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未曾见过北面的海。
或许只是尽布的死寂,和不失时而的暴烈汹涌。亦或是冷冽的冰石纠缠着潜流中的暗礁,凝结成雾气的呼吸引致缺氧般的眩晕。
当目光穿过逐流,终于窥视到世界的尽头时,他亦怕自己的眼睛业已老去。然后迷路的暗涌伴随动荡渐微的心跳,进入缓长的半衰期。恍然余下无尽空洞的躯体,等待被烈风吹散。怀恨且骄傲的死在这个季节。
你应该亲自去看一看,如果仍不确信。她的声音隐隐在耳边对他讲。
或许是幻觉。假使是幻觉,他眼中的倒影更似经不起凝视的真实。仿佛瞳孔里的风光背后,阴影处亦都隐着并无新意的真相。
再次回到故地,已是初冬。短居几日,打理好一切,他打算去看北面的海。记忆中的寒冬,白日极短,阴冷暗沉。结霜的原野,似经久不见光的病患脸色,苍白刺眼。
从家里到车站,应该是一条很长的马路,而这次他不消片刻便走完了。不知是记忆的偏差,还是本就忽略了细节。印象中这路的宽广,此时再看也狭窄了许多。人果然都是擅长遗忘的。
路边的孩子,嬉笑着从身侧奔过,跑得停不下来,义无反顾的朝着以后的另一个自己而去,身后的旧往便逐帧逐帧的溃散了。可能多年后他们才会开始疑惑,快乐在何时走丢的。
街道依旧人来人往,眼内的光景愈是繁闹,心底便愈残败。若有所明,但不愿证实。或是因为那些太过熟稔的,或亲或疏的老人,与着每次的抵返,相继消失不见。如以往未尽心意的寒暄,没有预料到终究变作缺憾。
少年期可以感知时间的动荡,感知眉目的暧昧,感知万物的更迭,却始终不能感知在体内蛰伏许久的衰败。面对虚妄时光的挑衅,仿似整个世界都在说谎,让他轻信或有几分胜算。在不合理的分寸里与之对峙,一次次的溃不成军。那残酷就像是皮肤有多柔软,刀锋就有多凶狠。
他亦未曾想过,有日自己竟然胆敢直面死亡。
不过是看了一半的书再无人合上,晾晒的衬衫亦没人收纳,未洗涮的餐碗依旧脏着,途中的书信无人签收,允下的见面也失了约,手机相簿里的纪念就此尘封,追过的剧亦不够福分看到结局而已。
但想想便算,未及感恩的一切如若就此烟消云散,不化的忿愠与执念,依是无望等到风和日丽。他不愿身后亦有亏欠。
只是,倘若这一切的虚美,原本可能发生的话。
这是一个小站,人并不多,尤其在这时节。在月台上等车,阴郁的空气突然落起小雪。
他抬头,雪花坠落在余温微弱的睫毛上。融化的冰水,渗进眼角。风干后像是泪痕,神情悲喜难辨。细微的冰凉,犹如提示着他,体温犹在,继续呼吸,每日都要寄望快乐。
车厢里人不多,对面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二十岁上下。女子斜靠着近窗的位子,双眼有些红肿,疲惫的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光影在她稚嫩的脸上雀跃跳动。年轻的桀骜似是倦了都不想眨眼,生怕错过本就不属自己的风光。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长途奔波,亦喜欢靠窗的位置,望着飞逝的城镇和村庄,从日光倾城到阴云密布,从霓虹斑斓到万物俱寂。企图把一切尽收眼底,才算不虚此行。
而现在,他只想坐在靠近过道的位子上,以便舒展他那久坐便会麻木的双腿。他心底经已明净,懂得倾慕与憎恶,都须找到时机割舍。就似埋头造的梦,亦须学会遗忘一样。如若不记得自己曾如何被窗外的风光撇下,就不会有太多难过。
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灰霾的不像样。外面的雪愈来愈大。狭窄的车厢里,空气郁积,使他的五感逐渐麻木。但听到到站的广播,依旧抑制不住的兴奋起来。
人大抵都是如此,起初是无尽的新鲜,诱惑着我们赶到某时某地见着某人。新鲜的食物味道,新鲜的尾气味道,新鲜的积叶霉烂的味道,新鲜的肌肤味道。当一切拥有变得习以为常,便不能再顾及那落空的痛感。并非是不再诚恳,而是太过习惯,不再谨小慎微。自觉事物都会如每日的三餐一宿般安然长久。
然后某日,心头至好骤然走丢。惯犯的身体终于不再视而不见。像术后的麻药消退,痛感止不住的涌进来。那是虔诚和深刻的。所以容易记得,且越记越深。即使缝过线的伤口日后愈合的如何完好,五脏六腑依旧像被拿走过一块。自此偶逢阴雨天气,旧患处便隐隐作痒。
这是一个离海岸只有十几公里的老城市。庞大,毫无生机。洁白的雪躺在车轮驶过脏污的地面。灰色砖墙建筑,破落的伫立在灰蒙的空气里。只有铮亮的铁轨还在倔强的证明,过去如何繁华。
火车逐渐缓慢下来,风雪突然停住,天色也暗了下来,但变得更清澈。昏媚的夜空幽蓝与雪后的旧城光景相互映衬,竟让这刻莫名的变暖了些。
出站后,零星的旅客各自归去。看上去像是郊外。他望向城市最灰暗的方向,地图上那是一座文字标注亦是寥少的小岛。远远看去,没有任何的光。冷清般的光景与这个没落的城市貌合神离。
等了好久,终于看到一辆的士。
上车告知司机要去的那座小岛。司机说,那里很偏僻,没有车,返程的时候要不要等他。他看着窗外,摇摇头。告诉司机自己要在那里呆一阵子。
因下过雪的缘故,车开得很慢。一路上两人沉默寡言。
司机看上去有了年纪,可能因为同样是上了年纪的人,彼此便能心照不宣。长年累月被人情世故矫正过的,习知的生活方式,隐晦,豁达。对生活的怨念亦不须明言。深知再暗涌激流的河,都需要各自泅渡。
车里的电台竟然播着粤语歌。孤傲的女声,不伤不昂,听上去可令人瞬刻放下执念,平静的吟唱着每日都要记得快乐。语调像把钝锉的刀,将这个滥情的世界慢慢肢解。然后步履不惊的同过往偏执过的片刻热爱挥手告别。
海风的腥味突然挤进鼻腔。回过神,终于到了小岛。夜里八点多钟,海边清冷,空无一人。
站在雪白空寂的海岸,清冽的海风肆意侵袭他的每寸肌肤与皱纹。仿佛在戒备著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
其实他的人生里,已看过数不清的海。手机的相簿里,冷冬和炎夏,晴日或密雨,每一张海岸上,仿佛都珍藏着独钟的情结。而镜头里那些失真的情节,亦都是有关于她的。
她说,一直想去看看北方的海,不知与南方有何不同。她推开窗,腥涩的海风迎面而来。
我也是,不如下次有空一齐过去,他应和道。
那就说好下次吧,不过你得抽空先练习一下你的拍照技术。她望着他,轻轻笑了笑。然后就推门离开了。
印象中,那是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晚上他便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赶到医院,门口等待的警察告诉他,她是为了躲避马路上突然冲出的小孩,失控把车开进了路边的海里。海水倒灌满之前,车门没有来得及打开。
那一刻,他脑海里曾预演过的种种幻灭,戛然而止。死别就像藏在眼皮下的刺,沉在耳畔的呓语,黏在发梢的尘。亲近如唇齿,形影未离。
他的末日,竟是光临的如此随意。
此刻,他终于看到北面的海。
这里没有银色的沙滩,没有年轻情侣湿长的吻,没有过期不变质的暧昧,没有盛放不败落的花,亦没有可以通向世界尽头的绝径。有的只是覆在茫茫白雪下无尽的的暗青色岩石,黏着湿腻的绝望,向着目光不及的天际绵延而去。
偶尔狰狞的浪拍打在滩涂的岩石上,昏暗里溅起形状各异的白色水花。风声夹杂着潮水声沙沙作响,像是在试图一次次的卷土重来,妄念冲碎堕落在这世界的蝇营狗苟。
虽是不经意的,于她却是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承诺,十数年后终于兑现。
一瞬间,温热沿着时间交错过的痕迹,从他脸颊熟练的经过,扑落在积雪下深不见底的沙砾里。
他仿佛又回到曾无数次梦到过的那潭深谷。站在幽暗死寂的谷底,没有风,亦没有光。只有一棵开出无数巨大花朵的白树。在近乎静止的时间里,躯干上的花,突然一朵接一朵,决然的向下跌坠。那骨朵落地亦不溃散。在静谧的山谷砸出抽泣般绵绵不绝的回响。
漆黑里停留太久,敏感的神经亦错觉时间转慢而变得疏忽。心思毫无防备的刹那,决堤的暗涌突如蛆虫般在腐朽的身体里迅速蔓延。那些被刻意隐藏的难过,顿时便如被侦破的悬案,细节在抽丝剥茧后逐一暴露。生锈的门里,被重重锁住的案发现场,布满了自己的脚印与指纹。它们扭动着,叫嚣着,仿佛在向他重构这里曾发生的幕幕惊心动魄。
那一刻,所有的美,都像是在等待着被破坏。记忆亦在期盼一场瘟疫的来临,试图把历历在目的,摧毁殆尽。
原来,接受暴雨倾盆,接受四季纵逝,接受傲骨衰退,接受生离死别,接受一切不复的时光。竟是如此简单。
抑或是,繁星亦要冬眠。银河稀疏,清冷的寒夜,半明半昧。
他慢慢从包里取出一个红木盒子。
谢谢你。他对着盒子看了良久,然后喃喃的说。他用微微蜷缩着枯槁的手指,一遍一遍的,不断轻抚着上面她的脸。像是在重识着久别的故人。照片里的她依旧在笑,轻轻的。
好像于她眼里,生与死都不会太费力气。都可以轻轻的来。
突然,他长呼一口气。赫然使出全身的气力,把它抛进突起其来的惊涛骇浪中。
如世间万物。任凭来时带着的诗意和虚美,多么汹涌,终究会如海浪般销声匿迹的退转回原处。
他身怀放空的幻念。站在北方沸腾的海。
倏然,一颗彗星从头顶掠过。
于目光上空昏媚的幽蓝里,闪耀着微弱且固执的光亮。
消逝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