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棕发少女正在街上愉快地蹬着三轮车。
她轻车熟路,在非机动车道畅行无阻,速度飞快,车后还载着包裹。一位身着补丁衣服的女孩,蹬着早该被时代淘汰的三轮车,这种搭配颇有点复古的意味,也让不少中年路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因为这番景象新城区很罕见,不时惹来人们目光,权当是某种新兴的行为艺术。
女孩名叫“锡奴”,按照日程安排,她的姐姐负责进货,她则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蹬着三轮派送今日的货物。现在她还剩最后一位客户,此刻正兴高采烈哼唱小曲前往目的地。
之前她路过附近的游戏厅,那里围了很多人。听大家的议论,似乎有位女孩被绑架,而绑匪竟也是位少女。她之前听某位客户提到那位绑匪,她在城区不断袭击穿黑衣的无辜男性,近日造成不小的骚动。
大概每过三四个月就会出一起这种事情,一般几天之内就能被相关人士摆平,没想到这次闹得这么严重。锡奴心想。
思索间她已经到了客户家附近。这位客户喜欢住在人迹罕至的巷子里,就算周围是高楼大厦也能求得一份宁静,就是周围有些脏乱差,对于有洁癖的人不太友好。她把三轮车停在巷口,抱着货物进去。
周遭是杂草与纸箱,还有受惊奔逃的野猫。仰头望去,两侧高墙将天空困住,再由纵横交错的电线切割。阴凉的风就沿着巷子往脸上吹,这里与繁华的商业街明明只有十米之隔。
锡奴敲开房门,把货物送达。
完成任务后,锡奴一边喝着客户送她的汽水,一边欣赏墙上的涂鸦喷漆。这时她发现不远处有两位女孩,其中一位灰发少女靠着墙,似乎疲惫不堪,另一位女孩则手足无措站在一旁,被对方死死掐住脖子。
或许是不良少女在打劫路人?看来那姑娘需要自己的帮助。接着她好奇地走近,却不想踢翻了地上的易拉罐。
两位女孩看向自己。
“你们好啊!”
这位不速之客笑着朝她们挥手问好,看样子人畜无害。
作为回答,灰发女孩突然面露杀气,手腕周围冒出尖刺朝她扑来。
看来一场腥风血雨迫在眉睫,车河紫吓得捂住眼睛。
五秒钟后。
听见没有动静,车河紫这才从蒙住眼的指缝间往外窥探。
落尘已被四仰八叉打倒在地。
车河紫吓得合不拢嘴。
锡奴走到落尘面前,跪在地上将她抱起,随后对车河紫点头示意,让她随自己来。车河紫哪敢不从,连忙跟上去。
“你是什么人?”她问。
“我叫锡奴,一个路过的送货员。”棕发女孩笑道。
很快她们来到巷口。锡奴把昏睡的落尘放在三轮车上,让车河紫也坐在后面。
“我们马上去哪?”
“回店里。她需要治疗。”说罢锡奴蹬起三轮车,四周的风景如风般向后退去,这就和海柳昨天送自己回去的感觉一样。
待车河紫从风驰电掣中回过神,三轮车已经停在一家杂货铺门口。这家木质结构的老店在其他崭新建筑的簇拥下格外扎眼,虽然尚在中午,店内外却被一层黄昏般的光晕笼罩。店门大开,无需进入便能将里面的布局与商品一览无余。店铺虽小,里面商品却一应俱全,此外还有很多布满奇异花纹的柜子。比起杂货铺,更像是一座小小的私人博物馆。
车河紫仰头,杂货铺的牌匾上写有“怨长亭”三字,看来这便是店名。
锡奴把三轮车推回仓库,背着落尘,与车河紫一同进屋。
“婆婆,我回来啦!”
锡奴对柜台喊道。
车河紫见状慌忙问好,却不见回答。再定睛一看,在柜台上立着个相框,照片里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老婆婆今天不在店里,所以留下照片看店么?车河紫心中奇怪。
锡奴把落尘放在椅子上,让车河紫也坐下,接着端来热毛巾与脸盆,把落尘脸上的灰尘擦干。车河紫也第一次留意到这个女孩的处境——按照海柳的说法,她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虽然能以梳子的模样附身他人,可自己的脸上与头发间也满是污垢。
这些日子她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呢。
看到这她也拿起毛巾,替她清理头发。
这时她看见落尘的眼角流下泪水。
“妈妈……妹妹……我好想你们……”
她嘴角微微蠕动,很快她睁开双眼——
醒来后看见自己身处陌生环境,落尘一跃而起,站在柜台上炸毛的猫似盯着女孩们看。
“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来!”她质问。
“因为你已经伤的很重,我不能把你丢下不管。不然你可能会被坏人捉走吃掉。”锡奴回答,“帮助自己的同胞就是我的职责之一。我叫锡奴,请多指教哦,付丧神落尘。”
闻言车河紫与落尘都吃惊不已。
付丧神对同类的气息很敏感,所以之前海柳才大费周章隐藏自己,但直到刚刚落尘都没能察觉出锡奴的身份。可就算对方自报家门,也完全看不出她的底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竟让她有些害怕。
但自己身上的疲倦与伤口一扫而光,看来锡奴的确没有说谎。
而车河紫则满脑子盘算以后该怎么把焚风与杜廷两位付丧神介绍给他们的同胞。
“那你其他的职责呢?也和他们一样抓我么。”落尘没有放松警惕。
“我只是一个送货员,也是这家店的服务生,仅此而已。”
这并没有打消落尘的顾虑。她就这么一直站在柜台上居高临下与女孩们对峙。期间不时有客人进店,他们无一例外在店门口鞠躬示意,锡奴便暂时投入到接待工作中,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打量站在柜台上的少女。她的示威完全没有效果。
落尘有些脸红。她能感觉出进来的都是付丧神,按理说她早该展开反击突围,可这间店散发着令人怀念的舒适感,每一件物品都满是温暖的回忆,她完全没有破坏这里的念头。
真是奇怪。她不觉放松下来。
“如果站累了,就下来吃些东西吧!这些是专给付丧神准备的。”锡奴在繁忙之余招呼。
落尘犹豫一阵,跳下柜台看着桌上的饭菜。
很快她开始狼吞虎咽。
车河紫见她嘴里塞满食物,眼泪却又淌下,便拿着纸巾帮她拭泪。
“我想家了。”落尘突然说。
“你的家人是谁?”车河紫问。
或许是这温馨的环境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落尘喃喃:“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和一位我看着她长大的女子。我把她们视作我的妹妹与母亲。”
“她们现在在哪?”
“我记不得了。”
落尘的动作戛然而止。
车河紫看见她握紧拳头。
“那个男人。”她回想起什么般小声道。
“什么?”
“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那时的我尽管只是梳子,却还是扎破了他的手。但我没能阻止他,他进门的时候只有小女孩一人在家……我想要变得足够强大,为了给母亲一个交代,我必须要把犯人抓到。”
“所以你才不断袭击穿黑衣的男生,就是为了找出犯人?”车河紫恍然大悟,“这件事情人们自己会解决的,你却伤害了很多无辜人啊。”
闻言落尘勃然大怒:“笑话!在我记忆里犯人一直没有落网!他一定还逍遥法外!既然你们人类的法律如此无能,那我只好履行付丧神自己的职责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可……可你怎么知道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车河紫吓坏了。
“我自己会判断!之前有一个人类男孩帮助了我,像他那样的一定不是坏人。只要穿黑衣服,多半就是招摇过市的犯人!”
落尘的声音戛然而止。顺着她警惕的视线,车河紫回头望去,海柳与鹤天正站在店外。
落尘掀翻椅子做出应战姿态,对方却面露难色在店外踌躇不前。
“他们不会进来。”锡奴擦着桌子在一旁发话,“因为所有付丧神都不能在这家店里打斗破坏,他们担心贸然闯入会把你逼上绝路。”
听罢落尘彻底放心,觉得锡奴是在真心帮助自己。
“果然藏在这里,而且完全没有好好交流的意愿。”在店外,鹤天叹气。
“实在不行只能那样做了。那孩子可真固执,希望不要闹出人命。”海柳也束手无策。
店内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落尘身上浮现出尖刺,发出淡灰色的光芒,直勾勾盯着门外,她知道自己据守有利位置。这时她的瞳孔突然收缩——她分明看见,就在门外,一位身着黑色兜帽衫的人影一晃而过。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伴随车河紫的惊呼,落尘裹挟着骇人的杀气冲出店铺,尖刺洞穿黑衣人的肩膀将他固定在墙上。落尘眼冒幽光,喘着粗气。
海柳与鹤天就站在她不远。奇怪的是他们毫无表态。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以为杀了人就可以逃过制裁么!”落尘低吟,用右手扯开对方的兜帽,“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阳光撒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熟悉的少年。
“又见面了,小姐姐。”林下面带笑容,“所以你觉得——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的鲜血沿着墙面流下。
落尘僵在原地。
就在半小时前,游戏厅门口。
海柳把付丧神落尘的情报告诉了少年等人,希望他们协助自己救回人质,制服落尘。
“她刚刚化为人形,不仅记忆混乱,是非观念也尚未成型。虽然还懵懂无知,却已经具备了伤害他人的能力。若不能及时纠正,怕是会酿成大错。”鹤天道。
“你是说,她的目标是穿黑衣服的男性?”思索间林下突然发话。
“没错。你的意思是?”
众人见林下从游戏厅老板那借来黑色卫衣,觉得情况不对。
“她是我重要的客人,因为我邀请她到游戏厅才被落尘绑架,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林下说着套上卫衣。
“这种事情让我来。”少年拦住林下。
“你们都是我重要的朋友,我可不希望你们出差错。再说,海柳他们会保护我的,对吧。”
“居然要牺牲人类的安危来完成任务……我真是没用。”海柳羞愧难当。
“她既然要抓到凶手,那肯定不会第一时间杀掉我,而是要确认目标的身份。也就是说她必定会看到我的脸,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由我来再合适不过。那时候你们就把事情真相告诉她,虽然很残忍。”见林下心意已决,众人也不好劝阻。海柳则拍着胸口发毒誓会保证林下安全。
这时林下用食指戳戳下巴:
“之前我就很奇怪,付丧神究竟是怎么诞生的?为什么有那么多被抛弃的物品,成为付丧神的却那么少?”
“只有与人类长时间亲密接触的物品才有可能化为付丧神。但我们付丧神化作人形的决定性因素,是从人类那学会一样东西。”海柳神色黯淡。
“是什么?”
“憎恨。”
林下沉默。
“被主人抛弃的憎恨也好,目睹主人不测的憎恨也罢,只有感知到憎恨,付丧神才能真正的由物质变为人。所以说这世上每诞生一个付丧神,就意味这世上又诞生了一连串悲剧。”
说到这海柳移开目光苦笑:“是啊。我们都曾是诞生自仇恨的可悲怪物。复仇与破坏才是我们的本职。”
“完全没有这回事!”少年和林下异口同声。
“谢谢。所以我不希望后辈们再走上我们的老路。”海柳露出笑脸,拍拍两人的头。
沉默许久,林下缓缓道:
“去救她们吧。”
此刻林下被落尘刺伤肩膀,无法动弹。海柳慌忙上前,却发现鹤天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角。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可你现在究竟是在制裁坏人,还是在伤害好人呢。”林下的声音因为疼痛发颤。
“你不会理解的。有的人一生为善 ,最后却还是不得善终;有些人毕生都在伤害他人,却至死没有得到制裁。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世道。”
“可你现在不也在伤害别人么。”林下喃喃。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正义。”
“可你的正义迟到了太久。你还没有发现么,”林下道,“它正在逐渐变成针对别人的恶意。”
似乎是本能地察觉出什么,落尘没有回答。
她本想放开林下,可随即注意到海柳他们就在身后。为了免遭攻击,她只好保持着现在的姿势,警告对手如果轻举妄动,她就会痛下杀手。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想伤害你。求求你停下来,听我们把话说完吧。”海柳却没有进攻的意思,“放弃你的复仇吧。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只是在徒增受害者,本质上和那位杀人犯没有区别。”
“你想说什么。”落尘冷冷道。
“当年,在这座城市发生了一起揪心的案件。一位来自外地的闲杂人员,以推销员为借口欺骗某位十岁女孩打开房门,搜刮财务后又玷污她,将她残忍杀害。女孩的母亲悲痛欲绝,可就算她跪在警局门口请求搜查,可碍于落后的技术与种种因素,犯人一直没有落网……”海柳喃喃。
“你究竟想说什么。”林下发觉面前的女孩在浑身发抖。
“那位杀人犯在去年被逮捕伏法。是人类依靠自己的技术抓住的,没有付丧神的帮助。虽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十年。”
“不可能……你在说谎!怎么会有十年!那我的母亲呢!”
“她……”海柳看了眼鹤天,“她没能等到那一天,便追寻自己女儿而去了。”
林下只觉身体一沉,落尘放开自己,两眼无神跪坐在地。
“请节哀顺变。因为对于付丧神来说,十年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海柳向落尘微微鞠躬。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不,不对,你一定在骗我,然后趁我动摇时暗算我!”落尘咆哮道。
“我们其实在游戏厅就想告诉你了。那时你已经失控,记忆也十分混乱,我们又担心你得知真相会承受不住,便打算把你抓住,待你冷静之后再告诉你。如果你想要证据,这家杂货铺的锡奴收藏着近百年来每一期报纸,上面的日期千真万确。”
但落尘已经没有听下去了。
在她眼中,一对母女坐在公寓的卧室里。母亲拿着木梳,在镜子前替女儿梳理长发。女孩儿眼眸扑闪,皮肤白皙,在母亲的怀中欢笑撒娇。母亲则一边梳着,一边赞叹她的发质那么顺滑。
“妈妈,我总感觉家里面还有第三个人在陪伴我!”女孩说。
“那一定是你的守护天使吧!”说罢母亲把梳子郑重递到女孩手中,“这个梳子是妈妈家族传下来的,今天作为生日礼物送你,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哦。”
“好!妈妈,我已经许好愿望了。”女孩笑靥如花。
“是什么呀?”
“我希望能够快快长大,一下子长十岁,这样我就能帮妈妈分担家务,出去打工挣钱了!”
“傻孩子……”
温暖的阳光洒下。
母女俩的对白微弱下去,她们的身影也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只有落尘留在原地。她连起身追上去都力气都没有。
“其实在那一天我也许了愿望。”
落尘已经泪流满面。
“落尘的愿望……就是想永远当你们家的孩子,永远守护你们。”
回过神来,落尘呆坐在原地,脸上满是泪痕。
海柳缓缓走来,单膝下跪想扶她起身。
突然以落尘为中心伸出无数尖刺,海柳连忙后退:“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落尘微微一笑。只见所有尖刺的末端扭曲反转,又从四面八方朝她自己涌来。
“我要去找她们。”
“不要!”海柳纵身扑上去,可还是迟了一步,落尘瞬间淹没在尖刺构成的虫茧中。
海柳绝望的哀嚎在天空回荡。
“等等,还有希望!”经林下这一提醒,海柳才发现所有尖刺似乎抵住了某种硬物,随后纷纷脱落,在尖刺之下是由念珠构成的屏障,正将落尘牢牢护住。
“诞生于仇恨是我们付丧神的宿命。但今后何去何从却是我们能够选择的。”鹤天收回念珠,转身离去,“苦海漫漫,靠岸当弃舟。”
海柳冲上去把落尘抱在怀中放声大哭,而耗尽力气的落尘眼含泪光,头一歪,失去了意识。
见状林下终于背靠墙壁放松下来,紧接着却倒吸一口凉气——他的伤口还流血不止。
“我马上让锡奴帮你治疗!”海柳心急如焚。
“没事没事,现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笑道。
而之前防止车河紫被波及,少年与维维安在落尘冲出去后将她带进杂货铺里屋避难。见事件圆满结束,他们也随锡奴等付丧神冲出杂货铺欢呼。
“林下你简直是英雄!”维维安尖叫。
少年的敬佩之情也溢于言表。现在他正和锡奴合力治疗林下的伤口,只有车河紫直勾勾看着林下,心中百感交集却有口难开。
对此刻的她而言,一切语言都失去了意义。
“那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处理完现场,回复周围路人的感知力之后,少年问。
“我们打算先让她好好养伤。之后我们会教给她各种规则与技能。如果她选择相信人类,我们就让她留在这里,如果她还是对人类敬而远之,我们也会尊重她的选择,把她送到只属于付丧神的社区。至于之前的伤者与损失我们会赔偿。”海柳背起睡着的落尘,再一次向众人尤其是林下感谢。
“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你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告诉我!”海柳说。
“哎呀,举手之劳嘛。不过有件事情能单独和你细聊么?下午三点在街杏公园。”林下说。
“我们付丧神对恩人有求必应!”海柳连内容都不问就爽快答应下来。
鹤天则为自己搭档的老毛病扶额叹息。
告别海柳等人后,时间已过中午。林下便张罗着吃一顿庆功宴,他已经选好了地点,就在附近一家人气餐厅。
这时他总算注意到车河紫的眼神。
“怎么了?不会你也受伤了吧?”林下关切道。
而车河紫跑到林下面前。突然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脸涨得通红:
“谢谢你救了我!我……我想要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