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冷的夜色攒动着光的掠影,猩红的光污染下,城市霓虹在一片精神的废墟下重生。无人驾驶的车辆在空中风驰,街市仿佛溃散在迷雾中,穿梭的机器运输在玻璃传送带留下一条条红色的轨迹,幢幢高楼投射出的方格微光代表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金属玻璃构架的城市容不下半分柔情。
我面对这头顶灰霾的城市以及灵魂深处无处安放的寂寥,将杯中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转身走向浴室,镜中的我脸色苍白,胡子茬横生,眼底满是愤懑的血丝。镜子中传来铃声,蓝色的头像闪烁,不用猜都知道是姬娜。
“该死的!”
我一拳将镜子击碎,血液顺着镜子流下,裂缝中的我重叠着,我对着他们又笑又哭。泪水漫灌我的心脏般,湮没我最后的防线。
我憎恨又深切爱着的女人,背叛就像悬在我头上的利刃,折磨着我的神经。真相曝光的刹那,我仿佛看见另一个满身污血的自我在泥泞的深渊里痛苦地爬行,那种藏污纳垢的肮脏就黏在视网膜上,几吨水都无法将它冲洗干净。也可以说背叛是一种腐烂的味道,那个味道就寄生在鼻腔里,挥之不去,直到嗅觉疲劳,成为习惯,然后等待着被唤醒的契机。它躲在精神和道德的背后,倘若未曾与之谋面,那么附之以道貌岸然的谎言,一切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面现象。
我跌跌撞撞打开花洒的开关,水温升高,慢慢蒸腾出水汽。我不知道这是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还是转移注意力。时间仿佛斡旋在我的头顶,每一分都在熬煮我的精神。氤氲的雾气中,我开始回忆起和姬娜的点点滴滴。水流流逝,似乎也要带走我的回忆。我疲倦地倒在床上,任由理智在我身上割剐。
打开全息投影,幽幽蓝光的3D成像在眼前,就像火焰点燃了夜色的寂静。上面三维的字体显示着“你孤独么?想要什么样的伴侣?”
我灌一瓶放在床头的酒,热辣倒入胃,一股灼烧感叫嚣着。醉熏的我滑动手指,迷迷糊糊地做完了那个“问卷调查”。
二、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头痛欲裂的宿醉至少能够让我暂时逃离那种煎熬的感觉,转嫁到肉体上的痛苦能够让精神上的折磨暂时淡忘些。光感窗帘渐渐褪去暗色,光透了进来。依然是灰霾的一天,黯淡的城市盛着混沌而惺忪的旧梦。这个世界被科技的轮子推动着前进,殊不知也被其碾压,人们只有增长的欲望和无尽的冷漠,荒芜的精神世界,感情成了奢侈品。人们的关注点只有存活与发展,仅此而已。
我转身去洗漱间,碎裂的镜子已经被智能机器人修复了,我的伤口却还历历在目,疼痛感依旧清晰。洗漱之后,所谓的早餐不过是用水冲调下合成的营养素而已,再加点调味精满足下味蕾。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一阵眩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里。旁边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她静默地样子就像百合般素雅,美丽地不可方物。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仿佛被什么东西一击而中,百步穿杨。我看得她竟有愣神了。
“是我今天忘记组装什么电子配件了么?”她眨着她的眼睛说道。
“哈哈哈,您可真幽默。”
她也轻声笑起来,就像不曾听到过的美妙奏章。
“医生说您是酒精中毒,加上身体疲累,需要补液补糖及电解质平衡。”
“是小姐您把我送到医院来的么?”
“嗯,是的。我上班时刚好路过,看你晕倒在路边了。”
“非常感谢您,不知道能否在周五晚上能否请您去听一场水上音乐会,作为答谢?”
“当然可以,我的荣幸。”她优雅地笑着,如同多年以前都未曾见过晨曦,在我的心里留下颀长的影子。
“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姬娜。”
我在那一刻突然心脏骤停了一秒,听到这个名字,我的灵魂深处仿佛蒸发出水分,只留下干涸的躯壳。明明知道是巧合,却还是心里受到了重击。
勉强地笑了出来。“我叫帕默。”
三、
周五的下午,天微晴。
“帕默!”听到有人叫我,我回过头看到是多年的老友——达伦。
“好久不见啊。不如一起喝杯咖啡?”
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厅,这家咖啡厅装修得颇为复古,完全是文艺复兴的欧洲风格,空气中弥漫的咖啡香气缭绕在四周,沉浸在这里,然而早在二十年前就没有种植的咖啡豆了,我们现在喝的咖啡无非都是人工合成的。人们把喝咖啡当做一种在聊天和繁忙中休憩的生活方式,独立于喧嚣世俗的精神领地。
“最近你们公司在研发什么项目?”我搅动着咖啡,抬眼问他。
“你知道的,我们公司一直致力于人工智能,现在和政府签约了一个大项目。”他眼中划过一丝光芒。
“政府向的?”
“是的,没错。现在人们的情感需求越来越迫切了,人们在这样高度繁忙的社会里,很少有契机和时间遭遇到合适的爱情,而且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情感的缺失,会导致很多社会问题,所以政府投资了这一项目,免费为人们提供这项服务。”
“你们这个项目主要是什么内容啊?”
“定制伴侣。完全是按照定制者的要求来定制的,符合所有其喜爱的条件。”
“所以伴侣是人工智能?”
“没错。”
“换做是我的话,我是无法接受的。爱情不是迎合其一的所有标准,也不是为了一个人的喜好充当为他所有存在的意义。每个人都应该有独立的精神世界,即便是AI,也不应该为一个人而生。而且被这样无条件也毫无选择地爱着,没有丝毫的价值感可言。”
“AI本来就是为人服务而生的,他们为人填补精神上的空虚,满足人们的各种需求,我们称他们为‘精神上的修补匠’。他们处于零件与生物之间,而今他们也有了自己的情感,只是与人出生的途径不同而已。”
“然而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人和AI并不平等,简单来说就是从属关系。爱情中这种强烈的不平等,和无条件的爱真的能让这段关系走得长远么?”
达伦突然笑了:“哪有什么长远不长远,定制的不喜欢了,可以更改程序。实在不喜欢了,可以换一个嘛,AI对于人类来说不过是消费品。”
我不语,杯中的咖啡有些苦涩。
四、
夜幕降临,我要赴约——和那位小姐约好的水上音乐会。我在盥洗间,反复照着自己的身影,笔挺的西装下,却有一颗易碎的心脏。还是会紧张,我在那天,确实相信了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我在熙攘人群的入口,看到了她。一袭红色鱼尾裙晚礼服,她对着我笑,笑靥如花般灿烂,融化了上一段冰封的感情山川,就那仅仅一秒,即便溺亡也无悔。踏着曼妙的步子向我走来,优雅而沉静,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的女子。
她对我说:“走吧。”
会场是几乎都是玻璃打造的,几何的切面遇上闪烁的灯光,变得分外璀璨夺目,水光潋滟下漫溯流光,3D喷泉在身边不断变换形状,重组空间,河流像失了火,玻璃的栈桥下萤萤的影子晃出了悠远梦境的斑驳陆离。
这时一个身影突然撞击了我的视野,是她。我的前女友——姬娜。她此时正挽着一个男人与他谈笑风生,那个男人正是我的好友,达伦。
我犹如怒火中烧,几乎要将我残存的尊严和理智燃成灰烬,出轨的对象居然是他!我的心脏几乎要跳脱出胸腔,汹涌的翻滚的内脏不停地搅扰这副躯壳,我心中隐隐叫嚣的气焰就像一支待发的巨弩。
我冲过去便一拳打在了达伦的脸上,他鼻中流出了鲜血,他却笑了,好像置身事外,用手擦了下血缓缓地说:“你也来听音乐会啊,还带了这么漂亮的女士。”
这句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怒气,我揪起他的领子,扬起了拳头……
“够了!”
是我的前女友姬娜,她就像一只小雏鹰般用犀利而无所畏惧的声音对我说:“不要打他了,有什么冲我来!”
“我,对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我没有爱过你。你只是我遗失的一个美好的梦而已。我承认我对你的依赖,可那根本不是爱情。你对我的爱让我喘不过气,我承受不了。”
“你对我的爱一点也没有么?哪怕一分一秒?”
“没有。”
“我明白了。”
我仰头透过会场玻璃想看一眼多年前都不曾见到的星辰,可是,这里璀璨的灯光下什么都看不到。
我越过栈桥的栏杆投入了水池,听到周遭一片尖叫。水池冰冷的水漫过我的身体,倒灌入我肺部的还有我深深的绝望。我的意识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殆尽……
醒来时,我躺在栈桥的空地上。周围围了很多人,我看到那位和我一起来听音乐会的小姐身上已经湿透了。
她的表现异常奇怪,瞳孔闪烁着红光,身体发出电杂声,动作出现了卡顿,她用不连贯的声音说着:“先……生,你醒……了……”然后便倒在了一旁,像是坏掉了的人偶。
我全都明白了,她原来就是我定制那个AI伴侣,那天我喝醉酒填的“问卷调查”其实是定制稿。
可是我怎么又能接受这样的机器作为共度余生的爱人呢?
五、
那是一个午后,我再一次地看向她,她安然地躺在玻璃罩里,精致的脸庞带着沉静的美,点亮我内心的阴翳的角落。
我终于作出了决定——将她送去维修,并且给她自由,与她道别。
让她以作为一个真正人类的姿态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为一个人作为她的全部意义。
我送她去了AI维修公司。
于是一个星期后,我不用无人驾驶车辆,亲自驱车去接她,并且准备与她道别。
她见到我,一如往常得笑得甜美。我看到她,如同初见邂逅般打动我寂寥的灵魂。我似乎看到自己的意志就如同上世纪船舱摇摆的煤油灯下的光影般。
“帕默。”她轻柔地唤着我的名字。
“姬娜,今后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的任何程序都可以更改的。”
“不,不,你听我说。我想给你自由,以后你可以作为一个人类一样生活,不再为了我而活。”
“可是,你是我的一切的答案,一切的本源,一切的意义。失去了你,我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你知道么,AI最怕的不是毁灭,而是不再被需要。”
她顿了顿,说:“你真的……不需要我了么?”
我脑子一团乱麻,我甚至听她的声音里面有哭腔,难道是幻觉?我的意识里一直回旋着她的话:“AI最怕的不是毁灭,而是不再被需要。”
这时,我的车子突然撞上了始料未及飞来的机器运输带。时间在此刻被现实所迫降,不留现实以余地安稳的休憩的停留。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猛,我感觉到一个身躯护住了我,在我周边破碎。我忍着痛楚奋力地睁开了双眼,姬娜已经成为了碎片。
后来啊,我一直保留着她身上的一小片齿轮,挂在脖子上,离胸口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