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国内一家商业媒体工作过几年,对于老东家,我的评价是:如果它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是这么牛逼,就是这么自信。这份对平台的认可,连带着无论是在这里工作时,还是从这里离职后,我和我的同事们内心都骄傲得像只公鸡。惠普全球总裁来中国,敢和他对谈惠普的战略弹性;联想的财报发布会,敢逼问杨元庆下一步改进方案。每一个人心中都只装着那些市值几十亿的大公司,时间久了,对自己的评价也发生了错觉,以为和柳传志、马云交换过名片、握过手吃过饭,自己也就得了真传。
我采访过那么多企业家,读过那么多商业财经图书,自以为很懂企业的那些道道,但真到自己真枪实弹地干起来,才发现那些连皮毛都谈不上,我的市场知识连隔壁开饭馆的小刘都不如。
小刘是个不到三十的四川小伙,初中辍学十三四岁就来北京打工,先在饭店帮厨,几年后就和表哥一起盘了一个店,自己当起了老板。
小伙子很聪明,经常有很多好点子。他倡议我们这一排底商包括饭店、洗衣店、美容院、牛奶屋联合起来做会员活动,他带上我去地铁口和拉客的三轮车主交换广告,他低价买了一台报废的面包车,天天停在路旁,车身及车窗玻璃上全是饭店的菜品,这是一台可移动广告牌呀,比租广告公司的广告牌可直接多了。他还去楼上公司谈合作,拿到好几家公司的员工午餐。他从来不怕被拒绝,不像我抹不开面子。他只要想到一个点子,他就去做,这家不成再找下一家。
我知道他的这些办法都很好,我羡慕他的饭店越来越红火,也很想学,但是,我不敢,我怕被拒绝,我根本放不下身段去求人。
三年了,我对于自己的新身份依然是抗拒的。我曾经是一个文化人,现在是创业者。创业了不应该是企业家吗?企业家不应该是参加大大小小的论坛大谈商业模式或企业文化吗?可是,我的创业是什么?是和一班小学刚毕业、连自己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小老板们为武,是天天盯着客人们那一双双散发着汗味的鞋在员工手里由黑变白还能不能更白,是一刻不停唠叨员工不要在店里抽烟怕有味儿怕着火,是每天晚上下班后担心店铺门有没有锁牢、保安会不会打盹、小偷会不会光顾,是时刻操心着小王千万不能在帮客人挂窗帘时从那4米高的梯子上摔下来,小张去送货时骑电动三轮车一定要慢,要看清红绿灯再过马路,千万不能被汽车给撞了,也千万别撞了行人;左边的宠物店的丽娜穿得很时尚,为什么不能好好给店里做下清洁,味道那么刺鼻,臭气都吹到我店里来了,沾到客人衣服上多恶心呀!还有,右边饭店的耗子洞堵上没有,小老鼠千万别从房顶跑到我店里来,要是把客人衣服咬坏了就惨了;
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夜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经济的压力是一方面,日常的琐事更是让我心力交瘁。没有业务时我愁没钱交房租,业务多了我愁人手跟不上,客户少时焦虑业绩,业绩上来了客户的投诉又多了,要善后的单子也多了。我现在是太能体会什么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无论多小的买卖,工商、税务、环保、市场、销售、技术、售后哪一样都少不了,越是小买卖,对老板的综合素质要求越高,因为你不可能请那么多人手,这所有的活就全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工商办执照年检是我,税务报税领发票是我,应付环保、消防、卫生是我,白天印广告单页是我,晚上在后台制作微信是我,员工小两口打架不能来上班我得管,客人衣服出问题了那找我更是责无旁贷。
有一个段子,问老板应该把企业当儿子养还是当猪养,当儿子养就终生相守,而当猪养长肥了就出手。我也是个妈妈,可是我觉得养儿子真没有开店这么操心。在我心里,这个店既不是儿子,也不是猪,而是一个吸取能量的黑洞,是一头吸血兽。每天一睁眼,它就不停地索取我的关注索取我的能量。
到第三年头上,为节省房租,我把店面缩小了一半,闲置的设备都处理了。开店时进了两台干洗机,那50万的初始投资里,30万是花在干洗机上。但三年了,一台机器都吃不饱,另一台则完全闲置。那个直耸房顶用来取送衣服的三层旋转输送线利用率不高,而且太占空间。把这两个大件以不到进货价的十分之一的价格贱卖了,电视机、靠背椅、茶几沙发都撤了,把店格局重新设计了一下,这样房租节省了一半,每个月的盈亏已经基本持平并略有盈余。
就这样吧,就做一个平凡朴素的洗衣店好了,不需要那些情怀,不必玩那些花哨的游戏,踏踏实实服务每一个会员,本本分分洗好每一双鞋。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店我会坚持做下去,我不再指望尽快收回投资,只求它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收入能养活店里那几个员工就好了。开店就是做时间的朋友,时间长了,周边的邻居都接受认可了,业务也就上来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急,一切都慢慢来。可是,那年的秋天发生的一件事,还是深深地挫败了我,逼着我再一次面对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的灵魂之问。
那是2016年中秋前半个月左右。夏天对洗衣店来说,是一年中业务最淡的时期,真是淡出鸟来,只有几件少得可怜的男士衬衫,或者女士的真丝长裙之类,还有少量的机关团体的工服 聊作补充。熬过夏天,进入秋季后,业务量慢慢就上来了,一直到春节前达到高峰,到春夏之交季节更迭时再达到又一个高潮。
北京的中秋天气已经转凉,秋衣该上来了,我很高兴,想趁节假日放松几天。那天中午,店长给我打电话,语气很着急,让我务必过去一趟,和一个客人产生了一些误会。我赶紧过去,店里除了我的几名员工外,还坐着一个年纪比我大些的大姐,还有一个年轻的怀有身孕的少妇,她们是一对婆媳,讲话带着典型的东北口音。
纠纷因一件礼服而起。上周客人送来了一件锻面旗袍,是上个月婚礼时穿过的,因为闹洞房,旗袍上沾了不少酒水饮料菜汁之类。按材质,师傅先给她干洗了一次,但因为沾了酒水,又搁置时间太长,有几处污渍没洗净。师傅打电话跟客人沟通,同不同意水洗,水洗的话污渍能处理掉,但衣服可能会失了原先的挺括。客人同意了。师傅就给水洗了。今天客人来取,对洗涤结果不满意,感觉衣服手感没有原来好,认定是师傅给洗坏了,一定要求赔偿。师傅给她们解释了一上午,因为太脏了所以过了水,手感有些变化也是事先沟通过的。但是,这婆媳俩不依不饶,要求要么赔钱,要么赔件新衣服。
我一向知道东北女人口才好,能说会道嗓门高,这两个东北女人一起就在店里唱上二人转了。尤其是那个少妇,不知是不是孕期反应,脾气特别爆,说着说着手指就戳到我鼻尖上了。我第一次领会到什么叫被人指着鼻子骂。
我耐心地劝说这母女先回家,承诺她们尽快解决。第二天,我拿了衣服去行业协会找专家进行了鉴定,衣服没有质量问题,师傅的处理方法并无大的过错,他们建议我向客人解释说服即可。第三天,我拿了一盒月饼和一箱水果,还带了一张洗衣充值卡,登门去客人家里,希望能够以和为贵。客人收下礼物,说是跟家人商量一下。我告辞出来,以为事情处理结束了,舒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是一个周末。店长又给我打电话,说这个客人又来了,还叫上了她老公,公公、婆婆,一家子人把店门都差点堵上了。
我又赶紧过去,既不敢跟客人吵,更不敢跟客人打架,甚至连张嘴说话的机会都不多,只有低头静静听着他们宣泄。任凭店长左解释右声明,客人全听不进去,只有一个要求,原价赔偿。看对方情绪太激动,我打电话叫来了警察,警察听明事由也给不出好的建议,只能先劝说他们回去。
第二天,少妇和她婆婆又来了,第三日,二人又来了,似乎不答应解决,这孩子就准备生在我店里了。这种状况我之前真没遇到过,心中有些害怕,对方毕竟是孕妇,万一情绪过于激动,孩子早产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店长认为我们没有过错,不能答应客人的无理要求,有本事让她告去,走到天边也没这个规矩。
是我先怂了,我不想天天被人指着鼻子骂,更不敢和一个孕妇直接冲突。最终我叫人去专柜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旗袍给了客人,这场纠纷才算平息。
这件事让我们损失了一个月的利润,也让我对自己最初的开店动机产生了怀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