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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四期有奖征文:如愿
我花了一生的时间,终于等到你来牵我的手!
01.
昨天下午,朱藤就觉得傍晚最迟明晨一定是会下雨的。
当时天上的积云很重,白中带灰,灰中又透亮,偶尔在北边有一两片浅灰色的乌云飘过,像画家刚洗过毛笔的水泼洒了两道在上面。
“把窗户关了,晚上会下雨的!”朱藤帮母亲洗完脚,接着用毛巾擦干,临出去的时候转头特意交代了母亲一句。
她知道应该自己去关的,不过现下左手端着洗脚盆,右手拿着擦脚毛巾,又不愿将蹲下去再站起来的步骤重复两遍。这样的事情原本很简单,不过如果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再简单的事情也会让人厌烦。
朱藤欠身弯腰用右手的胳膊肘勾住门把手将门带上,门关上之前她看见母亲站在了窗前,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在关窗,五瓦的白炽灯将房间的亮度照到刚刚好的程度,橙黄色的亮光铺满了整个房间还有一点余晖溢出了窗外,和黑夜完全融合在一起,整个场面安静得像一幅老照片。
她们家是老式的农村院子,正门朝南,母亲房间的窗子朝西,又有半米的屋檐伸长出来,秋雨一般不会太过猛烈,是打湿不了房间的,她也就没再去管母亲到底有没有听见,就任由房门关上了。
忙完所有的事情回到自己房间,丈夫正半躺在床上看电视,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电视屏幕上,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雕像,除了呼吸时的起伏没有一点生气,连带着他周围的空气都一起凝滞了。
白天被丈夫发狠打翻在水泥地上的饭菜,朱藤中午就已经收拾过了,但是青椒土豆丝里的油渍很难一下拖干净,仍然印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看起来像一张正在哭泣的女人的脸。
丈夫不喜欢开窗通风,他觉得窗户正对着南面的院门,朱藤很不理解,透明的玻璃窗,关与不关都不影响里头看外头,也不影响外头看里头,影响的唯有屋里的空气,反反复复被吐出又呼吸进去的空气。
一股饭菜的味道,还是经过一个下午发酵成的酸臭和腐败的味道连同着许多其他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呼吸、头脑发晕,朱藤皱了一下眉头,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也同样什么都没说,就躺回了床上,睡在背对着丈夫靠里的一侧,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感觉自己没法入睡,倒不是因为电视机的声音,她想翻身想平躺着,却又不想看见丈夫。
丈夫已经敏感到近乎神经的地步。
02.
就像他们今天吵架的原因听起来就不可思议:朱藤发现家里的一张矮板凳坐下时一高一低,原来是固定的铁钉松脱了,按照分工,这种活一般都是丈夫来做的,就随口说了一句,“有空把板凳修一下!”没想到丈夫听完就勃然大怒,他将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掷,那是一个白色掉了漆的搪瓷杯子,除了水洒了一地,并没有发生别的事情,他又伸手将电视机的遥控器也砸到了地上,遥控器的电池马上被摔了出来,咕噜噜滚到了墙角和床底,朱藤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呆立当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丈夫又将还没吃完的饭菜一股脑掀翻在地,白花花的瓷器碎了一地,像一朵朵残破的栀子花,上面覆盖着黄绿色的菜汁和菜叶。
他把手边能够着的东西都砸了,除了面前那张抬不动的老榆木八仙桌,这个时候朱藤反而冷静了下来,直接走出房间去拿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起来,好像只是和平常一样扫地而已,除了破碎的瓷片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刺耳声,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在朱藤的心上扎下。
丈夫的神经质一开始朱藤是理解的,他出了车祸截肢以后失去了右腿。
家里根本不可能承担安装义肢的费用,他又不肯拿着拐杖练习走路,后来家里连带木棍的工具都要收起来放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他总是觉得一切有腿的东西都在嘲笑他这个没有腿的废人。
他开始整日坐在家里不是抽烟喝酒看电视,就是躺着一动不动,他失去了一条腿和失去了生命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总是选择性地忘记,他还有一个老年痴呆的岳母和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这些负担连同他自己一起都压在了朱藤身上。
“我觉得朱藤这个名字不好,我听人说过紫藤的别名就叫做朱藤,紫藤这种植物总得依靠着支架生长,好像自己就不能立足于世一样!”很多年以前朱藤听好友这样说过,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很多年以后,朱藤被迫成为一棵大树,她的身边依附着母亲,丈夫,还有儿子,她要将自己的手臂变成枝干,头发成为树叶,帮他们遮风挡雨,拖着他们在岁月里慢慢地前行。
迷迷糊糊中,电视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哒”一声,房间漆黑一片。
木板床嘎吱嘎吱了几声就不再作响,这是起初的平静,不过几分钟以后就会开始一轮新的声音,令人心头发痒的嘎吱声再次响起,像歌曲尾声的拖音,长到不可思议,伴随着的是丈夫用力时发出的闷哼,还有一些自言自语像梦话又像是牢骚,朱藤从来不仔细去听,毕竟她一天已经听得够多了,这样的声音要重复好几个轮回以后才会彻底停止,没有一个在她看来是必要的声音。
直到丈夫的鼾声响起,朱藤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她本以为这样就会很快入睡,不过今天明显有一些不同,她完全没有睡意,她在黑暗中等待着什么,犹豫着,一直到自己终于被黑暗吞没。
03.
当朱藤惊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暗蓝之中带着幽光,其实她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或者只是在梦中醒着。她猛地坐了起来,随即开始小心翼翼地下床,生怕吵醒熟睡的丈夫。当她走到客厅,不用开灯已经能清楚看到母亲的房门打开着,家里的大门院门都打开着,通过它们看向外面是什么都看不清的。
朱藤将电瓶车推到院子外面才打开了灯,她知道该去哪里找母亲。但是她的动作很慢,她在心里解释这是为了不吵到丈夫,她并没有立刻将电瓶车的电源打开,只是坐在上面,一会儿低头想着什么,一会儿又转头四处查看有没有人经过。几分钟以后她终于转动了钥匙,这个决心对她来说和当年嫁给这个父母反对的男人一样是花了一点时间才下的,虽然这个时间并不长。
很多人喜欢雨后清新的空气还有里面夹杂的泥土树木和芳草的气味,朱藤却不喜欢,雨天对她来说意味着积水和泥泞,积水意味着潮湿发霉,而泥泞意味着脏污和清洗,还意味着阴郁心情和随之而来的沉闷的气压,也是因为这点,朱藤才发现,原来人们对于天气的观点竟如此截然不同。
自从去年年初开始还多一件更加烦心的事情,那就是只要下雨的晚上和清晨,母亲就会不打招呼独自出门,然后找一个罕有人迹的路上,那里有一个破旧废置的公交站台,她会在掉漆积灰并且看起来不太结实的椅子上坐下,一直等到朱藤找到她,将她强拉硬拽拖回去,每次如此,都是同一个站台,所以只要她一消失,朱藤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最初为了找到母亲朱藤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
有人说人老了以后会变得像孩子一样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吧,因为只有孩子才喜欢故意躲在大人一眼就能看到或者猜着的地方,让人轻易找到,而且对于这类游戏永远乐此不疲。
朱藤将自己的电瓶车停在站台旁边,徐徐走到母亲的左手边坐下,母亲并不理会她,和往常每一次被朱藤找到时一样,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不停地数数,从一开始数到十为止,再周而复始。她们正对着的是一条望不到头尾的一人高的土堆,土堆上面的野草已经相继开始枯萎,倒是长在土堆下面的芦苇开出了白色和褐色的花,一朵朵傲然挺立着。不过很明显母亲数的并不是芦苇花,那是什么呢?或者只是这样数着并没有别的含义,朱藤没有问过,她没有哪一次关心过这个问题。
04.
朱藤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不过相比较于母亲似乎还是好的,母亲叫做二姊(谐音:儿子),虽然不清楚亲生父母是谁,但是收养她的人家保留了这个称呼,因为当时虚岁才五岁的二姊能够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了,这甚至不能叫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这个公交站台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在这里,没有一趟公交车被规划停经这个站台,站牌的柱子不知道在哪个年头已经载倒进了后面的草丛中间,马上就要在秋风里和枯草们一起腐烂了。这个站台还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就已经破败得不能再用,它的一生都在等待着一趟还没有出发的公交车。
朱藤转头看着母亲,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瞧过母亲,好像试图将她的一切印刻到自己的脑子里去:二姊穿着一件灰白的薄款千鸟格大衣,大衣起球得厉害,不知道是二姊变瘦了还是衣服变宽松了,它不再和当年购入时一样贴身,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支撑悬浮在二姊的身上。
二姊的头发基本已经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些灰色夹杂在其中,连头发的褪色都是分段的,半褪不褪更显得苍老。她来的时候显然没有撑伞,从积水的深浅来看这场雨也不是太大,垂至肩膀的头发现在半干半湿,大部分卷曲着,稀稀拉拉得像拆开的钢丝球。
朱藤有些后悔,应该带二姊再去焗一次油的,母亲意识清明的时候每半年就会这么做一次,她是那么爱惜自己形象的人,也所幸她如今已经不清醒了,不用再直面自己的老去。
黑色的平底鞋和褐色灯芯绒的裤腿到处挂满了泥浆还有一些枯草杆子,朱藤来的路上都是水泥或者柏油路,她想母亲肯定是走了一段别人不晓得唯独她自己知道、只能步行不能骑行的路。这样的路也许她一生中还走过很多条,可能同样不好走,而别人同样不知道。
05.
与二姊整个人的形象极为不相称的是她的表情和姿态:她头仰起的时候会坐得笔直,目光仿佛能越过前面的土堆看向更远的地方,她头低下的时候,双脚交叉,两只手的手掌撑住站台的椅子费力地将双脚离地,和站台的水平线呈垂直前后晃动,时不时地又再次抬头,左顾右盼,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像一个好动的孩子。
不管怎么变换姿势,都要拿出十足的力气,但是二姊的身体此时有着一股旁人看不透的精神力量,朱藤不知道她已经这样坐了多久,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不拉她走,她可以一直这么坐着,哪怕生命力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只正在燃烧的蜡烛。
二姊的眼睛在抬头的时候总是瞪得很大,不是自然而然地那种张大,而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在维持,她那因为长年日晒而导致嘴角和边缘发黑的嘴唇微微地撅起,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没吃到糖果的孩子。但又好像只要用快乐的表情逗她一下或者突然出现某个新奇的东西,她就会马上弯起眼角拉升脸颊天真地笑出来。
“妈!”朱藤轻唤了一声,她今天没有要马上拉二姊离开的意思,反而颇有耐心地陪她坐着。
“你一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妈妈?”朱藤不知道她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在为自己的想法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最后用来说服自己。
飘忽而来的风将正对着她们的芦苇吹动,上面的芦苇花被吹得一个个直摇头,朱藤不得不低下头不去看向那些芦苇花。
此时朱藤脚跟前面的小水塘将她的形象倒映了出来,一个头发同样杂乱,面色由于如同雕塑般的青白而显得精神不佳的女人回望着朱藤:她看起来很久没有睡好,眼圈泛红,眼眶浮肿。一时间朱藤都没办法确定水中的这个女人的年纪到底是四十、还是五十,或者已经跟自己的母亲一个岁数了。
06.
朱藤记得外公外婆讲述当年收养二姊的场景。
五岁的二姊,红扑扑的脸蛋配上一双洋娃娃般圆滚滚的黑亮眼睛,表情看起来楚楚可怜,说话的声音像甘蔗一样脆甜,尤其是捡到二姊的夫妻再三强调这么大的孩子不记事的,会接纳新的父母,听到这里养父母当即就决定领养二姊。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二姊虽然记得的事情不多,却总是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从来没有提及,也没有给人靠近她的机会,任由这道隔膜横在他们中间。
有的时候活得糊涂一些会比较好,可惜二姊做不到,朱藤也做不到,这点上她和母亲是那么相像。
朱藤坐了很久,她断断续续地和母亲说着话,话题很随意,她们母女很多年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虽然事实上只有朱藤一个人像独白一样在自述。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在黑夜里走下坡路,她看不清未来,只知道一直在往下,不知道谷底是什么样子,又是否有谷底存在。
昨晚她特意提醒母亲会下雨的时候,她明明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是一个甩掉包袱极好的机会,她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朱藤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不来接回母亲,母亲一定不会自己回来,她会一直在这里等着。母亲好像无知无觉,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但这一定是她的恶作剧,她期望朱藤来寻找她接回她,丝毫不顾及自己已经疲累不堪的生活。
但当朱藤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当她看到每一扇门都对着即将到来的黎明敞开着,她的心就颤动了。
07.
朱藤记事开始,母亲就是风风火火,坚强独立的代名词。
二姊在小学之前已经掌握了大部分家务的要领,烧饭洗衣打扫卫生都不在话下,她并不是养父母家中最大的孩子,却是最能干的孩子。等到自己成家以后,她又开始张罗着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同时照顾朱藤,每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在饭点家中永远有刚刚烧好热腾腾的饭菜,整齐的床铺和随时随地都干净的换洗衣服。
朱藤喜欢吃蚝油炒胡萝卜,她喜欢胡萝卜独有的甜味,却格外挑剔胡萝卜的硬度,焖多一分钟嫌烂,少一分钟嫌硬,二姊因此没少生过气,赌咒发誓再也不烧了,但是不知不觉中最后出锅的胡萝卜总是刚刚好的程度。
母女两人的摩擦早年是一块糖一个玩具,之后变成一张试卷一张纸币,到后来是情感和婚姻,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从一开始的日夜相伴,到后来的聚少离多,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长日生活在一起,二姊仍和从前一样照顾着朱藤,照顾着女婿,照顾着外孙,生活总是周而复始,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圆圈。
朱藤停住了回忆,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是早上的七点零八分,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快要一个小时了,这是极为煎熬又极为短暂的一个小时,朱藤知道日后她一定会为此而忏悔,就像自从她有了这个想法以后每时每刻都在做的事情一样。
在这段时间中,雨水又下过了一轮,接着毫无征兆地停了,不过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样子,好像它也和地上的人们一样在等待着看看雨是否还要下,再决定是否要先行放晴。
站台前面这条路通往一个已经拆迁的村庄,堆积的泥土还有建筑材料应该就是拆迁遗留下来的,本来宽敞的道路被这些留下的垃圾占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坑坑洼洼,显然是不会再有人来修补了,因此也鲜少有人往来。
朱藤可以不用担心陌生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哭一会儿,但是她没有,最难忍受的时候,她也只是整个人弯腰下来,将头埋在膝盖里,除了颤抖的脊背,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惯常就是喜欢这样压抑自己,尽管知道这不是明智的做法。
08.
她不能允许自己哭泣太久,因为八点就要上班,她还要赶回去给丈夫做早饭,今天一定装作同平常的每一天一样,哪怕这些只是为了蒙骗自己。
朱藤放下卷起的袖子,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把,试图将眼泪和泪痕一起擦去,她的目光没有刚才的哀戚,坚定而冷漠。
不过只坚持了几秒的时间,这个面具就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朱藤侧身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脖子,将头搭在二姊的左肩上,只是母亲的身材和记忆中有了差距,不再像皮球一样充满弹性,削瘦的肩膀硌到了朱藤的手臂,摩擦得有些生疼,唯独母亲的气味还是熟悉的,她像孩子一样贪婪地闻着,寻找记忆里的温暖。这个姿势极其别扭,全靠着腰部的力量在支撑所以很难维持,她却不愿意马上松开。
请你原谅我,请你像以前我每次做错事情时一样爱我,这是最后一次了!朱藤心里默念着,一道泪痕被另外一道泪痕覆盖,还没有干的又再次被浸湿,而滴下的泪水却被千鸟格大衣持续不断地吸干,看不出一点痕迹。
片刻以后,朱藤终于放开了环住的双手,打算起身马上离开,她的左手指尖划过大衣,碰触到灰发,正要缩回,突然二姊伸出了她干枯的右手抓住了朱藤的左手。二姊的每一个关节都清晰地从皮肉里印出,每一根经脉都像藤蔓一样缠着骨头不愿意松开,朱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只手好像雏鸟刚刚破壳而出时所展开的翅膀,干瘦又脆弱,让她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第十辆公交车来了吗?你是来接我的吗?”二姊的下巴仰起的弧度和牵着朱藤的左手平行,眼神中期待和惊喜就要满溢出来,她浑浊的眼球被点亮了像一颗棕黑色的玻璃珠,下坠的脸颊和五官如同木偶一般被提拉牵起,是孩子独有的那种夸张的表情。
朱藤呆楞在那里,以往的每一次她都是强拉着母亲离开,片刻都不耽误,可能因此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别的话,这是第一次。
第十,公交车,接,捡到,收养……这些片段式记忆里的词汇是一颗颗岁月凝结成的珍珠,此刻有人在上面打了孔,轻而易举地将过去串联了起来。
09.
房内屋外还是通黑的一个颜色,床铺上的三个孩子都沉沉地睡着,高低错落、东倒西歪。
母亲拉起挤在最侧边的女孩,不由分说地将她唤醒,小女孩的眼睛微睁着,脑袋耷拉着,显然还没有真正地醒过来,这是五岁的二姊,实岁才只有三周岁出头而已,她是小月生的孩子,母亲生气骂她的时候总是说她不贴心,不然为什么要在最冷的季节里出生,不是纯粹为了折腾自己吗?
虽然有点起床气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天还是那么黑,不过她并不敢多问,母亲不需要照明就轻易地从中间睡着的大姐手里一把抽出她正抱着的白色绒兔玩偶,塞进了二姊的手里,这个绒兔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了,一个耳朵已经开线,可能是在某一次二姊和姐姐争抢时被拉扯到的,也可能只是时间长的缘故,母亲闲暇的时候缝过两针,后来又再次脱线了,母亲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就不高兴再挽救这个耳朵了。
除去耳朵,这个绒兔身上还有着各种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只塑料眼睛已经掉了,棉花从里头跑出来,尾巴早就断了,二姊一直记得它的尾巴尖头是黑色,全身的白毛在年岁的尘埃里打过滚变得灰扑扑的,怎么也洗不干净。
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姐妹二人争抢的中心,尤其是在灯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到达白热化的程度,所幸这个绒兔不是弟弟的心头好,不然争抢一定会被马上打断,胜负一开始就会分明。
10.
二姊还没有学会自己穿套头的毛衣,折腾了好一会儿只将左手和脑袋套了进去,而且前后和左右完全错误了,母亲等不及了上手帮她扒拉了一下,等到穿鞋的时候,二姊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看到鞋架上那双红色圆头装饰着蝴蝶结的小皮鞋,那是姐姐穿不下给她的,她很想穿但是没敢开口,任由母亲将一双黑色的帆布鞋帮她套上,她怎么也想不到等她有机会决定自己穿什么鞋的时候,她已经错过了那个年纪。
二姊不知道母亲要带自己去哪里,天没有任何要发亮的迹象而且还在下雨,除了母亲,她什么也看不见。母亲将二姊放到自行车的后座,躲在她背后的雨披里。二姊一只手抱紧着绒兔,一只手试图环住母亲的腰,可是她的手臂太短只能够着而不能抓牢,就这么在忐忑中颠颠晃晃不知道骑了多久,二姊又开始犯困了,头时不时地磕到母亲的后背,母亲难得没有生气,也许是不停钻进雨衣和嘴里的雨水制止了她生气。
很久以后母亲停了下来,开始脱去雨衣,二姊以为是因为雨停了,但是雨披一撤去,雨水以铺天盖地之势包裹住了她,雨滴就流进了二姊的眼睛里面,明明是刺骨的冷却灼疼了她的眼睛。
“进水水了!”二姊小声地说着,母亲将她抱到站台的顶棚下面用早就潮湿的袖口帮二姊擦了一下眼睛。
她停下来正对着二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眼神让二姊没来由地心慌,尽管她还不能辨别其中的含义。
“妈妈要去办一点事情,你待在这里等我,你看这里是公交站台,等你数到第十辆公交车的时候,妈妈就回来接你了,好吗?”母亲说话的时候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二姊的上臂靠近肩膀的部分,她无法动弹,只能机械地点点头。
11.
“一,二,三,四……”
“还没有,不是现在开始数,你得从看见公交车开始数,经过一辆你就数一辆,你不是已经会数到十了吗?”母亲有些着急,声调也拔高了,二姊见过很多次这种情景她知道这是母亲生气的前奏,她吓得一下子声音都不敢再出,更不敢再开始数,她才三周岁出头,三个及以下的数量她是会辨别的,再多就不行了,除了比自己长两岁的姐姐,没人教过她怎么数数,对她来说数到十和背一首诗都是重复循环而已,没有区别。
母亲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一把黄色糖纸包裹的高粱饴,这是一种糯叽叽的糖果,二姊很喜欢,她必须牢牢记住三颗是多少,因为这是她最多能分到的数量,现在母亲却直接拿了一把给她,比三多了那么许多,尽管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颗,二姊还是马上欢欣雀跃了起来。
“好了,记住了吗,等到第十辆公交车来的时候,我就会来接你了!”母亲说完瞥了一眼空无一字的站牌。这个站台的背后是已经攀爬上来的绿藤,绿藤包围了铁锈,希望和腐朽在一个地方同时出现,它们彼此缠绕得是如此紧密,好像从来都生长在一起。
二姊看着母亲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当母亲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又惊慌失措起来,想用小手抓住母亲的大手,母亲几乎从来都不牵二姊,她的左手牵着小儿子,右手牵着大女儿,再也没有第三只手了。
二姊伸出的手马上蜷缩起来变成了一个蘑菇大小的拳头,她用右手大拇指的指腹和食指的关节轻轻捏住了母亲的衣角,她的力道是那么微末,比风吹动衣角的弧度还要小,母亲并没有察觉到,她骑着自行车以二姊眼睛来不及捕捉的速度离开了,消失在漫无边际的暗蓝和密密麻麻的雨帘里。
起初二姊还能记得母亲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后来她就不记得了,她时而左右转头,时而停下专心地从一数到十,再从头开始。
12.
在那个黯黑寂静、呵气成冰的早晨,是不是睁开眼睛或者穿上外衣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天总是黑的,而气温总是冷的。
朱藤第一次想明白母亲为什么总在夜晚的雨中离家,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二姊和这个站台一样,她们要等待的从来都不会来,而这场等待已经耗费了他们接近一生的时间。
人的一生会被抛弃几次?最痛苦的又是哪一次?而她竟然要和自己母亲的母亲一样,在这里抛弃二姊,朱藤没办法想象自己竟然这样的残忍,她觉得自己比岁月的钢刀还要残忍,那把刀只能在身体上刻下伤痕,而自己却要在骨头上拉扯出纹路。
朱藤蹲下低头,将头埋在二姊的膝盖中间,她忽然回想起年幼的时候母亲也曾经多次将头埋在她的膝盖中间,朱藤当时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膝盖的一块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润湿了,在她们人生中的很多时刻,母女的身份总是不停地在调换。
当朱藤抬起头来从低处仰望母亲的时候,二姊看到她脸上的泪水,用千鸟格大衣的袖口轻轻地帮朱藤擦拭泪痕,她是顺着眼泪的流向擦的,好像这样做能够阻断伤痛,她的声音变得纤细而稚嫩,稚嫩得不可思议,好像声音突然拥有了返老还童的能力,“妈妈,你不要哭了,我会听话的!”
朱藤听到这个话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像一朵刚刚沐浴过夏日暴雨的莲花,雨水和风暴已经完全从她的脸上被抹去,清幽的香气再次绽放出来。
13.
回程的路上,二姊坐在电瓶车的后座,她用双手从背后紧紧地环住朱藤的腰。
在二姊的眼中,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满路的鲜花依次盛开,她的口袋里面是满满一大包的高粱饴,这些糖如此多,多到足够她吃到换牙再长出新牙,她的怀里那只绒白兔的耳朵完好无损,它的绒毛白皙又柔软,还有着一股洗衣粉的香气,她的脚上是一双红色高跟鞋,各有一只红色的蝴蝶停息在上面,她正在坐在母亲的车后座,不知道母亲要骑到哪里去,但是她再也不用担心了,因为孩子本来就不会为了某个事情而担心很久。
车轮划过高低不平的水坑,在两侧溅起一个个小巧的瀑布,在那里,微光闪烁,彩虹驻足,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微寒中带着一股秋日枯叶的气味,说是秋天的结束也可以,说是冬天的开始也可以,毕竟开始和结束本就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