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尝试两位友人同时又是两位母亲的烦恼的回答
水缸是透明的,水也是透明的,但我猜,或许鱼儿也有它偏爱的角落,这就是它的地方。为什么它偏爱那个角落,或许那是它第一次啄食的地方,或许那是它第一次撞到玻璃缸的地方,或许那是它的主人第一次蹲下去望它的地方,总之,意义堆积之后,空荡的空间也终于成为了地方。那个我称为家的地方,有我偷偷在墙角刻上的字,有那张我蹲坐在其前吃饭的桌,有那个藏有我的书信的柜子,有家人生活的痕迹。但是,这个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地方对于走进我的家门的陌生人而言,只是一个摆放着家具,生活着两个老头和一个偶尔会回家的年轻人的空间而已。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我的地方。或许,远在我见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缕光亮之前,我就有了一个温暖,拥挤,柔软,回响着我听不懂的抚慰的声音的地方。那就是我们称之为子宫的地方。我猜,它肯定是一个令人心满意足,令人安心的地方,它的意义远在我们形成理解力前就生成了,所以心理学家会认为它就是一个在潜意识里面指挥着我们的神秘力量。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说,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者说诗意地栖息于这个世界上,首先就要求我们要扎根于我们的地方上。我们不是空空荡荡地飘荡于空间之中,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与周围的事物,与周围的人在形成关系,生成意义,在找寻属于我们的地方。
但是意义并非总是由我们所创造的,尤其在现代社会里,有许多意义是被赋予的。当我走在广州这座大都市里,我所看到的许多东西就已经失去了地方的意义。大学的时候,我跟纪先生说走在大城市的街道上有迷失的感觉,他说没感觉到。或许那时候,他有女友相伴,广州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有许多街道可以被他称为地方,所以他没感觉。后来,跟他重新相聚于广州时,他也终于感觉到迷失的感觉了。放眼望去,广州可以被称为“地方”的地方正变得越来越少。与之相对,广州生成了许多的空间。无论大楼有多宏伟,多高大,造型有多奇特,它们首先呈现在设计师手里的样子就是横竖的线条,一个又一个的隔间,水线电线的走向,功能的划分。所以本质上,我所见到的,只剩下了线条。它们的存在都只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社会生产。这些空间是不具备“地方”的意义的,但它们又不是空洞,单纯的。它们有着语法上的意义。所谓语法上的意义即是指,进入这些空间,人就会遵循着一些指令在行事。经济上的空间具有这样的特性是很明显的,例如写字楼里的每一个隔间,每一个办公室,每一个职员都在遵循着一定的指令。医院帮助着每一个患病的个体恢复健康重新回到社会生产中去。又例如我们所熟悉的学校,它在本质上其实也是一个具有语法意义的空间。我们去教室上课(或许逃课),老师来学校上班,都是这个空间事先就已经书写下的语法意义。我们每天重复着语法指令,或者说表演着空间的特性,才使得学校成为了学校,医院成了医院,写字楼成了写字楼。那些我们原本称为地方的地方都不得不为这些空间让位,渐渐消逝。现代社会对于人的一个潜在的要求就是,我们要离开地方,适应空间。甚至对于娱乐而言,我们也渐渐离开了我们那些熟悉的地方,村口的池塘,榕树,家门后的院子,千秋,等等。那些渐渐消逝的地方只得重新被归放于一个被称为“娱乐空间”的空间里。
在这样的娱乐空间里,我们见到许多具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但是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它们是历史上对许多人具有意义的地方,有意义的话语,有意义的服装,有意义的器物。它们同时汇聚在这样一个空间里。它们是真的,它们也是假的。
对于那些功能统一的空间而言,不管它们的外形多么与众不同,它们在功能上都在趋近于“同质化”。例如,写字楼,学校,工厂,医院,监狱,墓园等等。
而对于其它的一些空间,它们正变成博物馆以缅怀我们逝去的地方。
用一句术语来概括就是
空间的“同质化”“博物馆化”。
或许对于我们而言,能够安全称之为地方,就只剩一个“家”了。
然而,很不幸,不管从历史上,或者从现今来看,家对于女性而言,都不纯粹是一个地方。对于中国女性而言,或许还幸运点,因为中国人还区分出了“娘家”这样一个概念。“娘家”对于女性而言,或许更符合“地方”的特性。许多女性在家庭里是需要“扮演”一些“角色”的,这些角色就是孩子的教师,丈夫的“厨师”,家人的“护士”。“家”这样一个地方,由于历史原因,对于女性而言,是有更多的语法意义的。
或许,这就是同时作为独立的女性和母亲的烦恼。家的“语法”意义需要男性与女性共同分担。而或许,也只有相爱的分担才能使这一部分语法意义变为地方意义。
但是让我们回到一开始所说的存在主义,让我们回到诗意地栖居。存在主义并不意味着自由,并不意味着没有包袱地活在世界上。活着,就是要深深扎根于一个地方上(当然这个地方的范围可以很广很广,对某些伟人来说,这个地方甚至是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或许是因为爱(我个人是偏向于或者说偏执于这个的),或许是因为好奇,或许是因为其它什么的。
对于我而言,我有一个地方。
我怀念,也想忘记。我渴望,也畏惧。
我爱,也恨。
我深深地扎根于那里,而后存在于这个世界,自由因此才有了意义。
自由的实质才是重要的,而不是自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