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曾评价子张和子夏两位弟子的性格,言道:“师也过,商也不及”,“过犹不及”一词,由此而来。子张(师)才高却偏激;子夏(商)谨守却略显狭隘。孔子认为他们两个“过犹不及”,太过和做得不够是一样的,都不合适。孔子愿取其“中”。儒家非常推崇中庸君子,并将中庸思想溶于日常的教化中。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圣人孔子将中庸作为划分君子与小人的道德标准,认为实践中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中庸,是君子人格中不可或缺的美德。无独有偶,古希腊先哲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认为,中庸之德(又叫“中道”)是城邦公民最高的德性,是实现城邦正义的重要途径。中庸是中西方古典轴心时代共同推崇的道德伦理价值。
中庸是君子对个人禀赋的教化与发展,也是对内在七情六欲以及外在人际矛盾的调和。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的语言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中庸”一词逐渐被许多人误解,成为了“因循守旧”,“老好人”,“折中妥协”的代名词。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无法否认中庸美德的可贵。
执中与权变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人》)君子坚守原则须臾不离,即使是遇到紧急情况,面临危险也不轻易违背,如郑板桥笔下之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然而,中庸思想是否如一些人所想的“天不变,道亦不变”?在现今的语境中,当人们用“中庸”去描述一个人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往往会呈现出一个墨守成规、抱残守缺的老夫子形象。其实,这是对“中庸”一词片面的理解,只看到了中庸之人坚守原则的一面。
荀子言“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荀子•解蔽》),君子的中庸之道是权变的,因时而异,在发展的动态过程中,不断寻求 “中正”的平衡。
诚然,中庸的执中与权变,都是为了寻找一个最合适的处理事情的方式,既然如此,就不会只是墨守成规,也不会朝秦暮楚,削足适履,做一些不合时宜的,反反复复的变化。君子的中庸之道,是平衡之术,是和谐之道,其内在有着逻辑上的辩证关系。世殊时异,守与变,是一个循环中的动态过程,既不做顽固不化的“老夫子”,也不做投机耍滑的乡愿小人。
中庸君子与乡愿小人
《中庸》有言“君子极高明而道中庸”,“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这样就可以做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后人常将“明哲保身”视为中庸的代名词,发展了中庸“保身”的一面,而忽视了中庸 “高明”与“明哲”的一面。
君子洞察局势,晓明事理,富有智慧,因而才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以保全自身。自保是建立在对势态了如指掌的基础之上的,并非畏首畏尾地规避原则,也不是随波逐流地盲从形势。英文中常将“明哲保身”翻译为“be worldly-wise and play safe”,简而言之,就是智慧处世,谨慎行事。这样的品格不也正是我们的时代所不可或缺的吗?
在现代社会,很多人每天被纷杂的信息碎片所左右,成为“手机控”,“购物狂”,甚至为此搁置自己手头上紧要的事情。人们应该学习中庸君子了解时代的变化,明白“人为体,物为用”,外在的科技文明应该为人所用,而不是任由电子产品主宰人们的生活,从而懂得保全自己独立的空间。人们更不必人云亦云,攀比跟风,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无穷无尽的利欲当中;又或者口无遮拦,行事乖张,惹祸上身,甚至累及他人。
极端的心态、极端的行为让人际关系变得紧张,让人们生活在失落与亢奋的两极。我们所处的信息时代需要中庸平和、通达的气息。
然而,中庸之人是否是人们常说的“老好人”,又或者是那些左右逢源,信奉“滑头主义”的人呢?
诚然,二者有天壤之别。乡里乡亲的“老好人”,左右讨好,没有正义感,没有责任心,也没有坚守的原则,没有一丝的批判精神,这样的人其实是一种伪善的人。孔子将其称为“乡愿”。
乡愿,是指看起来谨慎厚道,实际上却是与流俗同流合污之辈,是地道的伪君子。乡愿小人表里不一,没有原则。他们的敦厚不过是表面,其内在见异思迁,偷奸耍滑。乡愿小人可以与现代人所说的“腹黑”、“心机者”可划为一类。大奸似忠,大伪似真。
清代神幻小说《镜花缘》曾描述了一个“两面国”。那里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一张慈眉善目,一张凶狠狡黠。乡愿小人便是这样一个“两面人”。
中庸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治愈
犬儒主义已经成为当前中国社会的症结。民众犬儒式的处世方式渐成趋势,追名逐利,物质至上,以自我为中心,逃避责任,得过且过。犬儒主义同乡愿一样,都没有原则与立场。乡愿在传统社会扎根很深,成全了统治者的极权,而犬儒主义则更贴近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成全了唯利是图者的蝇营狗苟,造就了盛世蝼蚁的唯唯诺诺。而中庸之道所主张的行事原则,好比是我们文明中遗失的珍宝,是治愈现代人犬儒弊病的良药。
犬儒主义在当前常表现为两个极端:或怀疑一切价值,不相信一切人和事的虚无主义,内心空虚,外在激愤;或世故老道,人情练达,凡事心中有数,难得糊涂,得过且过,缺乏担当,没有作为。在当前中国特殊的社会形势下,犬儒主义是部分房奴、蚁族所表现出来的累、烦、压力大,顺从、忍受、逃避和绝望。
在犬儒的世界里,我们亟待普世的道德价值,中正的价值标准,需要权变,图谋发展的创造力。于此,中庸或可成为一把剃刀,剔除犬儒的腐肉,帮助我们找回没落的责任心,找回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诚心”。
中庸之诚,“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庸》)要做到“诚”,绝不是像犬儒主义者那样自诩看清世道,退居自己的空间,寻求安稳自保,而是积极进取。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集合了从思想到行动的系列教化活动,从而让人在不断学习、进步的过程中把握大到社会发展的规则,小到人际交往、个人情绪控制的方法。在遵从天命、本性的前提下,充分发挥教化的作用,展现个人的能力。中庸的“命—性—道—教”,是一个动态的整体。命、性是天道,是本真。道、教是人道。后者是自我的发展与完善。而中庸之“诚”连接了天道与人道,鼓励人不断稳中求变,实现天人合一,展开了对生命的超越。中庸,是对生命,对社会,乃至宇宙的一种担当。中庸之人的作为与犬儒者的消极避世或是一味的愤世嫉俗截然不同。
现代犬儒主义者认清现实,却被现实束缚,庸碌度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囿于自己的世界,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苦苦挣扎。而中庸之道讲求在明辨之上有所行动,以达到平衡协调的状态。中庸对于当前犬儒主义症结的治疗,其实也是在拯救浮躁势利却不知所措的现代人,为失衡的现代生活注入向上的动力,让人们能够立足现实,并超越现实。
妥协的观念
中庸君子如果要实现中道平衡,既要积极进取,也要懂得退让、妥协,化解矛盾。中庸的行为方式离不开妥协的智慧。我们的文化里向来讲求“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绕人”。
现代社会是个人主义盛行和多元文化共存的社会,个人的权利与自由,意味着要保持独立,固守原则,而多元共生则免不了妥协、协商,争取合作。我们这个时代的民主共和是伟大的妥协,恰如美国政治学者阿林•弗莫雷斯科(Alin Fumurescu)所言“没有妥协,就没有良善的公共生活”。随着个人主义的膨胀,人们越来越不愿意妥协,这只会让世界走向极端与冲突中,越来越糟。
在我们的传统里也早有妥协的观念,这便是中庸之道。有人认为,中庸之道的原生环境是等级社会,中庸之妥协不是平等协商达成的,而是强权压制下的趋从。类似观点的不足之处在于忽视了中庸虽生于等级社会,却是超越等级的。
中庸是一种普世的价值,中庸的天命观与本性观是自然之本真,与社会阶级没有必然的关联。中庸的前提是“君子慎独”。中庸原则下的妥协是在保持独立的人格基础之上所做的折中与权变。
我们熟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现代人常用“知人论世”的方法去理解陶渊明等人的诗歌,认为他们怀才不遇,身隐乡野,却仍志在朝堂,言外之意是,他们这群封建士大夫隐士,并不甘心田园生活。这种“诛心”的解读让人哭笑不得,现代人身陷名利的囹圄,常常自相矛盾,又如何能绑架古人返璞归真的初心?不平于当朝的统治,官场的黑暗,不愿意同流合污,而选择归隐山林,这是他们为保全自己独立品格而做的妥协。身远庙堂,却心系民间疾苦,这是他们忧国忧民的胸怀。退也是一种智慧。
中庸之道,不偏不倚,进退有节,执中谋远,不屑乡愿之人世俗圆滑,亦步亦趋;不学犬儒者愤世消极, 无所作为。中庸君子的积极向上是“愿乘风破万里浪”的豪迈,他们的妥协亦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在,不负天下,不负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