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有蜻蜓拍打翅膀的黄昏。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天边荡漾着炽热的火烧云,好像孩童用金色水彩恣意地涂抹过。似乎在那样的笼罩下,一切都显得倦怠,连最老实的大黄狗都不再守在院口,而是百无聊赖地躺在榕树下吐着舌头。
除了那么一群人。
沿着乡镇蜿蜒的水泥路,穿过那条刚修的油亮的马路。在那一片广袤无垠的稻田里,依然有农民不辞辛苦地反复弯腰,去赶一年最重要的农忙——割稻。
他们往往赤裸着上身,于是太阳毫不吝惜地把光和热挥洒在他们身上,甚至连本应从他们身上滚落的汗珠,都不情不愿地黏在他们身上。
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的爷爷也属于他们。
但那样的酷暑对于玩性正起的孩童,却没有一点儿阻碍作用。即使那样炎热,我也依旧和我的小伙伴们玩着捉迷藏、抓小偷等百玩不腻的游戏。
那天大概是个意外,因为追逐小伙伴的时候一不留心,我摔倒在路上,哇哇大哭起来。可恨的是,没有一个小伙伴过来扶我,反而害怕牵连到自己,纷纷逃跑。于是我哭的更伤心了。
不知哭了多久,泪水混着尘土,几乎快被我擦进眼角。泪眼朦胧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背,然后迅速地把我抱了起来——是爷爷,我几乎不敢相信眼睛,爷爷没有像割麦那样赤裸着上身。身上套着一件映着大块汗渍的汗衫,脸也格外通红。
爷爷牵着我的手,听我诉说委屈。等风吹干眼角的泪痕,我已经忘掉刚发生过的事,但还是忿忿的。
或许是天边的一声轰鸣吸引了我的注意,又或许是孩童的任性,我对爷爷说道:“阿牙(阿爷),我想要飞机。”
爷爷仿佛愣住了,一下子停止脚步。
爷爷对我总是格外地宠爱,以往我想要什么玩具和吃的,他总会答应我,但这回他似乎陷入了困境。
半晌,爷爷还站在原地,他眯着眼,似乎在思考我出给他的难题,又好像是被这酷暑晒得要睡了过去。突然,他弯下腰,一双大手迅速地挥舞了一下,我还没看清,他已露出得意的笑,他的大手蜷曲着,好像里面藏了什么,然后郑重地递给我。
只听“嗡”的一声,一只有着透明翅翼的绿色蜻蜓从我的手缝中溜走,飞向天际。
“蜻蜓!”我笑了,那是爷爷送给我的飞机。
爷爷让我回家,接着便急匆匆地赶往相反的地方,而我似乎是少年人的倔强,想要和爷爷多待一会儿,想要和爷爷多待一会儿,等爷爷走了一会儿,我便沿着那条蜿蜒的乡镇的水泥路,跟在爷爷身后。
我走着走着,天空中落下微微细雨,等我走到公路,雨滴已经有黄豆般大,我用手挡住头,不舍得离去。
我永远都忘不了——
在那个乡镇的黄昏里,只有一个人还在地里忙活儿。被雨水泡过的稻子会烂,所以大家都早早割好了稻子,除了一个人——为了哄他的小孙孙,扔下地里的活儿,于是现在还在雨里耕作。
我躲在树下,看着雨水冲刷在爷爷身上,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他的汗衫,不一会儿汗衫就变得透明,紧紧地贴在身上……
我甚至,都忘记了回去拿一把伞……
所幸,雨很快就停了,爷爷也干好了活儿。我从树底下走出去,站在被雨水冲刷的干净的柏油路上,爷爷站在稻田里,我们互相望着……
爷爷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黄昏的乡镇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仿佛连空气都被洗涤了一遍。我问爷爷说是怎么发现我摔倒的,爷爷竟然说他在田里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就想到了我。
我不信,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阳光照在露珠上,路边的草丛亮晶晶的。爷爷迅速地蹿了过去,弯腰——为我抓住一只蜻蜓。
其实我已经消气了,也不再那么想抓住一只蜻蜓,但我还是小心翼翼接过。
一种酥痒的感觉在手指萦绕——蜻蜓停留在我的指间,然后振翅飞翔。
很多年后,我坐在小学的课堂里,才知道有句话叫“蜻蜓低飞要下雨”,然后记忆便穿梭到那个乡镇的黄昏。
爷爷走后,我的记忆总是会停留在那一天。或许是那之后,再没有蜻蜓停留在我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