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只埋怨贵妃娘娘,当日只为误任边将,委政权旁,以致庙谟颠倒,四海动摇。”
一阵急促的梆子腔,台下大声喊“好”。歌声高亢悠长,把故事推向高潮。夜未央,一阙未央的《弹词》,为他抹去腮腺凄凉的泪,抹去隐藏数十年的哀愁。
六十年的辛酸,都随这一声吼叫长长的发泄出去。《长生殿》的作者洪升,也是杭州人。此时的他,形容枯槁,只剩一身傲骨,在世间铮铮作响,为他的剧本击鼓呐喊。洪升的夜,虽然仍像他的作品那样,活在别人的夜里,终于迎来了照亮的明灯,迎来了他的舞台人生,迎来了他的盛装舞步。
他的夜,是别人的白天,白天不懂夜的黑,夜却懂得黑夜的尽头是白天。从《沉香亭》到《舞霓裳》再到今天的《长生殿》,一波三折,十几年的专注,日夜灌溉,不求剧本长生,不求故事长生,不求自己长生,只求他们的爱情长生。
而这夜,他的故事里他们的爱情之花开得多么璀璨火红,秦淮河的上空,我们都呼吸着有他们味道的空气,空气里带着皇室的奢华,一点一滴,像爱情的慢性毒药,渗进我们的身体,我们情不自禁的相互靠近,眼里盛着一团热情,心着燃起一把火,邀得爱情同步,跳上奔腾的快马,开到荼靡。
如今,台上优伶,你是我精彩的见证。把长篇短句交付你来轻弹浅唱,把昨日繁华交给你的华衣重现,把十数年悲愤交予你演绎,我的仓皇浪荡扑进你的蹀步,我的形孤只单瑟缩你的臂弯。如果风花尚未异化,雪月当飘游世间,舞台仍是最好的诠释地点,一心只想朝这场盛事狂奔。
这是我一生心血凝成,可以辜负可以珍藏,但不可以用夜色掩盖,只能在夜色中绽放,在夜色中冉冉升起。
它,升起明天的盛典。
为了你,甘愿放下至尊头衔,为了你,甘愿抛却天宝盛世,在你的霓裳羽衣曲里,共步共舞共牵。在天比翼双飞,在地连理并蒂,七夕的长生殿,两个人的舞会,夜半无人的私语,只是往后甜蜜的序曲。谁说皇帝不浪漫,当爱情前来敲门,长生殿就是他们山盟海誓的战床。
是虚构的神话,却看到泪翻滚, 驰了朝纲,占了情场。一切都是奢侈品,可以舍弃,除了身边的玉环。在爱情的世界里,不分皇帝平民,如果爱要我牺牲,我愿以死悍卫我们的爱情,换来你的江山永固,人物无恙。三郎三郎,没有谁负谁,长生殿有我的舞步舞姿,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不再见面,不等于不爱,爱的至高境界是哪怕阴阳相隔,在不同的时空,我仍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你的身影不曾远离。
岭南的佳果虽甜,却在数千里的传递中,早已化成苦果一枚,多年以后,他们终于品出了它的味道,甜蜜的背后是苦涩。
是谁导演这场戏,让我投入太彻底。分不清台上台下,分不清是你是我,看不清戏里戏外,看不清烽火狼烟扬尘,听不清安史乱弹琵琶,听不清鼙阳鼓动兵变。
三昼夜不间断的演出,几乎虚脱,不过,为了你的剑眉长舒,为了你的一身傲骨能挺立,我愿意。我不是戏子优伶,我是替主人歌以咏志的黄莺,不是因为他们的爱情太动人,而是因为你的孤傲。洪升。
在别人的故事,演自已的缘份。五十回剧本,在一路颠簸的人生之旅时断时续地进行,时改时变中加插,但从没终止。遭父母驱赶,遭北党嫉恨,遭朝庭革籍,本是孝子一名,偏成不孝之子,本是忠贞之士,偏成大不敬之人。陈端生写《再生缘》,是寂寞的寄托,他的《长生殿》,却是激情的扩张,为帝王正名,人世间总有真爱。
可以变卖家产,可以典当细软,可以放弃功名,但从没想过要将这一理想中断。因为他知道,《长生殿》,不是一件随便可以拍卖的古董,它将是一盏能给他带来幸福的神灯。
然而,谁曾想到,因为《长生殿》一次不合时宜的演出,你锒铛入狱,被国子监除名,可怜一夜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康熙二十八年八月间,你将《舞霓裳》改为《长生殿》,招伶人演,好作品终于面世,就像十月怀胎的母亲,儿子出世,当然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来参加新生典礼。殊料时值孝懿皇后佟氏于前一月病逝,孝服未除,给事中黄六鸿以国恤张乐为大不敬之罪名革除。同样的《长生殿》,却遭遇到绝然不同的命运,
耻辱不曾忘却,只有沉淀。他用曾经的创痛堆成营养的泥土,在旧的创疤上,将希望种植,重新生长。
那一刻,有谁想到,你仍能凭借《长生殿》站起来,而且站得高傲。
南京的秦淮河,此地虽非杭州西湖,但是,你却把它当作西湖,在父老乡亲面前,你将一洗前耻,让作品替你说话,你的年华不曾虚度,纵然你狷狂桀骜,白发驼背,可是,你的剧本却光彩照人,把夜点亮。
只是照亮别人的路的洪升,却看不清自己的路,把湖面当成地面,在坐船回归的乌镇,酒醉失足落水。
他的失足,成就了美丽的失踪,从来失踪或退隐,都令人向往,暇想连篇。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水里。那一刻,他以为是西湖的水。不管是秦淮河的水,乌镇的水,还是西湖的水,都柔柔的为他洗去一生的疲惫和凄楚。有人说东海龙王请了他去作嘉宾,排演《长生殿》,有人说他化作蛟龙潜海底,岁月的圣手,再也不能嘲弄他,不能再以何种形式治他之罪。
梦里的温存,在水底轻轻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