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时候系里一教授退休,办了一个potluck party,人人自带一个食物。老外爱烘焙和又爱生吃蔬菜会拌沙拉,这种场面当然应付自如。带一盒新鲜出炉的手工曲奇或者其他巧克力蛋糕,告诉大家饼干内巧克力还化着呢赶快吃,充满爱心,加分,一定有人鼓掌;有心的且愿意花时间不在乎一两小时蹲在烤箱和灶前的,西红柿马苏里拉奶酪烤意面,千层面或者西班牙烩饭,墨西哥burrito,party queen没跑,肯定最先被吃完,满口赞;想简单点,就做个卷心菜沙拉土豆沙拉鸡蛋沙拉阳光西兰花沙拉等等,总之里边其实都有西兰花,也可以;真没时间,就去超市买个鹰嘴豆泥或者起司块儿配着脆饼干,也行;不想花时间又讲究就去买个水果拼盘或者烟熏三文鱼片之类的,毕竟贵,也抢手。说到地域特色,北美基本各地大杂烩,墨西哥和意大利食物头牌,因此特别期待我们这些少数族裔的学生。系里的日本学生,捏个寿司卷(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做的),伊朗同学端进来红花米饭,印度孟加拉国的能做个samosa至少biryani,白人老外嗷的都吃哭了,就连犹太同学也把bagel这种在烂大街的食物拿了出来,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强调正宗纽约犹太bagel做法,和蒙特利尔的不同。
我是中国人,但我不会做饭,就会猛火炒菜。我炒的一般出来后都是倒胃口的卖相,而且全靠辣椒提味儿,老外都受不了,且重油,不适合打包再跑到系里办公室。所以potluck这种party,我一般都厚着脸皮什么都不带,不能给中华cuisine抹黑,还不如不做是吧。让东方料理继续充满神秘感,未知和想象,只通过萨珊王朝的口耳相传或者马可波罗的文字记载传达,然后给party里其他每个菜鞠躬鼓掌,做一个谦逊有礼的传统中国人。
直到这次我在一个华人杂货店发现了正宗地道乌江涪陵榨菜,我赶紧买了三包,一共一点八五刀,和店老板广东人连用四种语言说谢谢,三颗药丸喂你妈吃,唔该晒,阿里嘎多,merci beaucoup,心里又踏实又激动,“就看你们了”,我把它们揣在怀里,像楚人怀璧,胡人献宝,三蟾探珠绝不失望。我记得那天天很冷,但我心是热的,要给祖国争光了,怀里顿时有了一张国产原创核弹设计图的重量。
Party那天我记得是周三下午,我故意晚到半个小时。Party主角那位退休教授已经致辞完毕,说谢谢大家欢迎大家,大家请自便。话音刚落,人群散开准备去桌子上寻找食物的刹那,我大喊一声:“慢!”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桌子中间,把一个chili bean soup挪开,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来一包乌江涪陵榨菜,平躺放好,像妃子侍寝。扭头对大家说,“看!这就是我今天带的食物。”
刚散开的人群迅速聚拢了过来,如同米兰教堂前的鸽子,看到有人又在地上撒了一把米。
犹疑,好奇,打量,猜测和小声议论,完全不出我所料,像第一次来中国的西方传教士,登岸之后,无论何种情绪总是笼罩在一种被震慑的氛围下,看到任何物产,都开始升华出一种大气象大美丽大惊讶大臣服,“四海庆安澜,万民怀大泽。” 天朝方物,不可名状,果然名不虚传,我已经看到有人竖起大拇指了。
我又回头看了下白色包装红色字体的乌江涪陵榨菜,在一群五颜六色的食物中间,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无形的气场,有一种等待想象的丰腴气质,高贵大气又波澜壮阔,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嘿诶嘿诶,“我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美丽。”我听见一个华人留学生已经低声唱了起来。
我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榨菜,像拎起一件商周玉器,众人惊呼,怕我cei了它。我先正面捧在胸前,环绕展示,又双手高举,再次环绕展示,一种走进苏富比春季拍卖场的感觉,每个人背在身后的手里都藏着竞拍牌,一旦有人出手,必然毫不留情的给予回击,所有人都有一种这东西我要定了的决心和表情。
我指着包装上的名字,一字一句念出来,“乌~江~牌~榨~菜.” 然后接着汉字下边的汉语拼音和英文,又重复了一遍,“wujiang brand zhacai。” 一帮老外全听懵了,被这种拼音和英语混搭的命名方式蛊惑住,像意大利南部或者法国中部某个作坊出产的手工制品,名字拗口,但传承已久,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exquisite的气息在室内堆叠和膨胀起来,余音绕梁,不绝于耳,每个人开始经受第一遍洗礼,脚背和脊椎放松,感受到一种从天空最高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像梵蒂冈教皇在圣诞夜的弥散,万人伏拜,又像青藏高原班禅和喇嘛在藏寺的诵经,失人心智。如果有一种东西听起来就很好吃,那么一定是乌江牌榨菜了,就像听了“酸梅”这个词会口舌生津一样,在这个party上,乌江榨菜毫无疑问从名字和声音上就已经引人垂涎。
我指着商标logo,一艘帆船在水面上,下边两个字乌江,高贵的蓝和纯洁的白。“帆船和水,”我对一众老外说,“乌江,长江上游南岸最大支流,全长1037km,流域面积115747平方千米。”我报完数字,一些来自弹丸之地留学生已经哭了,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有一种食物竟会来自那么辽远和广阔的地方,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你想一下,你问一个香港人,第一次住进100平米以上的公寓是什么感受,你问一个北方人,第一次驱车过了张家口到了内蒙草原是什么感受;你问加加林和阿姆斯特朗,第一次到了太空和月球是什么感受,他们说不出来,肯定无话可说,因为那是一种无法描摹的感受,语言太受限制,我又重复了一次乌江的长度和流域面积,哭声更大了。我不理会,继续介绍。
“净含量70g, 重庆市涪陵榨菜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生产。地址重庆市涪陵区江北街道办事处二渡村一组。电话86-237228860,传真86-2372225380,邮政编码408006…”报完信息,我看一些人已经支持不住了,总结道,“体积小,重量轻,轻便易携带,上山下海,把玩品瞻。长方形,切脚,复古工业设计,毫无余赘,字体印刷和颜色清爽,如生瓜断藕,清脆顺畅。” 和餐桌上看起来斑斓致毒的其他食物相比,涪陵榨菜像纽约时代广场上最吸引人的一个留白,转换成千万注意力,勾人心魄。我看见众人脑袋跟摇头风扇似的追着我手里的榨菜转动。一些平时就啰嗦爱评论的老教授摩拳擦掌要开始展开一场18世纪法国上流社会沙龙似的品鉴了。我立即打断,“再看!”
我开始语速飞快地播报配料:“榨菜食用盐增味剂(E621谷氨酸钠)辣椒植物油香辛料白砂糖酸味剂(E330)。” 像技术台播报一些航空火箭导弹等科技精密仪器术语,每个人都不知所云,但又极度兴奋和期待,第一艘下海的潜艇,第一条出航的航母,第一次发射的火箭,第一次升空的宇宙飞船,一种狂喜和幸运,自豪于人类对食物原材料这样兼具天赋和和匠心的掌控。“伟大,不可思议,unbelievable,这些配料是如何发现的?如何这样完美的组合在一起呢?”老外纷纷发问,并吟诵圣经创世纪篇,“全赐给你们作食物。”
“重要的是!”我提醒窃窃私语和唠叨的人群,“它是‘新一代健康食品’。零脂肪(饱和脂肪和反式脂肪),零胆固醇,碳水化合物总量只占百分之一。”
惊呼,不断的惊呼。这已经不在食物范畴了,无法定义和归类,一些对逻辑和概念有强迫症的教授已经抱头蹲在地上。一些正在减肥地跃跃欲试,还有一些心虚的已经悄悄把自己带的的高脂肪和热量的食物从桌子上拿回去藏书包了。
“可以吃了,都准备好餐具。”我发号施令,不忘提醒他们,“不要着急,保质期一直到2018年2月呢。” 我听见人群又是一阵赞颂。
室内很快排起一条长队,我说“都不要挤,人人有份,我带了三包!” 我小心翼翼撕开袋子,把榨菜丝挤出来到一个大盘子里,然后用叉子向每人配发,人均五根,我心理估算。像是又回去上个世纪副食店门口凭肉票买五花肉的时代,我觉得我掌握着一种无上的权力,迎接或者拒绝每一个投向我的炽热或者谄媚的眼神,几个女生接过榨菜丝之后悄悄递给我她们的手机号码,还有不经意地撩我下体,我镇定自若,像西夏第一夜的虚竹和尚。我的老师们,夸我聪明,课堂论文可以直接投期刊了,愿意写推荐信;几个上课曾经批评过我或者作业给低分的教授低着脑袋半蹲高举盘子,像是埃及壁画里在法老面前行礼的使者,感受着一种来自太阳神拉和荷鲁斯之眼的探视,我知道,他们心里已经屈服了,没有人能在乌江涪陵榨菜面前斗胆有任何要求,不是么?
像本笃会修士们的用餐,没有任何人类语言的声音发出,偶尔靠手语交流,每个人都在咀嚼和冥想,在享受又在斗争,小心翼翼地一根接一根吃掉盘中的食物。
我们都得到一种解放,从眼睛到心灵,每个人都得以一窥宇宙和地心。
几天后收到教授邮件,感谢我让他的职业生涯了无遗憾了。这,就是乌江涪陵榨菜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