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年，为了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每个周一我都得安排出差，要早早地起床，去北京站赶火车，待我再从北京站出来时，那多半已是周五了。就这样，我在欲望的指引下，起行、劳作、归来！

记得有一次从哈尔滨转车去佳木斯，半夜里我被窗外的亮光惊醒——大约是两点半钟，因为时差，天却已经大亮了。那一刻我想到我的未来，我感觉它就像那亮光，让看到了光明，却看不到希望。

我问我自己，我的人生出路在哪呢？我看到的是，我的人生就像蜷缩在那逼窄的卧铺车厢里的我，被困住了，辗转不得……我这样的象征不是没来由的，我想在这个象征中找到共鸣、安慰和出路。

人生真有个地方叫着「低谷」？

在所有的象征当中，最精妙的莫过于作为苦难而被孕育出的人的形象。在此，象征脱离了浩瀚星空、风云雷电的意象，披戴起人的形貌，化作一个时时经历悲欢更嬗的人物形象。并且，他的生命轨迹也像那一轮白日，此一时高悬天顶，彼一时坠入暗沉黑夜，然而随即又披一身新的光芒再次跃出天际。

太阳遵循自身的运行法则，自清晨开始向上的轨迹，正午时爬过天穹之顶，随即转而向下，直到黄昏时分，把它的辉煌留在身后，毅然投入无边无涯的黑夜。人的生命就好似那太阳，按照不可改变的法则运行，当他这段旅程告终之际，便没入黑暗，而后又在下一个时期再次升起，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我们常用这样的象征来激励生命，尤其是那些陷入萎靡、消沉，身处那叫「低谷」之地的生命。但这样的激励往往是有问题的：非但难以让人及时脱离这险境，还会让人在未来的生命中一次次重新踏入这险境。

「自然之美完全取决于我对它的热爱，周围事物的善与恶全凭我的感觉。」在荣格看来，价值主要产生于一个人主观反应的品质。这一点在我们对人生起伏的理解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客观对象本身的意义并不是很大，而主观反应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低谷」是我们自设的心灵困境

在罗杰斯看来，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一种自我实现的力量，每个人都渴望积极向上、与人为善；他把这称为「自我概念」。但我们常常受到欲望的左右而偏离了「自我概念」，从而自我设限，将自己丢进了那个叫「低谷」的地方。

仿佛一旦躲进了「低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任由欲望的吞噬；而一切试图爬出「低谷」的努力，都是在和欲望抗争。结果就是，要么继续停留在「低谷」中，被未满足的欲望侵蚀着；要么赢得了这场战争，而被新的欲望所捕获。

在这，我不禁要问一句：如果我们能把痛苦、折磨、挣扎和一切欲望所引起的焦灼及害怕都摆脱，只剩下欲望所带来的快乐，我们还想摆脱欲望吗？要我说，我们真正想要的不是摆脱欲望，而是摆脱欲望所引起的担忧、焦灼和痛苦。也就是说，我们想从欲望的苦果中解脱，而不是脱离欲望本身！

欲望可以是本能的、强制的、非抑制型的、无控制的、贪婪的、非理性的、感官的，也可以是理性的、深思熟虑的、控制的、调整的、顺应的、伦理的、反思的。欲望的品质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可以在道德和感官层面赋予其对象善与美的特性，进而对我们与他人乃至世界的关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这让我想起歌德笔下的《浮士德》。这部著作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原因在于它简洁明白地阐述了几百年来的古老问题，这问题如同希腊文化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一样萦绕在人们心头：我们如何从困境里解脱出来，是宁愿冒着被世界抛弃的危险还是选择被世人接受的权宜之计？

如何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看似我们面对的是个选择问题，而事实上，我们面对的是最根本的问题：在「低谷」我们可能遭遇的所有心理状态中，没有哪一种比「懒惰」这东西更富于隐蔽性了。

懒惰是最凶猛、也是最狡猾的，然而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凶猛，也极少觉出它所造成的破坏。

如果我们细细体会懒惰的力量，就会发现，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一切情绪、兴趣和愉悦感都在它的绝对统治之下。懒惰状态下的悠然静谧，是魅惑心灵的秘咒，能搁置最迫切的追求，能动摇最坚定的决心；这种风平浪静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的不良后果，比一切礁石、一切风暴都更可怕。

要对懒惰准确地加以描述，我们必得说它是心灵中一种「知足常乐」的假象，使人无论承受多重大的损失也能处之淡然，并以此来代替他应得的一切乐趣和利益。

回望这些年，于挫折中，我幸而未生懒惰之气，反而潜心钻研了历史、哲学、脑科学，乃至神经科学和遗传学。由着这些知识，我硬是粗暴地把心理学分成了「微观心理学」和「宏观心理学」，硬是闭门造了些不成熟的心理学观点、理论，自娱自乐着。

这些经历于我，不但平添了几分底蕴，还修炼了心理咨询过程中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同时，它还是我写作中很多故事的源泉。这些，在顺风顺水的境遇中，我是无论如何也遇不见、捡不到、刨不出的。

我在这生命的困境，正如《浮士德》中的地神所言说的：于生命之潮，于事业之流，我穿去穿来，我飘下飘上；生生死死，起起落落，错综交织，火热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