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假发(完结)

老刘是我同学,读到初二因为反复违纪被勒令退学了。

他并不打架,也不偷窃,只是喜欢偷偷摸女人的头发。上课的时候,他慢慢将手指探进坐在前面女生的头发里,用指尖剥离缕缕发丝,感受隐隐的体温。女生举报一次,他就被老师骂的狗血淋头一次。老师故意将男生安排坐在他座位前面,他就趁晚自习的时间,挑女生的座位后面坐,特别是长头发的,刚洗完湿漉漉的更好。那个年纪,男生围在一起谈论女生,都会谈论“馒头”,他默然无语。

辍学后,他消失了一年左右,突然在市里盘了个店,把自己头发弄成杀马特模样,成了一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的理发师。据说,学校里他的几个哥们还凑了凑钱,在他店里开业大吉那天送去了两个大红色的花篮,店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甚是热闹。

我找他理发已是高一时候,那会儿我去市里参加奥数比赛,顺便去了他的店。生意并不如我想象的红火,已是下午,店里除了坐在椅子上的他别无他人,地上的碎发也寥寥无几。他见我进来了,站起来,把理发的剪刀、梳子、剃刀在镜台上一字排开,用手示意:“来,坐下吧”。

我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他边在镜子里打量我的头发,边聊天。

“老同学,你这是第一次来吧?”

“是,你把店开在了市里,我们从镇上过来,坐公交车还要倒腾好几个小时。”

“今天你是我的第一个生意。”

“你当我瞎啊?这地上的碎头发难道是你的?”

“看样子也把你骗住了,这地上的碎头发是故意洒的,就跟你下馆子,老板一个劲让你坐在窗户口的位置一样,让大家觉得这家生意还不错。”

“生意咋不好的呢?”

“你瞅瞅对面。”

我转过头,从店门往外看去,马路对面有一栋高楼,上面写着:海明市肿瘤医院。

“对面是医院。医院怎么了?”

“从那医院出来的人想长头发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想到理发?”

“为什么?”

“化疗啊,就跟除草剂一样,用一次,头发就枯一次,最后就所剩无几啦。”

“那你怎么办?”

“我也在琢磨这个问题。”

理完发,说是他今天第一单生意,也不是,他没好意思要我钱。告别的时候,他站在店门口说:“下次你再来,我可能就换地方了。”

我点点头,向他抛以同情和赞同的目光。

再次相见,已是高中毕业。

我去市里购置大学的行李箱等物品,路过老刘以前的店,没想到老刘还在,只是店不再是理发店,改成了一个假发店。一款款假发,短发,长发,卷发,直发,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种类很多,唯一相同的是,它们以同样的姿势扣在墙上,远看像一枚枚棋子,落在墙上的铁架子上,近看有些瘆人,像一颗颗人头挂着。

老刘说笑着:“你看我,店没换,行当换了。”

“怎么想到的?”

“也不是我想到的,顾客提醒我的。进来的大部分是对面肿瘤医院的病人,他们不理发,反倒问我有没有假发卖。一开始我很烦,说没有,后来问得多了,我就开窍了。”

我刚要问些更加具体的缘由,一个女人满头围着纱巾鬼鬼祟祟进来了,那时候正是八月份。

老刘顾不上跟我攀谈了,紧忙迎上去。

“小姚,今天想换什么发型?”

女人愣了一下,直起腰板,说:“没想到你一眼就认出了我。”

“美女驾到,当然未卜先知。”

“就你会说好听的。”

小姚站在墙跟前,专注地扫视着每一款,左手的中指压在下唇,在做一件很重要的决定一样。

“哈,今天我想要一个青春奔放型,就是那款大卷。”

老刘用挑杆小心翼翼地把一块假发取下来,交到了小姚手里。

小姚用羞怯的眼神朝我看了看。

老刘解释着:“没事,这是我初中同学,不是外人。”

小姚貌似没有了顾忌,坐在了高脚凳子上,老刘慢慢卸下纱巾,露出她白生生的头皮。他将刚才小姚选中的假发戴上去,并调整到最合适和最舒适的位置。

“怎么样?好看吧?”

“不错,就这件了。”

小姚起身,又转了几圈,像个小公主一样,在镜子跟前无比地在意自己的新发型。

在她打量镜子中的自己的同时,我和老刘也打量着她。

她穿着一双酒红色的工字凉鞋,脚踝上系着一个坠着翠玉的红线脚链,再往上是一件黑色玫瑰印花露背连衣裙,与这款青春奔放的发型搭配的刚刚好。

小姚从包里取出钱包,老刘按住了她的手,说:“别了,下次一起吧。”

“别下次了,下次可能就别了。”

“不会的,这不你现在还出去约会嘛,精气神恢复的挺好的。”

“那也不行,我剩不了多少天了,万一走了,夜里我来找你还钱,你怕不怕?”

说完,我们三个都笑了。

老刘说:“放心吧,你的真头发还在我这存着呢。”

“对对,万一没有下次了,你把它卖了吧,抵租金应该差不多。”

说完,小姚扭动着腰肢,走了出去。

她身上的香水味这时才在店里满溢着,那是一款水果香味。瞬间,整个店里仿佛切开了鲜嫩多汁的西瓜、橙子、水蜜桃、菠萝。

她打开店门,外面的光照在她白皙的后背上,明晃晃的。

老刘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本没有这么白净,她让病友在她后背抹了粉底。”

“这你怎么知道?”

“化疗的病人,皮肤也会失色,就像太阳底下的鱼,而且,她后背中间应该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我清楚地记得。”

他的话透露出一个细节,让我大为惊讶。以前对谈论“馒头”都没兴趣的人,居然清楚地记得一个女人后背上的痣。

聊到傍晚,昏黄的夕阳洒进店里,那些墙上的假发似乎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发丝闪着光,一团团如同雨后出土的蘑菇那样富含着生气。店外的马路上愈加喧嚣,下班的高潮就此来临。假发店的门频繁地打开闭合,进来的人脸上大多写着羞怯,虽是成年,却如同做错作业的孩子一样腼腆。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不是做错了作业,是命运给他们出错了题目,让他们难以作答。

老刘在我眼中突然换了一种形象。上学的时候,他成绩一塌糊涂,还对女生的头发有着特殊的敏感和爱怜,近乎变态。这种变态,在彼时彼境的我们来看,只不过是调皮捣蛋,而且并不算过分。学生时代,还有甚者,在荷尔蒙爆满的夏天,用借橡皮泥的借口,故意扯前面女生的文胸带和搭扣,女生有羞说不出,只能干瞪眼。但是在成年的老师们看来,他们的内心应该是恶心坏了,所以对老刘大加呵斥就不难理解了。因为这事,老刘被退学了,我相信,他父母的内心应该是滴血的,他自己是自卑的。

进店里来的每个人都在老刘这里得到了尊重和爱护,他用不厌其烦的好脾气帮他们挑选一款款假发,再不厌其烦地帮助他们戴上,陪着他们一起在镜子里面欣赏和端详。无论对面的医院如何的冰冷,这里总是温暖的,而且是轻松的。老刘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除了给他们挑选假发,还提供附带的其他服务,比如为顾客冷藏一些外国进口的药品,这些药品比他们的生命还要娇气,对光线和温度都有特定的要求,比如提供几把太阳伞,避雨又避阳,比如准备一些简单的大宝SOD蜜和防晒霜。

那天下午,对我来说是颇具有教育意义的,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被上帝错怪的孩子,靠自己的双手再次得到上帝的垂怜。

关于小姚,我的印象也是很深刻,她的特别不仅是她会打扮自己,她在老刘面前直接过渡了拘谨的环节,洒脱而且俏皮,气质和精气神完全不像一个肿瘤晚期患者。

正因为如此,一段时间之后,当我从老刘的哭诉中听到她的噩耗,心底抖动了一下。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从靠墙的一头挪到了对着窗户的那一头,把胳膊枕在下面,望着外面的繁星发呆,同学们的鼾声有节奏地打着节拍,像火车的铁轮声,梦想中,声声将我送回了老家。

那年寒假,我回去又见了老刘。他带我去了火锅店,我只吃肉,他只喝酒。后来,听了他边哭边说,我也跟着喝酒,把吃进去的肉全吐进了锅里,开着大火,唾液搅拌的肉泥升腾着酒味的蒸汽,半醉半醺中,我看到了老刘和小姚之前的一幕幕。

老刘还开理发店的那一年,生意不景气是之前就知道的。他盘这家店把父母的血汗钱全搭进去了。父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他说,好好干,以后可就指着这店给你娶媳妇,给我们养老。

深夜,本该早早打烊,他呆坐着店里,一直到马路上已经消失了汽车的鸣笛,才拉下升降门准备睡觉,想了想又把门打开,他准备出去一趟,见一个人。

这个人,是他老早就关注的了,就在马路对面那家肿瘤医院的旁边。肿瘤医院的两侧各有一家店,白天都黑黢黢,晚上则亮灯到很深很深的夜。一家是丧葬一条龙的寿衣店,里面冒着森森的白光,散发着幽冥的阴冷。一家是足疗店,贴着齐腰的花玻璃,天黑之时,就是它妖娆之夜的开始。老刘每天打烊之前,都能隔着马路看到里面的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端坐着,腰板直直的,一头如瀑的长发甚是鲜明,即便马路上汽车尾气的热流夹杂着灰尘模糊着视线,他也能凭直觉认出那一定是一个长发很漂亮的姑娘。

老刘站在马路这头,开始气喘吁吁,手心紧张的出汗,他朝左右观望了一下,迈出了步子。

拉开透着红光的玻璃门,他见到了小姚。

他站着没说话,小姚把门反锁好,牵着他的手,往里面的隔间里面走。他跟在后头,目光死死地盯住这头在昏暗的灯光下飘摇的长发。

衣带渐宽,小姚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老刘。老刘盘着腿呆呆地坐着。

小姚冷笑着说:“你这个老板怪了,其他客人往下面瞅,你往上面瞅。”

老刘没着急回答,翻动着喉结,颤抖着压着声音:“我能伸手摸摸你吗?”

“来!”

小姚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上半身。

老刘慢慢将手绕过她的脖子,伸到了脖子后头的长发里。

“你弄痒我了。”

小姚扭动着脖子。

老刘放下了手,火山到了爆发的时刻。

传统的姿势折腾了半天,老刘从后面上来了,他伸手轻扯着小姚的长发,窝在手心,再慢慢地轻捻,一丝丝柔顺落在她的后背上。老刘闭着眼睛,他仿佛在梦到自己骑着一只枣红色的小马在旷野里,把脸贴在油亮的鬃毛上,随着马蹄的跳动,感受鬃毛摩挲脸蛋和鼻子、嘴唇、眼睛的轻巧和丝滑。

梦突然醒了,他感受到手中的一绺长发没有了牵扯的力量,无力地担架在自己的手上。他睁开了眼,那确确实实是一绺扯下来的长发,足足有二三十根。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蒙黑,腹部一收缩,瘫软在了皱巴巴的床单上。

老刘从小姚手里接过烟,两颗头挤在一个枕头上吞云吐雾。

“你是第一次来我们这种地方?”

“你怎么知道?”

“我牵你手,凉的,出了冷汗。”

“你不拉我,我不往里面走。”

“你功夫也不好,腿脚笨得很。”

老刘笑了笑,从枕头底下摸出头发,说“刚才疼了吗?”

“哪里?”

“哪都行。”

“哪都不疼,我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你的头发?是?”

“你不从后面扯,它也会掉。”

小姚直起上身,一头长发垂下来,盖住后背,老刘把目光从后背移到枕头上,十几根长发缠绕在米白色的枕套上。

“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不可惜,掉光了都不可惜,它们最后要么烂掉,要么烧掉,结局都一样。”

“这一小撮,我可以带走吗?留个纪念。”

“可以,当然可以,你要是喜欢,你可以再拽一些。”

小姚把头往老刘这边侧过来。

老刘以指作梳,从头顶到后背,来来回回地摩挲,掀开这一帘黑发,他看到了那颗显眼的痣。

走的时候,老刘说:“我就在对面的那家假发店,我还会再来。”

小姚站在门跟前,往对面望了望,一边扎起头发,说:“今天起,我扎起头发来,你来的时候可以打开来。哪天我头发掉光了,我就去马路对面去。”

“一言为定。”

老刘回到了马路对面,趴在自己床上,把每一根发丝捋出来,仔细辨别它们的粗细和质地,有的软的轻的可以浮在空气里,有的颜色黑中带着微黄,有的在发梢还隐隐分了杈。在这些细节里,老刘似乎可以洞察小姚每天的生活,哪天睡觉的时候把头发压在脖子后面,哪天疏忽了对头发的护理。最后,他猛地有了窒息的感觉,猜到了小姚掉头发的真实原因。他从床上跳了下来,再次拉开升降门,对面的红灯已经灭去,只留着医院左侧那家寿衣店还亮着。

老刘每天保持收支平衡的状态,攒上卖假发挣的钱以及自己的荷尔蒙,在深夜送给了到马路对面,再带回来一些枕头上掉落的头发,和之前的头发放到了一起,慢慢有了一小把。

直到一天,老刘打了烊,一抬头,对面的灯灭了。他的心里突然乱了,她是早早睡了,还是在和别的男人滚在床单上。

门开了,小姚站在了门口。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快进来吧。”

小姚在店里踱着步子,老刘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好让眼前的女人可以看清每个角落。小姚像看着博物馆里每一件巧夺天工的精致文物一样,在每一顶假发跟前都驻足好一会儿。她转过头,说:“你觉得哪一个适合我?”

“你?你现在还不需要,这里所有的都比不上你头上的。”

“听说你以前是理发师?”

“两年前了。”

“对,我也记得是两年前了,那会儿我只路过这儿,还不在对面。”

“那时候你啥事也没有。”

“理发的手艺还没丢吧?”

“还记得。”

“我坐下,你帮我。”

小姚坐在了高凳子上,把扎着的头发放了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老刘站在她背后。

“今天早上,我后脑勺疼,长了一个包,我记得没在哪磕到过。”

老刘拨开缕缕长发,在后脑勺上找到了那个鼓起的包。这时,小姚抽泣起来:“你说,凭什么我得这样的病!我还没结婚,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有妹妹。”

她在老刘的怀里痛哭起来,抖动着肩膀,长发挂在老刘肩膀上,它们的确该找个肩膀歇息了,在之前的化疗中,它们经受着地狱般的炙烤,早已没有了样子,若不是小姚每天用最好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滋养着它们,它们或许早就枯萎掉光。

哭累了,小姚脸上的泪水也干了,说:“我今天来,没别的,把头发给你。在我死之前。”

老刘摸摸索索半天,从里屋的衣柜里翻了几大堆破衣服出来,才找到放着理发工具铁皮盒子。镜子上头的灯亮起来,那一团光,将两个人的身影包裹起来,形成一个独处的光影世界,小姚端坐着,已经不哭了。老刘把梳子、剪刀、剃刀在镜台上一字排开,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持住剪刀的合适位置。小姚嗤嗤地笑着。

“你笑什么?”

“我笑你不但腿脚笨,手也笨,怪不得你的理发店倒闭了。”

“学艺不精,只能自求多福。那之前我还在读初中。”

“因为什么读不下去了?”

“老师看我不顺眼吧,把我开除了。”

小姚笑的很欢,说:“看你不顺眼?哈哈,这个理由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夜的沉寂,店里的空气一下活跃起来,仿佛只是白天,阴雨了而已。

“我又不是理发,你拿剪刀做什么?反正头发都给你了,你用剃刀吧,最好把我剃成一个尼姑,让我在死之前知道什么叫做六根清净。”

“要不要剪下一条你自己留着?”

“不要,给你了就全部给你。”

老刘拿来梳子,在手腕上套了几根橡皮圈,说:“我给你梳头吧,你要知道你还有不一样的自己。”

小姚在镜子里面看到了丸子头、公主头、花苞头、蝎子辫、蜈蚣辫、鱼骨辫,每一款都让自己看起来不一样,可爱、呆萌、大气、性感等不同风格不停地变换着呈现。自从自己查出病来,小姚就再也没好好在意过发型,看着老刘在镜子里头围着自己忙的不亦可乎,她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想起了残酷事实降临的那一天。

那本该是一个充满希望并且值得庆祝的日子,小姚计划着上午参加完妹妹的家长会,中午回家给她过十岁生日。自从父亲在五年前因为车祸去世,母亲在四年前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小姚既当她的姐姐,还要当她的父亲和母亲,生活上的开销都来源于小姚在玩具厂的那点可怜的工资。

家长会上,老师通报了每一名孩子的表现。幸运的是,妹妹在学校非常刻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也非常活泼,和其他孩子们能玩到一起去,还经常向同学夸耀自己有一个疼爱着自己的姐姐。小姚第一次感到骄傲自豪,这一切都是自己含辛茹苦的结果。中午她取完早早订好的蛋糕,那是市区一家几乎最好的蛋糕店,一小方块的蛋糕几乎就要花去她月薪的四分之一。她提着蛋糕急匆匆往家赶着,此刻妹妹正在边看电视边焦急地等待自己 的姐姐。

小姚走到家门口,正要敲门,忽然眼前发黑,浑身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那块蛋糕沿着楼梯滚落到下面去。妹妹听到动静才开门看到这一幕。

是好心的邻居将小姚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了结果,小姚得了脑瘤,并且是恶性的。

邻居和医生都没有资格和勇气替她隐瞒这一切,她父母都不在,还有个妹妹,生命里的一切考题只能由自己作答,别人为她作弊都没有机会。她知道了结果,跑到洗手间捂着脸无声地痛哭,洗了把脸装作轻松地出来,带着脸上还盈着轻松快乐的妹妹回家了。晚上,小姚给妹妹补过了生日,她认真地在蛋糕上插上十根细细的蜡烛。烛光把两个人的脸映的红扑扑的。妹妹开心的不得了,咧开洁白的奶牙,说:“姐姐,以后每年你都要这样给我过生日,好不好?都要买这样的蛋糕。”

小姚掩饰着内心深深的哀伤,说:“姐答应你,每年都给你过生日,都买好吃的蛋糕。”

小姚把妹妹安置入睡后,在自己床上闷着被子又止不住流泪。她想好了在自己去世之后,把妹妹托付给自己的叔叔,叔叔是个好人,经常叫她们姐妹俩去家里吃饭,但婶婶表面上看着挺和善,但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心惦记着小姚父亲留下的房子。小姚必须在自己生命结束之前再给妹妹积攒些什么,让她在新家里能够被善待一些。

第二天早上,小姚终于闭上了眼,她要休息一会儿,这一夜,她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个字:钱。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小姚问到了延长生命最好的方法就是化疗,并且价格昂贵,一次大概就是花去她在玩具厂一个月的薪水。她扶着墙走出了医院,在医院门口抬头望着“海明市肿瘤医院”几个大字,眼睛酸涩难耐。她多想一死了之,只有死了,她就不需要想这么多难解的问题,也不用跟这个世界争斗了。但她无法放下的还是妹妹,妹妹还小,她是如此的天真无邪,她的童年比黄金还贵,她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找到真爱,结婚生子,认真体验一个完整女人该有的一切生活和经历。

眼下,她只有用金钱来和时间赛跑,并且金钱必须赢过时间,她继续活着才有价值和意义。她走进了肿瘤医院隔壁那家贴着花玻璃的店。她的第一次卖了个好价钱,压在她身上的是一个满肚子油的老板,丝毫不心疼她的身体,知道她是处女,疯狂地咬捏,发泄着变态的欲望。男人走的时候很满意,把钱包里的钱全掏了出来,塞在了小姚的屁股底下。小姚疼了好几天,才继续“工作”。那之后,这项工作对她来说就像行人在肯德基匆匆吃着快餐一样,填满她对钱的渴望,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男人来来去去,她却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只记得那些钱是红色的,挺括括的,叠起来是厚实的。

直到那一夜,老刘的到来,让她发现和其他男人不一样,这是个对她小心翼翼的男人,动作是轻抚的,眼神是爱怜的,即便是最后扯下来她的头发,也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他哪里知道因为化疗,她的头发已经松动的跟粘在头皮上一样呢。

此刻,老刘站在镜子跟前,正剃去她的全部长发。小姚感受到剃刀在她头发上冰冷地滑过,进而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感受,额头上像是雨后推开窗户那样明净,后边的肩膀上也没有了遮挡,皮肉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左脑勺后面隆起的包无处躲藏。老刘把长发用橡皮圈扎好,用一块毛巾包裹好,放在了盒子里。

“你说我像不像尼姑?”

“不像,你有没有头发都很美。”

“胡说,头发是女人的第二条生命,那些尼姑没有了头发都很决绝,她们只有一条命了,所以很珍视,过得很真实。而我,剩下的这条命也快要结束了,就跟灯芯一样,已经烧到了根。”

“别这样说,只要你对生命充满勇气,生命不会辜负你。”

老刘拿出店里最贵的那顶真人发做的假发,戴在了小姚头上,说:“你送我,我也送你。”

小姚脸上对于生命无常的哀叹消失无影,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用手抚摸着假发,如果不是明显的穿戴感觉,她简直不相信这是假发。

那一夜,小姚在店里过了夜,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老刘怀里,胳膊抱着他宽大的胸口,她很久没有这样踏实地睡觉了,老刘也是。

过了几日,小姚从店里跳槽了。按照店里姐妹们的建议,她做了来钱更多更快的项目。她不必坐在店里干等,她从姐妹们那借来好看的衣服,按照老板们提供的地址和房间号,像拜访老朋友一样前去,出来之前,她还可以在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她把门关的很好,才把假发取下来,从上到下洗去老板们留下的痕迹。而老板们大多躺在床上舒缓着疲惫的身躯,不会在意她在淋雨间的一切。

来钱的速度实现了弯道超车,小姚不仅可以从容地通过化疗拖延肿瘤细胞的扩散,还可以安心地接妹妹放学,带她去吃最想吃的东西。只不过手机响了,她需要一个隐蔽的环境来接听。她的病情以及她现在从事的工作都无法让妹妹知道,她不能在这张纯洁的白纸上留下任何一点污迹。

老刘知道了她不在店里的事,再也没跟她联系过。他在跟她赌气,一个他都舍不得去肆意糟蹋的肉体,她居然主动跑到别人的房间里去送上门。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他又禁不住想念她,她会不会突然晕倒在半路上,会不会被坏人欺负。想到这,他就开始六神无主,站站不住,坐坐不住。

直到一天打烊前,小姚来到了他的店里,进门来,说:“好久不见,你对我也不管不顾。”

“您出去挣大钱了,我怎么好打搅你。”

小姚在镜台上扔下一个包,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买了几套像样的衣服,有空收拾收拾自己,找个好女孩把自个儿安顿出去。”

老刘提着包站在那里,他心里又恨又急又感觉注入一股暖流,沉默了半晌,说:“谢谢。你...”

小姚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朝老刘看了看,坦然地接了电话,约好了地点和时间。

“你快下班吧,我要走了。”

老刘故意侧过身子,不向她看,没有作答。

小姚借着店里的镜子,简单补了补妆,把头上的假发梳理了下,急匆匆往外走。

“等一下!”

老刘拿着一顶新的假发走过来,把她头上的替换下来,说:“你头上的戴了好一阵子了,该换了,换换更年轻。”

小姚嘴角露出笑意,开门出了去。

那天,我在店里的时候,小姚便是来换假发的,老刘所谓的“约会”也终于有了解释。

小姚并不是病死的。

那是一次和往常一样的夜晚,小姚心怀着对金钱的渴望再一次进入了一个老板的房间。那个老板开始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饿狼一样地扑过来。小姚早就学会了如何让他们这些性欲机器既能火热地启动又能尽快歇火。同时,她特别注意一点,她尽量不让这些人触碰她的假发,这是她肉体上唯一让她稀罕的部位,尽快它没有生命,没有呼吸,没有反应。这次的老板似乎和老刘有着相近的嗜好,他一边用下半身霸道地占据小姚,一边伸出那双滴着口水一样的手,要牵扯小姚的头发。小姚不停地躲避,老板更起劲了,越是不让摸越要摸。他们在床上近乎要厮打起来。最后,老板骑在了小姚的后背上,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手伸了出去,一把将假发扯了下来。一声杀猪一样的惨叫环绕在房间里,老板一脚将小姚踹到地上。“骗子!”“恶心!”“混蛋!”这些字眼如同重锤一样落在小姚的身上。她挤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老板挺着肚子,缩着老二,叉着腰骂着:“真特么恶心!这都介绍的什么人!不行,我不能这么算了,老子快被你吓成阳痿。我得讨个说法。你到底是谁?”

小姚被吓得哪还会解释,她只能一边哭着一边重复着“对不起”。

老板恼羞成怒,他歇斯底里地拿过小姚的包,底朝天往床上倒。他从里面找到了小姚的身份证,还有那张开家长会的通知单。因为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妹妹的家长会,她一直把这张通知单留在包里,上面清楚地写着妹妹的学校班级姓名,以及她和妹妹的关系。老板露出淫笑,说:“好哇!你妹妹有这么个好姐姐!”

小姚疯狂地扑了过来,像疯狗一样撕咬住老板的胳膊,竭尽全力从他手里夺走这张通知单。但她柔弱的身躯哪是老板的对手。老板再一次将她踹了下去,厉声骂道:“你个臭婊子,快穿上衣服给我滚出去,这个我留着。”

小姚哀求了半天,老板翘着腿,抽着烟,烟圈慢悠悠地上升回旋,他脑子里在琢磨着坏点子,说:“要我把这个给你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老板,您行行好,你怎么着都行!”

“你把银行卡给我,还有密码。”

小姚把自己这段时间挣来的全都放在了卡里,这些天她忍受了一切,瞒着一切,给别人阳光,给自己阴冷,全都为了在这张银行卡里增添几个数字。她万万不能让它们付之东流。

她穿上了衣服,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她沿着马路没有方向地走着,她心里动过找老刘帮忙的念头,又灭了。她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已经够龌龊的了,无法再去麻烦他。此时的马路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阵阵凉风一股股袭来,吹在头发上,冻得麻麻的。小姚这才想起来刚才冲出来的时候啥也没带,包和假发还在老板手里。她真正是一无所有了,托付妹妹的事早已跟叔叔说过了,他心底第二重要的老刘也该去寻找自己该有的幸福了,幸好,她为他添置了新衣,及时表达了心意。关于她自己,她从来没敢想过还有什么值得等待和期望的,唯一期望的就是死亡,这是她活着的最后任务,在孤独中死去,不麻烦任何人。她曾经想过自己会在病房里安静地离去,妹妹会在旁边叫她最后一声“姐姐”,老刘会在旁边牵着她的手,那一丝温暖足够她有勇气面对死亡的冰冷和残酷。她无数次在去往老板房间的路上和出来的路上设想过这一幕幕。

她往前挪着步子,一栋办公大楼的侧墙有一只延伸到楼顶的备用铁梯。小姚像是等到了另一个世界接她的人,她光着脚踩着上去,在楼顶望了一眼这个沉睡中的世界,闭着眼纵深一跃。

老刘作为生前好友的身份,参加了她的葬礼,带去了她的头发,放在了墓里。小姚的叔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老刘像是给他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是店里最好的假发,送给你,带到那里去。”

自从那年寒假在火锅店里,把一锅肉泥煮干之后,老刘仿佛换了个人,他说他信了佛,并且真的信了。他的生活开始如同日出日落那样自如淡定。他精心地经营着假发店,为每个进来的人提供初见时的热情服务。很快,他连同他的店在我们市里出了名,一名女性朋友慕名而来与他共结连理。今年,他们迎来了新的生命,我回去祝贺的时候,他再次带我去了那家火锅店,说:“今夜,我们少说话,多喝酒。”酒杯来回碰撞中,他脸色潮红,说:“你说,我这么些年,活得跟特么365夜故事一样!”

说完,他呵呵地笑起来,露出两排大牙,皱着鼻子,眯着眼睛,略微油腻发福的身躯上下颠动着,那个憨样儿,让我回想起当年,那个长发班主任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训斥他混蛋的模样。他就那样孤独地站在讲台上,呵呵地笑,我们在讲台下面笑。我们笑的越凶,他也笑得越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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