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曹芳被废后,许允便日日心中忐忑不安。
曹芳之所以被废,自然是因为司马师发现了之前那个夭折的计划。
而那个计划就是自己谋划的,如今皇帝都被废了自己又怎么可能被放过呢?
不久之后,镇北将军刘静去世,朝廷调许允为镇北将军,持朝廷符节都督黄河以北的各项军务。
消息传到许允耳中后,他欣喜若狂。
也许是司马师并没有发现自己参与了之前的两次计划吧,许允这样想道。
中领军府中,许允高兴地对妻子说:“娘子,我终于得以幸免大难了!”
许妻却仍没有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的对丈夫说道:“依妾之见,灾祸从此始也,夫君不可掉以轻心。”
临行前,齐王曹芳还特特意设宴,并让许允坐在自己身边。
酒过三巡之后,君臣二人皆心中哀伤,泪流满面。
许允痛哭失声,牵马打算北上赴任去的时候,从南面大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许士宗擅自发放官家物,现收押廷尉,等候发落!”
临行那天,还未上路,有司便以许允擅自发放官物的罪名,将他抓起来交付廷尉论处,最终判处减免死罪迁徙边疆,许允于当年秋天被流放乐浪郡,妻子儿女不得同行,在这年冬天死在了半路上。
——
皇帝曹髦即位后,大赦天下,改元为正元元年。
并减少了乘舆服御、后宫用度,并减免了尚方御府百工技巧靡丽无益之物。
正元元年冬十月,赐大将军司马师假黄钺之权,并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
洛阳宫,太极殿外。
早朝退后。
大将军司马师与侍郎钟会正同行于殿阶之下。
“士季,依你之见,今上陛下,何主之比?”
钟会稍加思索后面色凝重的回答道:“才同陈思,武类太祖。”
司马师闻言,脸色一变,眼中出现了一丝转瞬而逝的杀机。
——
扬州,寿春。
昌邑侯毌丘俭立于城头,遥望北方,似是若有所思。
往事依稀。
三十年前。
『尚是平原王府上文学侍从的毌丘俭,正望着枝头渐渐发黄的树叶,他意识到,又快要入秋了。
想到秋日,毌丘俭不禁有些出神。记得也是两年前的秋日,父亲逝世,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太学求学的场景。
可是那时太学初创,供外地学子居住的校舍也有限,虽然父亲曾是郡守之职,自己那时也已承袭了父爵,但毕竟自己家出身寒门,而且在京城举目无亲,更加没有门路,所以那个时候自己一时也没有了办法。
就在他准备回乡另谋出路的时候,正是那夏侯家的少主,帮了自己一把,不仅让自己住在了夏侯府中,而且还为自己提供了太学中所需的钱帛。
可以说是夏侯一家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若不是夏侯家的帮助,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平原王曹叡殿下,自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份恩情,他一直都不曾忘记。
“把这份贺礼,亲自送去昌陵乡侯府中。”
毌丘俭明白,平原王殿下最惧怕的就是让人误会他结交党朋,所以自己也不能亲自去夏侯府中送贺礼,只能让东宫小厮去送。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自从自己离开太学,任职东宫以来,就再也没有专程去拜访过夏侯家了。
那小厮正要出发的时候,毌丘俭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且慢,你将此物,交给夏侯少主,就说,这是他毌丘大哥,送给白雀还有阿摩,玩耍的小物件。”
“小的明白了。”那小厮虽不明白毌丘俭所说的白雀和阿摩是谁,但还是从毌丘俭手中接过一只锦袋,便带着贺礼前往夏侯府了。
昌陵乡侯府。
夏侯玄本来还想去东乡侯府看看曹羲,可是由于自己这几日一直忙着为妹妹准备婚礼,太过繁忙,以至于一直没有得空。
此刻,夏侯玄正清点着各府送来的贺礼彩单,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只小锦袋上。
这是早晨,毌丘大哥派来的东宫小厮附送给自己的礼物,由于上午时分太忙,他还没有来得及拆看。
打开锦袋,看到袋中物件,夏侯玄不禁暖暖的一笑。原来是一黑一白两只铃铛。
“叮呤……叮呤……”夏侯玄轻轻的一抖腕,两只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那黑色铃铛是用玄铁打就,白铃则是纯银所制,一看便知是毌丘大哥送给阿摩和白雀的。
自从当年跟随师父南下荆襄,至今已过了四五年了。不知不觉的,白雀早已经长成了一匹彪悍神骏的良马,阿摩也长成了一条大犬,不再是幼时那样胖乎乎的了。
也有两年多,没有和毌丘大哥好好聚一聚了,他不禁叹了口气。』
寒风瑟瑟,吹的毌丘俭打了个激灵。
他从恍惚中惊醒,这才意识到故人已逝,物是人非。
寿春城头,他咬牙切齿,心中暗暗发誓道:“太初,我将要提兵北上讨伐国贼,为你报仇了,你若泉下英魂有知,还望保佑我旗开得胜!”
——
二年春正月,有彗星数十丈,西北竟天,起于吴、楚之治。
乙丑日,镇东将军、昌邑侯毌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以太后诏令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数万讨伐大将军司马师。
戊寅日,大将军司马师调兵亲自南下扬州,征讨毌丘俭。
大将军行营之内。
尚书仆射、武阳亭侯傅嘏与参军、关内侯钟会正与司马师商讨着前线的军机。
“大将军,毌丘俭与镇南将军诸葛诞一向交情匪浅,如今毌丘俭起兵作乱,势必会派人联络诸葛诞,依我之见,当速速派遣大军以及江湖死士封锁扬州与豫州之间的各个要道,不让二人互通消息才是。”傅嘏献计道。
“嗯。”司马师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大将军,兰石所言甚是。”钟会道:“不过,会还有一计,不但可以让毌丘俭孤立无援,而且还可以让诸葛诞帮助我们,剿灭毌丘俭!”
“哦?士季有何妙计?”司马师闻言,眼中精光四射。
“大将军,只消会模仿毌丘俭之字迹,写一封信,再遣人送去给诸葛诞过目,大事可成!”
——
豫州。
镇南将军诸葛诞正凝神望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公休吾兄,见字如面。
今大将军把持朝政,挟持天子以令天下,怀有大逆不道之心。
你我二人如今手握兵权,何不趁此大好良机,起兵于淮泗,成一番王图霸业哉!
弟仲恭白。”
“哼!”诸葛诞见了这封信,顿时心中大怒:“毌丘俭,枉我一向将你看做良朋益友,如今国家有难,你不思报皇恩,反而想着什么宏图霸业,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诸葛诞将那封信撕的粉碎,心中亦对毌丘俭失望至极。
不久,镇南将军诸葛诞率领豫州诸军,渡安丰津以向寿春,策应大将军司马师的队伍,对毌丘俭部形成了夹击之势。
征东将军胡遵督青、徐诸军出于谯、宋之间,绝毌丘俭归路。
大将军司马师亲率大军屯汝阳。
监军王基督前锋诸军据南顿。
司马师还下令,让各路大军不可与毌丘俭交战,只将其围困于寿春城中便可。
面对诸路大军的围困,毌丘俭、文钦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由于淮南将士家属皆在北方,因此毌丘俭麾下士气更加低落,甚至许多士兵趁着夜晚偷偷跑去司马师麾下,投降以求妻儿活命,最后,毌丘俭麾下只有那些淮南新加入的农民新军仍然愿意继续效忠用命。
夜深了。
春虽已至,但寒风任仍频。
毌丘俭夜不成眠,索性披甲挂铠,挎刀执矛来到城头巡营。
城头之上,明月孤悬。
毌丘俭仰头望去,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自己远征辽东高句骊时都场景。
当年的自己,是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曾统领数万铁骑挥师北上,一举灭高句骊,勒石记功乃还,俨然是大魏的霍去病。
可是如今的自己,却背负好友血海深仇而不得报,昔日故友此刻更是与自己反目成仇,帮助国贼前来剿灭自己。
自己身为大魏将军,却无力灭贼,身为人友,又无法为故人报仇雪恨,身为人臣,而又无法解救天子,自然心中难过无比。
自己此刻进不能战,退不可守,天地之大,居然已无自己容身之所……
毌丘俭感慨万千,不禁泪流满面。
他心想,不论人们怎样看待自己,自己绝对不能放弃。
大不了拼死一战,即便败了,甚至为此赔上性命,自己也无愧大魏、无愧于逝者了。
――
闰月己亥日,兖州刺史邓艾率泰山诸军万余人,示弱诱敌,文钦中计,夜袭邓艾营,结果中了邓艾埋伏,文钦急忙引军回撤。大将军司马师见文钦溃败,亲自遣骁骑追击。
这时,文钦之子文鸯对文钦说道:“父亲,如今司马师亲率大军来此,正是擒杀他的好机会,鸯请自领本部兵马逆击之,一战可破也!”
文鸯虽然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但他一向勇冠三军,实力却是不可小觑。文钦见情势危急,自己又无计可施,只能同意。
远处,司马师望着滚滚南下的烟尘,挥鞭南指道:“文钦走矣,三军听令,随孤追击敌军!”
南面,文鸯见司马师亲率大军来追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儿郎们,司马师就在前方,随我斩将夺旗!”
文鸯一声令下,与麾下骁骑十余人摧锋陷阵冲入司马师阵中,所向皆披靡。司马师中军登时大乱,幸亏左长史司马琏督骁骑八千拼死翼护司马师,这才没有让文鸯冲到司马师面前。
文鸯见自己再无法向前推进,当机立断,立马率领麾下勇士撤退了。
由于文鸯的突袭,司马师受到了惊吓,他此刻只觉左眼下一阵剧痛,汗如雨下。
“大将军......”司马昭见大哥面色苍白,左眼中更是渗出鲜血来,大吃一惊:“大哥,你怎么样?”
“啊......我没事......”司马师强忍疼痛,下令道:“司马昭,此刻......乃是追击文钦的大好时机,不可放过,快,下令让大军追击文钦......”
“是!”司马昭领命,立即率部南下追敌去了。司马师此刻只觉天旋地转,头眼疼痛欲裂,麾下亲兵见大将军无法再继续前行,立即护送着司马师前往大营休息了。
沙阳,司马昭阵中弩矢飞来,如同雨下,文钦蒙盾而驰,狼狈不堪。
文钦逃到乐嘉以后,无路可逃,只得回军拼死一战。司马昭在此地大破文钦军,文钦部众皆投戈而降,文钦父子南向遁走,投奔于吴。
文钦这一走,毌丘俭便彻底成了孤军,再无声援臂助。
——
大将军行辕之内,司马师害怕自己的病情泄露,扰乱军心,因此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狠狠咬着棉被,不让自己因痛发出一声呻吟。
闰月,司马师病情加重,于是将兵权暂时交付与司马昭,让其总统诸军。
三日后,寿春城下。
司马昭督率各路大军,开始进一步缩小围城包围圈。
城中此刻人心惶惶,又缺乏粮草,已然成了坐以待毙之势。
正在巡营的毌丘俭望着自己城中面有饥色的民众与士卒,不禁心中悲痛。
“昔日吾在高句骊,破山城,屠丸都,罪孽深重,因果循环,今日是该向上苍谢罪的时候了......”毌丘俭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城中民众、士卒们,今日是我毌丘俭连累了你们,如今我军已然获胜无望,我毌丘俭是为故人复仇,为天子除贼,这些本不该由你们去承担,如若你们想要出城活命去的,便去吧,我毌丘俭在此发誓,绝不阻拦!”
城中众人听了毌丘俭的话,皆心中凄怆,哀不自胜。
夜了,孤立城头的将军身畔,此刻只剩下了三千余名誓死追随的勇士。
“兄弟们,你们随我最后再突围一次吧。”
“谨遵将军将令!”
“好!儿郎们,随本将军出发!”
“诺!”
寿春城下,三千死士追随在大魏昌邑侯毌丘俭身后,与司马师大军进行了一场血战。
最终,毌丘俭寡不敌众,兵败城下。
——
慎县,毌丘俭与弟毌丘秀、孙儿毌丘重三人藏匿在树木草丛中,以图躲避司马师部众的搜索围杀。
平民张属射杀毌丘俭于丛林,因而封侯,毌丘俭被枭首,首级送入洛阳。
毌丘秀、毌丘重二人逃入东吴。
毌丘俭则被司马师诛灭三族。
后来蜀国将军陈式之子、郎官陈寿也这样评价他:毌丘俭才识拔干习凿齿,感明帝之顾命,故为此役。君子谓毌丘俭事虽不成,可谓忠臣矣。……古人有言:“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若毌丘俭可谓不愧也。
死者如复生,生者亦不愧,毌丘俭也。
——
毌丘俭败亡后,司马师为了安抚淮南人心,任命镇东将军诸葛诞为镇南大将军,仪同三司。
文钦投吴以后,吴国加封其为征北大将军、幽州牧、谯侯。
吴大将军孙峻见魏国淮南乱,以为有机可乘,于是亲自与骠骑将军吕据、左将军留赞以及文钦一道率领大军攻打寿春城,此时诸葛诞已入寿春城,防守严密,孙峻见无机可乘,于是引军退,诸葛诞派军出城追击吴军,大破之,并斩杀吴左将军留赞,朝廷加封诸葛诞为高平侯,食邑三千五百户,转征东大将军。
寿春。
高平侯征东大将军府。
自从毌丘俭惨死以后,诸葛诞心中便有愧意,但他心想,自己毕竟是为了大魏的安定,击杀故友也是迫不得已。
案前,诸葛诞整理案头时,不经意间翻出了一封信笺。
公休吾兄亲启。
“自太初亡故以来,弟心中惶惧哀怒,悲不自胜,每念及故友昔日之恩,食不下咽,夜不成眠。今司马子元行废立之事,有见窥国器之心,人神共忿,弟意欲提一旅之师,北上清君侧,以讨国贼,望兄可为弟之臂助,共襄国难......”
诸葛诞看了这封信后,颤抖不已,老泪纵横。
“仲恭,是大哥愚昧,害死了你......”
诸葛诞心中悲愤无比,他抽出腰间军刀,将眼前几案劈为两段,他将那枚司马师赐予他的高平侯印绶狠狠掷于地上,怒吼道:“老夫今日在此发誓,必诛司马,以谢故人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