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时钦突然笑了一下。
果然,暗示到这个地步上,这两位也已经看明白了他的身份——甚至还要出乎他的预料的,报出了他真正的代号。毕竟一在明一在暗,肖时钦能用到他真正代名的机会几乎没有,周泽楷能斩钉截铁地一口报出这样一个名字,实在让他也有些摸不着底的感觉。
想想自己已经知道底细的楚云秀和大概能推出来历的苏沐橙,他一时间突然觉得,这一群明明早有交集的人在此处打哑谜的场景,实在是有些好笑。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后一层窗户纸风雨飘摇地留在那里实在是无甚必要。肖时钦把手上的小玩意放在桌上,设计精巧的圆球在桌上骨碌碌地打转,算是默认了周泽楷的指认。
另一方面来说,倒也有点通常意义上“缴械不杀”的意味在里面。
来而不往非礼也,周泽楷略一迟疑,还是非常迅速地收起了左轮。尽管肖时钦毫不怀疑如果他在下一秒反悔的话,对方也能在他所有的念头付诸实践之前率先扼杀掉一切可能。
不过这有什么要紧,他是来谈条件的,又不是来打架的。这样想着,在不太和谐的左轮消失掉的转瞬之间,他就听到了几乎是同时开口说话的江波涛的声音。
“既然如此,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学长意下如何?”
这份装乖扮好的功底,看起来倒像是事先排练过似的。这时候肖时钦倒是着实领教了一番软硬兼施的滋味,只是箭在弦上,却也不能不接招:“当然——你们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名单?”
江波涛不由得愣住了。
这岂止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简直是要把祖宗十八代都刨根问底的架势了。他以为既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肖时钦能做的无非就是一样一样摆条件讲报酬而已,本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菜市场扯皮。却万没想到他不讲交易讲渊源,不谈眼前请他们出手如何,却反而追本溯源地讲起了同病相怜的情分。
可这话实在是迫人心甘情愿地跳坑,因为谁也不能忽略掉这件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事件,对江波涛来说也概莫能外:“就在当年六月。”
“挺高调啊,”肖时钦感叹了一声,“对我来说……”他认认真真回忆了下,“似乎是挺久之后的事情了,大约三个月之后吧。”
肖时钦所提及的这一场或影响或改变诸人命运的事件,正是与同时他们学校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惊天之变——五卅惨案。
当年工人与学生被捕后群情激愤,尚且也不过是毛头小伙子的一群青年学生纷纷投身营救活动,自发组织起了一个专为此事而设的联盟。为保护自己身份,他们彼此之间以代号相交流,山头与山头之间相互分散以保证救援行动的顺利展开。各个小队之间仅与代号为“一叶之秋”的总负责人相互联系,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这个有着巨大意义的秘密。
而在救援行动范围越来越广、声势越来越壮时,原先的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告密者潜滋暗长屡禁不绝,最终为了诸人的安全考虑,行动被迫中止,但他们的行为却让日本方面狠狠地惦记上了。这些曾经在学生群体中广为流传的代号被他们一个一个搜罗记录在黑名单上,日夜不停地追踪着他们可能的身份。
而在这些人中,受关注的程度当然也有先有后,六月即被记录在案的周泽楷和江波涛自然是最要紧的第一批,而他们在回归正常生活后从事地下活动的数年间,也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过自己的身份。可以说“一枪穿云”和“无浪”这两个代号在地下根本就是完全透明的,只差浮到水面上一步罢了,属于虽然在水底,却清晰可辨的暗礁。而三个月后才被注意到并姗姗来迟地补上名单的肖时钦,在那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动用过“生灵灭”这个代号。
一方面,只身来沪求学的他不适合暴露过多;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称号的影响过于巨大——由于当时的信息网络由他一手构架,他的一举一动,却是实实在在可以担当得起“生灵灭”之名的。
而要说透明,最透明的一个,当然还是明明已经被公之于众毫无秘密可言,却偏偏滑不留手的一叶之秋。
他已经不能算是礁石了,简直是所有当年曾被追踪的人们心中的灯塔。
曾经他们心中的两盏灯塔,“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是他们心甘情愿冠以“前辈”称呼,并不断追随的目标。而前两年沐雨橙风的沉默,使得一叶之秋的一举一动间,都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江波涛心里感慨了下肖时钦惊人的隐藏手段,却也觉得进退维谷起来。肖时钦既然提及这一场香火情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硬下心肠有一说一的谈条件了,最多大概……不过是个“友情价”吧?
而窥探跟踪他们的旧账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说到底肖时钦不过是多看了两眼而已,要说了账——江波涛想,万一他把手上的旧伤拿来说事怎么办?
当然,后来他自然明白了这确实是多虑,肖时钦虽然在谈判上用手段,真要算起来绝不是碰瓷赖账的人。只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江波涛自然不能不多做考虑,此时更是不便翻出老账来,于是只能无奈说道:“学长如果要聊这个……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聊如何?”
肖时钦笑了下,没有得寸进尺:“是不该在这里说话,我们……还是先离开学校再说吧。”
“那……”江波涛决定先占个主场优势:“不如去我们那里聊聊天?”
肖时钦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片刻后,三个普通学生像是闲聊一般,走出了光华的校门。
过不多久,他们就绕回了愚园路间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弄堂,那正是苏沐橙初遇两人的地点。
肖时钦看着里弄里那些掩藏得挺低调的花园洋房,不由得推了推眼镜。
看不出这两个还是有钱人?
不多时,肖时钦跟着两个人进了一间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住宅,只是一进去才发现里面竟是别有洞天。
只见看起来不大的墙壁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一排枪械,从大到小排下去的顺序极有讲究,看起来这里的主人对这些型号都颇有涉猎。
肖时钦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周泽楷,感慨了下:“不愧是枪王。”随即饶有兴致地在那一排枪械中一一观赏起来。不看不要紧,这一仔细看下去,肖时钦就差一点移不开眼睛了。这些看似普通的枪械竟然都经过了一定的改装, 这些或精巧或新颖的设计看得他爱不释手。
只是很快,他也看出了不对,这些枪械有的设计虽巧妙,却有些致命的弱点,有些改进过了,但是却不够完善。
他仔细分辨了下,便看出来这里头有些似乎是真的没能力去改造,有些缺陷却是故意留在那里的——只怕是故意留在那里钓技痒难耐的人上钩也说不定。
他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戳穿他们的把戏,只是一边在两个人的默许下饶有兴味地把玩着这些枪械,一边问:“愿者已经上钩了,二位莫不是还要钓什么人过来?”
江波涛沉默片刻,仍是坦诚道:“想倒是想,不过大概是我们太贪心了。”
肖时钦默了一阵,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这番布置只怕已经很早了,而且也并不是为我准备的吧,肖某自认大概还不需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
江波涛点点头:“这是很早的布置了,我想最初大抵是为叶前辈身边的神秘人准备的吧。”
肖时钦听了,心里不禁有些无奈,面上苦笑着说道:“那位吗?这样说用来难我真是大材小用。”
江波涛这下摇头了:“学长也太谦虚了,只是许久没听闻那位前辈的消息了,不知道他们现下如何?”
肖时钦沉默一阵,说道:“这个你们只怕不必费心了,现下整个申城明面上的力量,应当是只剩下叶前辈了。”
周泽楷“咦”了一声,显然是颇为惊讶。
肖时钦转了下手里正在把玩的枪械,这把步枪看起来平平无奇,他却觉得颇为顺手,若是再加以改造的话……
还没等他开口解释,江波涛似乎是先看出来了他的喜爱之意,说道:“学长要是喜欢闪影就拿去吧,这些东西放在我们这里不过是积灰而已。”
善意释放完了以后是问题:”只是,大概我和小周都很想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望明示。”
连消息也要用来交换吗?肖时钦意外地看他一眼,先道谢:“那我却之不恭了。”
然后解释:“诚如你们所见到的,几年之前的那场行动,申城有两位领导者在组织,‘一叶之秋’和‘沐雨橙风’,当然,他们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保护我们的人。”
江波涛说:“是,我没想到传说中与苏沐橙过从甚密的那位叶秋是我们所认识的一叶之秋。”
这也是一叶之秋能够频频躲避追查,甚至还能在明面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了。他在学校注册的名字自然是他的本名叶修,可无论是命名代号还是组织活动时,都以弟弟的名字叶秋作为挡箭牌。而最有意思的是叶秋还是名气不小的军中名将,如此一来更是让他的身份扑朔迷离,难以捉摸。与此同时,也为他把一手金蝉脱壳玩得炉火纯青创造了条件。
肖时钦感慨道:“是啊,当年率先倡议离开震旦另建学校的首批学生之一,花边新闻缠身的阔少爷叶秋,谁知道这么风流倜傥的形象同时也是学生运动的组织者,还在地下有一个不小的势力的叶修呢?说起来,你们的情报也是供给叶前辈他们吗?”
江波涛笑了下:“学长这样说我还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了……姑且还是叫叶前辈吧。说起来我们的东西也不是直接给那边,总是要过一道中介的。”
肖时钦失笑:“中介?总不会是‘烟雨楼’吧?”
周泽楷一惊,问道:“……是谁?”
肖时钦也无语了,他万万没想到,所谓的今天才认识的这群人不仅曾经并肩作战,甚至在这几年里也早就打过不少的交道了。他停了下稍稍卖个关子,才说道:“如果小周问的是代号‘风城烟雨’的那位当家是谁,便是刚刚那位楚学姐了。”
江波涛和周泽楷对望一眼,俱是无言。
说起来,又是谁的秘密真的瞒得住谁呢?秘密从形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一天会变成路人皆知。
周泽楷继续问:“然后呢?”
肖时钦说:“虽然说暴露在日本人面前的只有两个代号,但他们还是高度的重视不确定的力量,我猜大概是因为吃过义和团的亏吧?可惜我们真的没那么刀枪不入……总之在那次公开的学生运动叶前辈表明立场以后,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沐雨橙风’从地面上转入地下,所以我们都不再能够收到他的消息,只有一叶之秋还像靶子一样立在那里。”
江波涛敬佩道:“如果不是知道一叶之秋还像灯塔一样指明着方向,我们大概也没有勇气做这些了。”
肖时钦笑:“叶修艺高人胆大啊,也就他能把这些大人物耍的团团转。”知道这厮的真名之后,“叶秋”这个曾经晕了他们许多年的名号就像过眼烟云一样迅速被甩开了。
周泽楷却没有笑,他皱了皱眉,问道:“只是这样?”
肖时钦沉默了下,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问到了真正的重点,也只能接着说下去:“在我们能知道的当然只是这样,只不过大概不能瞒过有心人吧?小周你是怎么想的?”
周泽楷想了想,说道:“沐雨橙风……”然后停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几十秒之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下了结论:“换人了。”
这次惊讶的轮到了向来想得多的肖时钦和江波涛了:“什么?”
异口同声。
江波涛急忙说道:“小周,你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周泽楷:“直觉。”
两个人都怔住了,久久无言,显然是在思考这种可能性。
良久,肖时钦长舒一口气,说道:“真是可怕的直觉啊,真是很难想象以后要是和你做对手结果会怎样。”
周泽楷显然不认同这种想法,他说:“朋友。”
是的,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他们只会是朋友。
肖时钦说:“那么很显然,现任沐雨橙风是苏沐橙这个事实大概就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三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