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雨如烟。木溪镇给人的印象除了老旧和落后,那就是那山林的葱绿了。
木溪镇所处的地级市近日发布了关于计划生育的最新条例和办法。只是在城市的人们如今繁忙起来,对于政治的敏感时期也已经过去。现在的市民们都相信,钱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而对于政治,只不过是得到钱的辅助办法罢了。广播在大街小巷播放,没有人在认真听。然而,此时正个有人公布了关于某店铺的员工招聘或者加盟信息,这倒是引来不小的观摩人群和众多的议论。
有一位年轻的妇女没有混入人群,她正准备去接她七岁刚上小学的女儿,她已经给小学打了招呼。今天是她女儿玉珍的生日,她希望能再给她一点快乐的时光。
到了晌午,大街上还流动着不少市民,在如今分秒必争的形势下,一点懒惰都是对金钱的浪费。儿童餐厅的服务员仍旧精神抖擞,他们把整个餐厅擦得发亮,还挤出机械的笑容吸引小孩子的关注,他们走来走去,尽管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做,但还是给人一种很忙的感觉,他们也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正在为生活奋斗。但是餐厅里只有两位客人,玉珍和她妈妈。
人们都在忙着挣钱,对于消费这样及其损耗金钱的作法是及其不可取的。这时候的社会都在大力生产而很少消费,人们都在积累着财富,财富的积攒给了这些人们变态的精神享受,不管这些财富最后去了那里,是否发挥了它的价值,当下的人们都不会去在意。他们只知道,应该这样做,别人也在这样做,社会都在这样做,这样做了自己很满足。
玉珍现在满脸的奶油。她的脸很干净,肤色白得像芭比,奶油粘在她的脸上不会很凸显,可以把她的脸看做蛋糕,稚嫩的皮肤像奶油,给人一种很好吃的感觉。她两边脸蛋中间还各有一团晕红,那是小女孩特有的,当下的少女也喜欢这样,弄来粉墨打扮,却不如那样的自然可爱。小女孩的眼睛一般很亮,像水晶葡萄,眨眼的时候能闪烁出动人的光茫。
‘玉珍啊,好吃吗?’她的母亲看着她吃,她只向服务员要来一杯免费的白开水。
‘好吃’玉珍埋着头努力的舔奶油,她看不见母亲忧郁眼神,即使看见了,她也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
‘不够的话,我们再点一份。’母亲的话语很平淡。她两只手捧着热水杯,冬天里这样做可以很好的保持温暖,而且是免费的。母亲的眼带有哭过的痕迹,如果看得仔细一点,还能在被头发半遮住的地方看见被打过的伤痕。
‘我吃完了’玉珍用舌头把嘴唇周边的奶油添干净,又用手指把脸蛋上的奶油刮下来,再放进嘴里含着,眼神里透露出意犹未尽的满足。
‘不用了’玉珍不打算再吃一份了,她知道自己吃不完。
‘玉珍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呢?’
‘我想要一条裙子’玉珍小声的说道
‘走吧,我带你去买’母亲整理了自己的包,见机的服务员立刻走过来,收走了用餐的费用。
城市最近开了很多家商场,家家卖的都是洋货。人们在哪一件商品上落下的眼光多,他们就把什么放在橱窗里,再配上大喇叭叫卖。虽然场面热闹,但买的人寥寥无几。 玉珍看中了一件紫色的连衣裙。相比其它放在中心位置的靓色裙子,放在最边上的这件显得暗淡无光,销售员看它好歹是外国货才把它摆出来。价格自然会低不少。
‘玉珍是要这件吗?’她的母亲倒是很惊喜,女儿挑了一件最便宜的。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嗯’玉珍仔细摸着这件连衣裙,它的设计很普通,可以说是没什么设计,连起码的蕾丝边饰都没有。面料也很一般,唯一的优点只有好清洗。不过玉珍很喜欢它。
‘好,记得回去藏起来,别告诉你爸’母亲很快付了钱。她看着女儿这样的喜欢,自己也舒了口气。她慈良的看着满足的玉珍,两只手紧攥着钱包,身体像是在用力。
母女俩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冬天的夜来得快,还未到饭点,这天就暗淡了下来,这样的暗淡总是给人一种失落感,像是快要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母亲去了邮局。玉珍得去幼儿园接弟弟。
幼儿园很热闹,四处都是孩子和家长。偶尔几个没有人接的小朋友都聚拢在一起玩弹珠,弟弟在其中正玩得入迷。玉珍很喜欢玩弹珠,她的弹珠弹得特别好,总是能赢。弟弟也爱玩,但常常把自己的弹珠输个精光,玉珍就把自己所有的弹珠给弟弟。玉珍看着弟弟玩,不知不觉过了很久,弟弟手上的弹珠都输完了,她才想起该接弟弟回家了。
天彻底黑下来了,城市里对金钱狂热的居民都开始回家休息,他们需要为第二天的战斗准备好充分的精力。 玉珍的父亲也回来了。
‘玉珍,听说你接弟弟又迟到了是吗?’父亲正躺在全家唯一的沙发上,他没有看向玉珍,只是在专心的整理钱包。
‘嗯’玉珍小声的回答道,她正在教弟弟写汉字。
‘我跟你说多少次才明白?接到弟弟就赶紧带他回家,万一他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 长点心好不好,就知道玩,整天就知道花钱!’父亲突然激动起来
‘快去把酒给我拿来’父亲补充到
‘下次不会了‘玉珍小声的回答。 弟弟把笔弄得到处都是,她正四处搜寻。
‘酒早就被你喝光了,你个酒鬼,不知道酒很花钱啊?’母亲虽然在反驳父亲,但声音却很小
‘老子辛苦挣钱喝个酒怎么了?珍,快出去给我买酒’父亲丢掉手中的水果皮,再用纸把手擦净,小心翼翼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纸币。
玉珍接过钱,便出门了。
‘他爸,在孩子面前你不要这么凶’母亲正在拖地,她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
‘得赶紧把她给我送走,没听到今天广播说的?生二胎要交罚金了!’父亲找来一把刀子,想把自己那一簇很久没刮的胡子割掉。
‘她是你女儿啊,你怎么就忍心’母亲丧气的坐在板凳上。
‘有个儿子就够了,得赶紧把她送走!不然计生办的人要命来,我可不给起’他好像把自己割到了。
‘真是没办法了,我今天去邮局给她姑姑说了,把玉珍送到她那里一段时间’母亲端来洗脚水,放在父亲坐的沙发前。
‘万一她姑姑要钱怎么办,白吃白喝的......不管了,就说没钱,养不起了’ ‘明天我就送她去了,学校那边我都说了,也不去了’
清晨,狂热的市民们都苏醒了。玉珍和母亲正坐在前往木溪镇的客车上。通往木溪的不是水泥路,不好走。她们坐的也是通向那里的唯一一列班车,在那之前还要去在一个县城里转站,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才能到。 汽车在漫天飞舞的烟尘中驶过,外郊很安静,也很吵闹。安静是因为这里不会有人住,吵闹,是因为这里坐落了许多水泥工厂。如果说城市里的人在慢慢变坏的空气里是在慢性自杀,那么在城郊外呼吸就是刻意自杀。在以钱为指标的时代,对于生命的意义,那不过是达到目的的牺牲品。
而木溪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母亲给玉珍的姑姑拿来了几斤蔗糖,再用尽了所有感激的话,姑姑虽然铁铁青着脸,但没有办法,谁让自己以前欠别人一个情呢?姑姑只好答应。 谈话结束后,母亲叫来玉珍。
‘啊珍,你要在姑姑这里住一阵子,要听姑姑的话,不要惹事。’
‘我不要,我要跟妈妈走’玉珍开始抽泣,刚刚茫然的表情立刻变得难过起来。
‘听话,这个小猪你拿着,等你把这个小猪装满,妈妈就来接你了,你听话,姑姑会给你零用钱的。’母亲无奈的松开玉珍的手,乘上回城的班车。
玉珍捧着小猪,两只稚嫩的小手在红色的塑料储钱猪上抚摸。她表情很难过,一直在抽泣。
木溪镇虽说是一个镇,居民却很分散。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半山坡上,分布得零零散散,只有几条蜿蜒的盘山公路连接着各户人家。这里的居民大多靠种田养殖为生,也有在镇上的集市打工为生的。木溪的居民虽然分散,但也有一个镇中心,坐落在木溪河畔上,有集市,有医院,有政府,还有小学。正是因为这个齐全的小中心,木溪像世外桃源一样,这里的居民不用去城市就能在这里很方便的生活。相比地级市,这里的节奏慢很多。 这里的环境值得一提,大概是处在山林又多阴雨的缘故,这里的天色常常是青色的,还一直有水雾围绕着。像极了江南的场景。这里不仅空气很好,水质也不错,木溪河的源头就在这里,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很甘甜。到了夏天,还会有萤火虫在河畔出现。 也是因为多阴雨,这里的居民大多住的是低矮的瓦房。院子也是倾斜的,因为是由石头铺成,所以上面遍布青苔。只有镇上的机关处才是二层楼的楼房,和水泥大坝子。
总的来说,对于肮脏的地级城市,这里就像是绿洲。
姑姑是从来不会唤玉珍回来吃饭的,爱吃不吃。玉珍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喜欢爬到房顶上,在那里可以看到站台,她记得母亲就是消失在那里的。房顶上都是长满青苔的瓦片,她常常摔倒,刚开始疼得哭,后来身上起了茧,不疼了,也不哭了。
姑姑不喜欢她爬上去,因为上去摔倒了就会弄脏衣服。后来姑姑因为工作很忙再也不管她了,玉珍必须自己洗衣服,再弄脏了也就不干她事了。
姑姑的伙食很简单,一般都是一碗稀饭。至于菜,她一般分成两份,自己的一份倒还看得过去,玉珍的就很随便了,一般是另一份上顿剩下的。玉珍还挑食,肯定不愿吃,姑姑气得说饿死你个鬼丫头,城里来的太娇惯。玉珍只得抽泣。到了晚间,姑姑睡沉了,她又从床上爬起,摸到厨房去搜罗吃剩的食物。有时候姑姑看玉珍实在可怜,也会去镇上买几个肉包子给她,玉珍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姑姑则会埋怨,好不容易养大了个,又来个小的......
一个月下来,玉珍廋了很多,全身脏兮兮的,脸蛋上的光泽被灰尘所掩盖,头发凌乱得随风飘散。
一次,玉珍尿床了,姑姑气得狠,不再允许玉珍睡在自己床上,而是在杂物间给她弄了一个低矮的桌子,铺上被子,叫她睡在那里。玉珍晚上尝尝哭,也不敢哭大声,姑姑会骂她,只得悄悄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姑姑家周围的邻居没事会聚在一起,她们觉得玉珍很可爱,喜欢逗她。她们常问玉珍,你这么漂亮的裙子谁给你买的啊?玉珍听见了会停止玩耍,嘟着嘴告诉她们,只是我妈妈给我买的。邻居们都笑起来了,真是可爱的女孩子。
玉珍尝试向姑姑要零花钱,姑姑没有立即拒绝,而是叫她到镇上的集市去搜罗酒瓶回来,集齐一百个就给她五个硬币。接下来的时光,玉珍就独自在镇上来回寻找,如果搜齐酒瓶,就能得到硬币了。 镇上的小学还没有放假,里面的学生放学后常常出来玩弹珠,她就在旁边看着。如果运气好的话,在人群散尽后,她能找到小孩们遗留下来的弹珠。下次她也参与,赢得的弹珠可以卖给输完了弹珠的小孩。这样,赚得的钱可以放进小猪肚子里了。 不过,小学里的学生发现了浑水摸鱼的玉珍,不跟她玩了。玉珍很难过,后来她把自己收集到酒瓶得到的赏金用于买弹珠,分给了那些学生,学生们才又开始接纳她,她的‘生意’又得以继续。 后来买卖的次数增多,引起了家长的注意。家长对这个野孩子没办法,只有尽力的让学生远离玉珍。 没用多久她就赚回了收集酒瓶的钱,她的小猪也慢慢重起来。
在生活节奏很慢的地方,日子过得也很慢。雨很慢才能下得下来,雨水从天上也落得很慢,水在地面干得更慢。玉珍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却悄悄的成长着。 地级市的政府又传达了关于爱护环境的政治宣传。这在是市民看来实在无聊,不过政府却有实际行动,不仅把木溪镇作为表彰对象,还专门派了位记者到当地专访,还要为当地拍摄宣传纪录片。
木溪的政府受宠若惊,把市里来的大记者安排在镇上机关所上住着。他姓黄,已经是位久经沙场的老记者了。关于黄记者的到来,木溪的人们并不是很关心,因为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实际的物质利益。但关于他的故事却成为了当地人饭后的谈点。有人说他曾经是位战地记者,还扛过枪,打过蒋介石。也有人说他家的后台硬,还说他是自己的远方亲戚。不管怎样评价,这位记者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事件的发生。他也只是换了个工作的环境。
黄永生到了这里便觉得心情舒畅。肮脏的城市哪有这般秀丽的风景,青翠的树叶,清新的空气,可以让人懂得自然是多么的可爱。这里的人,每天不会忙来急去,也不像市里的人整天焦眉愁脸,把漠不关心发挥到极致。他们各自安分的生活,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快乐。 当他住上一段时间,他便开始觉得这里的人与城市的人们只是多了些愚昧和懒惰,至于对物质的渴望一点也不逊色于市井小民。他拿起摄像机走进每家每户时他发现人们并不欢迎他,他因为拍摄所取的景物涉及到私人物品还被告知需要付费。有时候他很自信,他觉得自己在做一项伟大的工作,但大多时他会觉得很失望,也很释怀,是啊,一年迈的老记者难道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吗?自己即使再努力也不能改变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的一点棱角。
他不再关心这些人。他常常看见有个小女孩每天早晨都会在车站坐着,一直望向汽车驶来的方向,手里紧握着一只红色的塑料猪玩具。这让他觉得很好奇。
木溪镇正下着雨,玉珍左手抱着红猪,右手拿着刚捡来的酒瓶,淋着雨站在站台上。 黄永生正好在旁边的餐馆吃早饭,他很快发现一位在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站在雨中,呆呆的望着马路的尽头。他清晰的看到,雨顺着她浓密的头发流下,滴到她的连衣裙上,渗透到她的脖子里,她冷得打哆嗦。两只冻得发红的手一直紧抱着那个玩具猪。他看不到小女孩期待的表情。 那天正好是春分,寒气尚未散去,又带着比往常更多的阴雨。因为是小镇,人不多的小镇,所以这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玩具猪落在地上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黄永生正看得发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应该也不是难过,因为他对小女孩的故事并不知情,如果难过的话是很不和情理的。
玉珍昏倒在地上。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她正躺在镇机关所黄永生办公室里的床上。她听到门外有争吵声,男的声音很陌生,女的是她姑姑。 她决定起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当然这是很困难的,她刚刚输了液,全身无力。
‘玉珍就是你弄伤的,不然为什么会去医院躺着,我不管,赔钱。’玉珍的姑姑的唾沫星子快要溅到黄永生的脸上。
‘大娘,你冷静点,孩子是发烧了,那天她.......’黄永生极力的避开她的唾沫。
‘我不管,孩子都躺在你家了,不是你干的?姑姑又打断了他
黄永生不再想跟她姑姑多说半句,他叫来门卫把姑姑拦着,他还得回去看看孩子怎么样了。
玉珍此时饿得不行,外面发生的事让她很害怕,她蹲在床边,表情很凝固,也没有眼泪。等到黄永生进来,发现玉珍已经醒来。从刚才和她姑姑的争执中他也大概得知了玉珍经历,也能想明白玉珍为什么会每天站在站台。 他把红猪拿到玉珍面前,这个储钱猪已经装了快一半了,里面都是玉珍捡了很久酒瓶和卖弹珠得的。
‘玉珍,你想回家吗?’他问
玉珍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把红猪夺去,抱在胸口。
‘玉珍,你爸爸妈妈呢?’他试探的问到。
‘我妈妈说了,把红猪装满,她就会回来接我了’玉珍埋着头,面无表情。
黄永生非常可怜玉珍,但他没办法。他带玉珍去伙食团,给她洗净了衣物,最后只得送回她姑姑那里去。他不能留她太久。
事情却出乎意料,玉珍的姑姑拒绝接受她。
‘她爸妈都不要她,我留着做什么,养个孩子不花钱啊? 你爱养你养去,我不管了’
玉珍还是面无表情。但她很用力的把红猪砸在地上,小猪的肚子立刻摔裂,零钱四处滚落,发出类似玻璃破碎的声音。
因为天色呈青,山雾很大,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人们照常的营务庄稼,照常的买卖。在这个于世隔绝的如同绿洲一样的地方的人和事,谁又知道呢,谁会关心呢? 黄永生的采访结束了,他应该回到广播台去。他想到过为玉珍做些宣传,但他此刻很悲观,一年迈的老记者难道还不懂得人情世故吗?真的会有人关心玉珍的故事吗?
他带着玉珍回到城里寻找她的父母。玉珍凭借记忆找到了原来的住所,可是邻居告诉他们,这对夫妻很早就搬走了,最后给了他们一张纸条:
无论你是谁,看到纸条请拜托把玉珍送到她婆婆家去,这是她婆婆的住址,木溪镇回英村六组三号。感激不尽。
玉珍也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闪闪发光,像是一颗黑水晶。
‘走吧,我带你去婆婆家’黄永生点起一只香烟,他本来已经戒掉三年了,现在又抽上了。
木溪的天无论四季都是青色,雨无论四季都也下着,城市决定往那里修一条水泥路,去开发那一片因为环境而出名的地方。
玉珍每天都会看挖土机在田园上施工。 她的婆婆告诉她,那是城市里开来的,等玉珍长大了,要到城里去挣钱。
(本文部分情节借鉴于电源《无树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