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超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林彦俊本来一早就趴在课桌上补觉，硬生生被教室外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吵醒。他皱着眉头扫一眼窗外，走廊里乌泱泱一片人头，都扒着栏杆伸长了脖子在往楼下看。
“怎么了？”他松松衣领，没好气地问同桌。
林彦俊被人吵醒，面色不佳，同桌高茂桐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平时就有点怕他，现在更是说话结结巴巴：“听，听说高一转来了个很帅的学弟，叫灵超，长得也是，水灵灵的，大家都凑在楼道里看，看热闹。”
听完林彦俊更是无语，一言不发地打开昨天看了一半的小说，高茂桐小心翼翼瞅他一眼，确认是没事了以后才敢继续和前桌的同学交谈，但还是屏住呼吸轻声细语，生怕扰了身边这尊阎王。
林彦俊刚入学的时候，被拉去参演了一个话剧，在里面饰演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街头恶霸。
这出话剧在新生欢迎会上获得巨大反响，同时林彦俊的混混形象也深入人心，基本上所有人都把他在剧里的性格代入了现实，默认了林彦俊脾气暴躁，不与人为善。
再加上他不笑的时候天生一张冷脸，人又四高马大的，一般人还没靠近他就要被那生人勿进的气场吓退，更别提和他做朋友了。所以三年下来林彦俊都是独来独往，竟然也没人注意过他那副好相貌。
不过林彦俊本人倒也不太介意旁人对他的看法，反倒是还有点乐在其中。他书看得多，脑子里经常会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他就把这都当成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
白天在学校是人见人怕的校园恶霸，在食堂打饭从来没人敢去他站的那个窗口排队，体育课没人敢抢他的篮球，就连学校真正的混混头子，听到他的名字也要啐一声，说这是个狠角色，不能惹。
林彦俊就按部就班地上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课，利用课余时间读很多本小说，放学了戴着耳机踩着单车准点回家吃饭，虽然没什么朋友，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直到那天，他在上学途中遭遇了一场车祸。
车祸发生在他上学途中必经的一条长坡道，单车冲到了坡道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人，倒退着向他车子行驶的轨道靠近，林彦俊拼命按铃，可那人丝毫没有闪避的迹象，他只能扶着车把一个急转弯，可距离太近，那人还是被他撞倒，咣地摔倒在地。
林彦俊自己也很惨，车歪到了一边，校服裤也蹭破了膝盖。他从地上撑起来，去看被他撞倒的人——一整个人弓着背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脸埋在膝盖里。
“你没事吧？”林彦俊看他一动不动，有点被吓到，拍了拍他的肩，那人抖了抖，一偏头朝地上吐了个东西。
林彦俊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完了，他这是把人牙撞掉了。可定睛一看，吐出来的并不是牙，是颗被咬碎的橘子糖。
“好痛……”地上的人捂着腮帮子发出低沉的呜咽，让林彦俊想起小动物受欺负时从喉咙传出的呼噜声，他轻轻拍那人的背，碰到一手的骨头，没肉。
“没伤到哪里吧？”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对林彦俊摇摇头，他就是被嘴里的糖磕了牙，牙疼，没别的伤。
可林彦俊一看清他的脸，就瞬间呆住了。
上课铃响了好半天，隔壁还不见动静。高茂桐一边翻开课本一边偷偷瞟，他同桌低着头，对着课桌上几颗糖在发愣。
高茂桐清清嗓，提醒他老师进来了，林彦俊才回过神打开课本。但没过半会，又开始走神。
放学回家他推着车经过那个坡道，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早上被他撞了的男生身着他们学校的校服，是高一生的白色，林彦俊用单车把他载到了学校，也算是赔罪。下车后对方也没多说什么，只往他口袋里塞了几颗糖和一句“谢谢学长”后，就匆匆跑进了校门。
一觉过后，林彦俊早就把那件事划定为了小小意外，却没能想到在第二天清晨单车驶过相同坡道时又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他迟疑地停下车，不太确定地看过去，然后和站在树底下的人对上了眼。
圆圆的眼睛，眼神饱满又明亮。
林彦俊抓着车把的手一下收得很紧，维持着脚踩地的姿势等那人小跑着过来，同时大眼睛弯成了甜甜的月牙状。
“学长早上好。”
“嗯，你好。”
林彦俊还不太熟悉一大早有人和自己打招呼，尽力回应着，小学弟也没在意他生硬的口吻，继续问道：“昨天的糖好吃吗？”
“嗯？嗯……好吃。”
“那，”小学弟伸出手，林彦俊也跟着傻傻摊开手掌，“再给你几颗。”
五颜六色的糖果从空中落下，碰撞出一串叮里当啷，玻璃纸在晨曦下折射出虹光。
林彦俊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糖，一直到小学弟和他摆手离开后才回过神。望着不远处那人长胳膊细腿的背影，他攥紧了手里的糖。
接下来一连几天，林彦俊都能在那个坡道拐角处遇到小学弟，那人总是在问声早安后给他几颗糖就走，也不说多余的话。
林彦俊也想过要不要送他上学，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第一次是他撞倒了人家，现在要他开口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
同样他也没问过小学弟这么做的原因，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维系着这样的奇怪关系。
林彦俊骑着单车从长坡道上滑下时，靠在树边穿着白色衬衫的人从一个小点在视网膜里慢慢放大，垂着眸的安静侧脸，耳机线从小巧耳廓一路缠过纤细的腰身，连接着被男孩修长手指握着的手机，另一只手则捏着几颗要送给林彦俊的糖果。
这画面不过片刻，又被男孩咧开的笑脸渲染得鲜活了几分。他会用不同的语言和林彦俊问早安，林彦俊诧异地笑，说你怎么会这么多。男孩眨眨眼，说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因为我是来自宇宙的小王子，精通各国语言。
林彦俊笑他幼稚，可男孩的笑容一路横冲直撞，在他心里凿了个洞。有一次小学弟并未像往常一样出现，林彦俊就停着车在树下等，一直等到快要迟到了，小学弟狼狈的身影才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野里。
小学弟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你，你怎么还没走啊……”
林彦俊打量了他一番，忍不住伸手捋他头发，“怎么不梳头，乱得跟个鸡窝似的。”
“不要碰我头发！”小学弟抱着头逃开，可他越是躲林彦俊越想逗他。
林彦俊强忍笑意，伸出手：“今天的呢？”
小学弟上下一摸兜，哭丧个脸：“忘记带了……”
“哎。”林彦俊面上叹气，实际忍不住嘴角上扬，脚一伸潇洒跨上单车，拍拍后座。
“上来，我送你。”
时间紧迫，林彦俊把车轱辘踩成了风火轮，闯过几个坎时单车上下抖得厉害，吓得小学弟一把搂住林彦俊的腰，再也没敢撒手。
高茂桐挺好奇，为什么林彦俊这天早上迟到被扣了平时分还显得那么高兴。
晚上放学的时候林彦俊去推车，半路上听到高茂桐在后面跟人说：“欸你看，那个是不是灵超啊……”
一旁的人看了看：“之前那个很帅的高一转学生？”
“是他吧，他身边那几个不是高一有名的混混吗？”
“对，他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
林彦俊随意瞥过去，看见一群身形魁梧的人之间那个瘦瘦小小的背影，虽然看不太清，但顶着一头浓密的鸡窝头。
眼神蓦地就变得有些凝重。
“你们不知道吗？”听见高茂桐的话，旁边几个女生凑上来说：“高一那个灵超，好像被他们班的人欺负了呢。”
“不会吧？不是说长得好看，搞得天天有女生去他们班偷看，吃个饭都要被围观吗？”
“就是因为这样，风头太盛，惹得他们班有些人不爽了。”女生报了个名字，是学校一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哥，整天不学无术，打架闹事被通报批评是常事，可耐不住家里有钱有势，再怎么闹老师也不敢真动他。
“如果这个灵超学弟真的是被他盯上了，那日子肯定是不好过。”高茂桐摇摇头，一阵唏嘘。
说着，灵超就被那群混混架着拐进了街边小巷，路过的人也只敢远远望上一眼，神色复杂地走开。
“欸，你说要不要紧啊，不然我们去跟老师说一下……”高茂桐有点担心，可此时突然有人攥着拳就冲了过去，一行人都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震了震。
“那个是……林彦俊？”
林彦俊脚步急促，迈着大长腿咔咔地就走进了巷子，哑着嗓子怒吼一声：“喂！”
逼仄的巷子里，林彦俊这声犹如平地一声雷，几个混混都转过来面露凶光，却在看清来人后气势不自觉弱了几分。
可能没人看过林彦俊这个样子，比他高一在舞台上卖力演出时还凶狠几分，眼底流出的戾气若能化作实物怕是要刀刀见血，他横眉竖目把几个混混瞪了一圈，愣是把几个混混吓得不敢吭声，由着他单枪匹马闯进来把人拽走，也没人敢上前阻拦。
林彦俊把灵超护在了身后，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睥睨着几个混混，“再敢动他小心我一个个给你们开瓢。”
灵超在后面扯了扯他衣摆，林彦俊也明白自己牛逼吹得有点过，不解恨地再多瞪了两眼，有个混混不死心喊了一句：“你知道是谁派我们来的吗？”
“管他谁，有种就来找我。”林彦俊不跟他们废话，紧紧握着灵超的手把他拉出巷子，守在巷口的几个人看见他俩毫发无伤都松了一口气。
高茂桐格外激动，面露敬佩之色：“林彦俊，你真厉害……”
可林彦俊根本不听他说话，拉着灵超闷头往前走，一直走出校门，接受了无数人好奇目光的洗礼，闯过了好几条马路，才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方才涌上头的血气还没散，身后传来急促的喘气声，一回头，灵超白皙的脸蛋覆上了一层潮红，张着嘴有点呼吸不上来。
林彦俊松开手，发现灵超手腕上细嫩的皮肤被他箍出了一道鲜明的红痕，当下满腔怒火就被浇灭，填满了愧疚。他找了个公共长椅让灵超坐着休息，自己在旁边踢地上的小石子。
“啊。”林彦俊叫了一声，灵超满脸疑惑看过来。
“自行车忘记了……”
最后两人一起沿着河堤走了回去，落日余晖镀满了河岸，林彦俊用余光偷瞄身边的人，侧脸被夕阳打了圈柔光的缘故，比平常还要温柔了不少。
灵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没有回望，只是低眉笑了笑。林彦俊知道自己偷看别人被发现了，当下脸就有点热，僵硬地移开了眼。
可没走两步，手指就不经意蹭过了身边人的手背。林彦俊一下嗓子有点干，连忙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反倒是欲盖弥彰。
这段路骑车也不过十分钟，却硬生生被两人走了快一个小时，最后到家的时候天都要黑了。
“我到啦。”灵超停住脚步，轻声说道。
“嗯……”林彦俊在他面前站住，逡巡了四周一圈，“欸不对呀？你家住这里的话，应该不会经过那个坡道啊……”
剩下的话他都发不出声了，因为灵超望过来的眼睛明亮地像是藏进了整个星河，虽然天色昏暗也掩不住面颊上那两抹飞红。
林彦俊噤了声，心境在迷茫和通透之间摇摆不定，从灵超那里接收到的讯息让他忍不住在心底懊恼，为什么自己反应这么迟钝。
最后他颤颤巍巍抬起手，犹豫着想要不要做点什么，他才一张开手臂，面前的人就凑上来圈住了他的腰，又飞快地抽身离开，在那瞬间抓住机会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明天见。”
林彦俊呆滞地看灵超两三步就跑进家门，捂着脖子，脸上写满震惊。
他竟然，就这么被个高一小毛孩钻了空档。
林彦俊不知道的是，早在灵超转学来他们学校之前，他们就见过了。
说是见过，倒不如说是灵超被他吸引住了。当时灵超刚搬到这片街区，在附近闲逛时，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马路对面喂猫的男生。
男生套着干净的T恤牛仔裤，刘海服帖地垂在锐利的眉眼上，眼神明亮，面部轮廓清晰，垂眼注视着小猫舔他掌心的猫粮。
小猫舔完猫粮，又舔了舔他手心，感觉到痒他舒展眉眼笑起来，嘴边旋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灵超站在马路这边看出了神，一直到手里的冰棍融化了，全滴在了他鞋上。他暗自吼了一句，掏出面巾纸擦拭，等他收拾干净了再抬起头，街对面的男生和猫像是被风刮过般消弭了踪影。
他捏着被沾湿的面巾纸，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心里一阵心烦意乱。
他来到了新的学校，成了这个校园里珍稀动物般的存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围观。可没人知道灵超其实是个路痴，搬家快一周了都找不到上学的路，每天早上都要在家附近乱转一圈才能勉强找准方向。
那天他也是惯例迷了路，无头苍蝇一样找了好久，最后放弃了挣扎，索性抬起头跟着天上云朵的流动走。渐渐地他玩入了迷，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坡道急速冲下的自行车，酿成了一场小小的车祸。
他后槽牙被糖结实磕了一下，整个嘴巴都麻了，匍匐在地上半天。
耳边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你没事吧？” 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清肇事司机的脸后，心里仿佛燃起了大大小小的七彩烟花。
“是他！”
他坐在男生的单车后座，小心扶着车座，眼睛却一直在往他腰上飘。男生和他穿着款式一样的校服，是高三生的深蓝色，衣摆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风里夹杂着洗涤剂的香味。
一路上他都在心里盘桓着，等下车了要怎么跟他搭话，怎么表示感谢，如果能要到联系方式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匆匆往人家手里塞了把糖就逃走了，连那句“谢谢学长”都说得含糊不清，也不知道人家听没听见。
那天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他失眠了大半个晚上，心里一半是重逢的喜悦，一半是对自己胆小的后悔，酸涩肿胀。
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用了一个最笨的办法将两人间的关系维持了下去。
其实那条坡道离他家有点远，为了不错过他只能每天早起十分钟，这对于青春期缺觉的孩子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有时候他头发都来不及梳就出门了，可顶着一头鸡窝也没对他在学校的人气造成什么影响。
为了保持新鲜感不让人腻烦，他准备了很多种口味的好吃的糖果，在网上学习各个国家的早安问候。有一次他实在睡过了头，本来想出门打车的，最后想想还是一咬牙往那个坡道跑。远远看到那人撑着车在树下等他的身影，灵超眼眶一热差点掉出两滴豆大眼泪，还是掐着大腿忍住了。
灵超通过旁人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叫林彦俊，也知道他在学校的名声不太好。可灵超觉得那些说法都是在扯淡，真正脾气残暴的人怎么会有耐心蹲在路边喂流浪猫呢？
灵超觉得大家会觉得林彦俊性格不好，都是因为没见过他笑，不管是多么冷漠的人在那副嘴边挂着酒窝的笑面前，都硬不起来心肠的。
但一想到只有他知道林彦俊这些事，又忍不住埋头傻笑个不停。
旁人只知道灵超长得好看又爱笑，也不知道他整日在偷偷开心个什么。
灵超没想过林彦俊知道自己名字是在这么一个场合，其实这是一个彻头彻底的误会。他的确是被那个纨绔公子哥盯上了，不过是因为公子哥坐在他后面，有次历史考试抄了灵超试卷，结果出来分数还不错，再加上灵超长得好看，公子哥难得有看得顺眼的人，就想找他补课。
可灵超学习其实也是马马虎虎，那次考试能拿高分也是纯属意外——他以前认识一个大哥，192的个子成天就爱钻研鬼谷子那类书籍，他耳濡目染也记住了不少，那次考试碰巧就撞上了会做的几个大题，才拿了班上最高分。
他跟公子哥解释，可公子哥的脾气你也捉摸不透，一口咬定灵超是不愿意才找了这么个借口，吩咐他底下几个小弟想办法让灵超乖乖听话。
灵超这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可脾气犟起来也是个软硬不吃的主，跟他手下那群混混纠缠了好久，所以才传出他受人欺负的谣言。
实际上那几个混混从没对他动过手，一是公子哥叮嘱过了不要得罪他未来老师，二是灵超长得跟个瓷娃娃似的，生怕给碰坏了。他们只是不停地念叨，像碎嘴老太太一样，烦得灵超都要耳膜起茧了。
但不管怎么说，当林彦俊闯过一群混混坚定地握住他的手时，灵超的心脏也被重重撞了一把，震得他胸腔发烫。
他站在林彦俊身后，看他用冷酷的语调威胁混混们不要再惹自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伸手紧紧圈住他的肩膀。
可正如以前那样，灵超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他飞速抱了把林彦俊就松开手，怕自己在被他气息包围下去就要像糖果一样融化了。
当他瞥见林彦俊被自己偷袭后错愕的眼神和遮不住的害羞后，还是很满意地抿了抿嘴，再以光速跑回了家。
他体温高得不正常，洗过澡后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半阖着眼他发了好久的呆，昏昏沉沉中他脑子里走马观花地闪过好多场景，最后定格在林彦俊同他四目相接时，眼底同大海般深邃的蜜意。
那是比他吃过的最甜的糖果，还要甜上一百倍的——
书桌上的手机嗡嗡震起来，灵超一个激灵翻起身，拿起手机时因为激动手指微微发抖。如同有心灵感应那般，莹白的屏幕上一条短短的简讯：
“明天见。”
灵超握着手机，同那三个字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久，有点失望。
倏地，他又福至心灵，划动屏幕往下翻——
“我也喜欢你。”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