飞了,自然就撞上了。”
“也不知道人们都在忙什么。对了,保洁大姐说咱楼里出人命了。”
“人们瞎忙的多。不必理会保洁大姐说啥,她那一天八卦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知道哪句有准啊。”
“不能吧?怎么也不能拿人命的事儿当瓜吃。”
“几楼?”
“说是二楼。”
“二楼那块封死了,怎么出的人命?要说咱邻居还有可能。”
冬子一想,也是。隔壁住了爷孙三代,没有女主人。爷爷长期在楼梯间洗脚。爸爸长期把臭鞋烂袜子放门口。儿子长期怼着他爹口吐芬芳。
“哎呀,你不知道,物业和他家说多少回了,管不了。”
冬子有一天出门遇见保洁大姐,正把爷爷的板凳踢向墙角,把爸爸的臭鞋烂袜子踹凳子底下旮旯里去。
冬子后悔和保洁大姐那么说:“物业怎么不管管呢。”
“你是新搬来的?”等电梯时,一个6、7十岁的老大爷小声问冬子,好像不敢高声语,恐惊邻里人。冬子环顾12楼的四周,一个楼层8户人家,家家楼门紧闭,也不知那几家住的什么人。
“哦。”冬子懒得搭讪。
“你们那邻居,光棍爷三,不知逼走了多少住户。找他们谈谈。”
“没事儿,我白天去工作室不在家。”你们都能从早闻到晚,闻了一年又一年,你们都没走,没人找他们谈,冬子心说,我一个打短的租户,晚上回来睡一觉的事,对我没影响,当我是吃饱撑得吗。
“码多少啦?”孩子问。
“1万出头。”冬子看了一眼字数,“我要向叶子学习,码她个2万字。”
“大可不必,大家文风不同,不是一个路数。”这话有些周老师的味道,周老师惯常会说冬子,“不与富比我不贫,不与贵交我不贱。你和叶子,从来不是一路人。”
什么贫富贵贱,一路不一路的,都活着就好。整理父母遗物时,冬子和两个妹妹边整理边哭。小到一张照片,大到房子,什么都带不走。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从小生活过的房子院子,一砖一瓦一垄地都和女儿没有关系了。带走什么呢?都是嫂子们的。什么都叫不应。父母在时,兄弟姐妹原本是一家人,一个娘肠子爬下来,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怎么嫁个人回到娘家就成走亲戚了呢?冬子一直没想通。叫应了又怎么样呢?嫂子们都很大方,大姑子小姑子谁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留个念想。开发商占地拆迁该分的钱都给兄弟们分了。父母打拼了一辈子,留下的遗产除了房子就是地。乡下的老房子空了,城里的房子在兄弟们名下,去哪个兄弟家都不是自己的家。兄嫂说得再好听“以后哥嫂的家就是你们姐妹的娘家”,都只是说说而已。家,是推门就进的地方。家,是没有锁的地方——就算有锁,一串钥匙里也有冬子一把的地方,指纹锁可以录冬子指纹的地方。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长大后各自成的家未必是父母的家。冬子忽然想到,父母生前,连冬子家的房门钥匙都没有。大恸。
“怎么了?”孩子还堵在高速上,见状赶紧把视频打了过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挺孝顺的,父母生前却连我家的钥匙都没有。”冬子泣不成声。
“山高皇帝远,即便把钥匙给了父母,他们一年能来几次?儿女这么多,父母哪装得了那么多钥匙啊。”
也是。父母一直嫌弃教授的年龄大,都能做冬子的爹了,原去冬子京城家里就没有两趟,除了逢年过节,其余时间,真的很少聚到一起。
妈始终惦记着冬子身后没人:“你兄弟姐妹这么多,看看从谁家领养一个,不然老了怎么办啊。”
其实冬子前半生都在和妈斗争。冬子叛逆期甚至一个月不和妈犯话,冬子嫌妈重男轻女。彩礼钱冬子不是不愿给,冬子的彩礼钱只想花在父母身上,但父母转头把冬子的彩礼钱全用给了兄弟们。冬子和妈握手言和,是在妈临终前那几年。“以前我寻思让你从侄男弟女里挑一个过继,是怕你两眼一闭钱都便宜外人了。现在你随心吧,亲生自养的都未必孝顺,何况抱过来的呢。从今往后,别贴补你这几个兄弟了。你没这个义务。”
妈是从什么时候活明白的呢?二哥二嫂结婚装修从冬子手里拿了十万元,他们两口子开着公司,做着生意,开着豪车,但就是不提还钱的事儿。侄女都18岁了,那十万元两口子黑不提白不念,就像从来没有这事儿。妹说,妈看不过去,省吃俭用手里攒了十万元,寻思趁你和姐夫回来过年给你们,结果二哥二嫂听说后,那年初一大清早就回去拜年。言谈之间,生意难做,他们白手起家不容易,孩子马上考大学,到处都是用钱的道儿。冬子没儿没女钱还给她做什么?还不是都得给教授的儿女……东扯西扯,原本那十万没还,把妈手里那十万又拿走了。那一刻若是没寒心,在妈生病住院的时候,也一定是彻底认清了儿子儿媳们的嘴脸。说得都好听,在外面都是有头有脸,真到掏钱还得是冬子,床前衣不解带侍候的,只有冬子。
妈以为儿女多互相有个帮衬,亲情是拉不断扯不断的前世缘份。但是最终,妈抓着冬子的手说,别顾你的兄弟们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家。以后,你要对自己好点儿,妈不怕死,妈就是放心不下你……
孩子发过来抱抱的图片,冬子顾不上看。这一路走来,伤痕无数。有些伤已经结痂脱落,有些伤永远没法愈合。好像不能想,随时想起,都能连皮带肉伤个体无完肤。
第二句有用吗?若直接删去呢?有用,若没有“这样说似乎又不太确切”,第三句显然接不上。精简一下:这样说不确切。“昨晚冬子熬到凌晨三点才上床,临关电脑时,冬子瞥了一眼:3000字。”感觉废话连篇,但又不知删哪些文字。要不这样:熬到凌晨三点,冬子写了3000字。于是前三句就成了:上午,冬子一个字没码出来。这样说不确切。熬到凌晨三点,冬子写了3000字。差不多删了小一半,还是不好。感觉无法引人入胜。三句全拿去呢?
换一个,谐音怎么样:
伤和殇,到底有何不同。不好——冬子立刻否了自己。后面的冬子并不想改,她只想改前三句。且与后面浑然天成。
或者,引用呢:
尼采说:当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不好——难道不引用就没法码字了吗?
“给个开头。”冬子求助孩子,他的文采胜过冬子无数,只是他懒得写。
“锁门,回家,换衣服。看看邻居一家在不在,然后去二楼转一圈,灵感可能就有了。硬写的话文字很受伤。”孩子又跟了一条,“用心观察,文字都在生活里。”
出了工作室,已经是傍晚时分。橘红的晚霞妩媚地挂在天边,街道上安静下来。这个点儿,孩子们都在家吃饭写作业。冬子穿过马路往家里走去,楼梯口张贴着招聘启示:小区急招保洁两名。有意者请到物业办公室报名。被圈起来的电梯已经正常运转了。冬子没看到什么,电梯还没下来。冬子沿着楼梯往上走。没有二楼,直接从一楼到了三楼。冬子忽然反应过来,二楼是商铺。冬子继续往上走,每一层的墙角都有点东西。要么是一个空瓶子,要么是一个装烟灰的半截罐子,要么是一股小便的味道……呀,哪个邻居这么有才,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冬子到六楼开始等电梯。走了六层楼上来,每一层和每一天也没什么不同。电梯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是隔壁的爷爷和孙子。
爷爷七十出头。身着一件蓝色半袖,一条深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凉鞋。孙子穿着校服,蛮干净的,不像没妈的孩子。爷爷其实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你上几年级了?”冬子见爷孙两个看着自己,也就和孙子聊起来。
“我上三年级。”孩子吐字清晰。
“这么早就写完作业了?”冬子知道孩子们作业不到九点十点是写不完的,因为楼房不隔音。有几家晚上写作业到十一二点,鸡飞狗跳的。
“我娃学习好,写作业快。”爷爷自豪地看着孙子。
原来,孙子只在爸爸面前情绪失控。出了电梯,冬子故意落后两步,让他们先走。他们门前啥也没有。爷爷轻轻开门关门,临关门时还微笑着。
冬子关上门趴在猫眼往外看,什么动静也没有。冬子又特意把耳朵贴在门上,还是没有。
爸爸这些天没在家,冬子十分确定,不然,家里不会这么消停。
冬子开始换衣服,等她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时候,邻居开始热闹起来。
唱歌的是爸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骂人的是孙子,不知道爸爸又怎么惹到了他。冬子有些瘆得慌。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呀。
冬子甚至忘了改文章开头的事儿,等她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孩子已经等在那里:“我们去露营,不然天一凉去不成了。”
“隔壁那男的是不是有病?感觉他们一家神出鬼没的。”冬子有些后怕,仿佛那男人是一只无形的黑手,不知何时就会从背后伸过来。
“不了解别乱说。”孩子给冬子系好安全带,“咱们来这么久,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做直播,不用上班吗?”
“直播就是他的工作呗。”
“爷仨靠啥活着呢?靠直播吗?”冬子真替他们犯愁。
“他们回迁户,不直播也够生活。”
“怎么家里没有个女主人呢?不像一个家。”冬子颇多感慨。
露营选在了河道。露营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自己心仪的地方安营扎寨。城市的夜晚,群星璀璨,那星子与月亮与河水相映成辉。真是美到让人哭,冬子哭了。冬子一哭,孩子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孩子搂过冬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我比你大那么多,有一天我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办?”冬子想,这世界那么美好,我却不能陪你到老。我死了,你一个人多么孤单。
“想那么远的事儿干嘛,我们在一起一天,就幸福一天;我们在一起一年,就幸福一年。”孩子拍了拍冬子的背,亲了亲她的额头,“我这几天忙着装修之余,又去办了一件大事儿。最近就能见分晓了。这会儿听话,我们啥都不想,看夜空,说会儿话,睡觉,好不好?”
冬子熬夜码字着实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冬子又回到了她的初中时代,中学校园里,叶子,春花,毕夏,周老师,一个都不少。倏忽之间,又去了妈的菜园……
“醒了?”冬子睁开眼的时候,一夜已经过去,孩子正拉着她往回走,“精神精神,和你说件事儿。”
孩子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冬子的磕睡虫一下子跑了。
“咱楼里出事了。”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冬子嗔怪着,“楼里能出啥事儿,出事儿能和咱有啥关系。”
“业主群里说保洁换人了。”
“那个保洁大姐吗?”冬子觉得她话多,除了能听懂她的话之外,还真没啥好印象。当地人说话有口音,奇怪保洁大姐倒是没有,“换就换呗。”
“你有没有觉得她似曾相识?”孩子继续道,“你说过春花眉毛里有颗痣,保洁大姐也有;她和你一个口音……”
“不可能!”冬子的嗓音骤然尖了起来,她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春花已被冲走三十年,怎么就能冲到这千里之外?城市这么大,怎么可能这么巧,说书都巧不到这个份上。
“你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都有。”良久,冬子才嚎啕大哭,“我和叶子当时看见春花被强奸,我们俩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尚未上高速,孩子贴心地把车靠边停下。
“当年的事,没人怨你。”孩子亲了亲冬子的额头,“别自责了。叶子来的时候我们聊过,禽兽不如的是那个男老师,你和叶子都没有错,放过自己吧。你们终究也是孩子,万幸是春花还活着。不幸的是,春花疯了。”
“疯了?怎么会疯了?”冬子有十万个为什么,“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老公我多牛呀,快,夸我。”孩子总是很臭屁。
冬子牵过孩子的手,十指紧扣。
“你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们要赶回去,不然,要是业主们集体找物业,春花一家估计要被劝走。”
“一家?”冬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隔壁那个爸爸就是她老公,那个孩子就是春花的儿子。”孩子把手机递给冬子,“你看看咱家监控视频就知道了。”
视频里,春花像贼一样四处张望,看看没人,她就开始了一天的神操作。先从家里拿出男人的臭鞋烂袜子。再把板凳放到楼道里。烟灰缸。最后,再小解。八点前,春花在冬子家门口伫立好大一会儿。一个月的时间,一直如此。只是八点过后上班的时候,看不出春花有任何异样。
“她怎么会疯?”冬子擦了擦眼泪。疯了也好,没有那么多烦恼。
“我问过隔壁叔叔,叔叔说春花才过来不过十几年,不受刺激好着呢,也不知道她受了啥刺激。”
臭鞋烂袜子,是那个衣冠禽兽的。办公室的角落里,确实有一个小板凳。办公桌下,有一个自制的烟灰缸。只要不见到这些,春花与寻常并无二致。
“这病还能治好吗?”
“难说,大爷他们领春花去看过,找不出病因,没法对症下药。”
“你开快点儿。”冬子想快一点儿站在春花面前,抱抱她,狠狠地抱抱她。
“怎么小区来警车了?”冬子刚要退出监控,有两辆警车停在了楼下。
“别看了,我们这就到了。”孩子欲言又止,他在揣度着要不要和冬子说,监控里显示,有两次十二楼那大爷去拉扯春花来着……
孩子停车的功夫,冬子已经小跑着到了楼宇门前。孩子牵着冬子的手刚要进门,春花已经被警察推搡着走了出来。十二楼那大爷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邻居们追出来好多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春花无措地盯着脚下,她公公和她老公正想给警察求情,十二楼那大爷——不,那老不死的儿子并没有跟着救护车走,只在那里破口大骂着什么,不知在骂他老子还是在骂春花。场面极其混乱,警铃声异常刺耳。
“春花,”冬子低头喊了一声,谁都没有听见。孩子侧身和冬子并肩,只见冬子追上前去,高喊了一声:“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