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9 华杉
天大的事,决定国家民族命运,还是决定全人类的未来,都是那一两个人在做决定。人类历史上,有无数的偶然,无数愚蠢的判断和决定,如果能重新来过,有一只天眼,洞察那四方上下,古往今来,都可以做得更好一百倍。读历史,就是尽可能掌握人类成败经验教训的大数据,把这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和曾经在这星球上生活过的一千亿人的经验教训,凝炼成自己的修养智慧。
【鲁平公将出。嬖(bi)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
嬖人,是亲幸之臣,不是担当大事的大臣,是陪国君玩儿的,侍候生活起居,娱乐文化生活的人。国君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否则生活太没意思了,成天修身啊,齐家啊,治国啊,平天下啊,总得放松一下吧。成天端着个脸当老板,总得有人陪着嘻个哈,扯个蛋,作个乐啊。
嬖人因为跟国君很亲近,特别是在一块儿的时间多,所以往往对国君有很大的影响力。因为他也不参与具体工作,在具体工作中没什么利益冲突,他的话呢,往往会显得比较“客观”;因为他跟国君的感情,他的话呢,往往又似乎“都是为国君好”。
但是,嬖人容易出两个问题,一是他其实深度参与政治。因为他与国君关系近,就容易被外面的大臣利用,他自己也容易以这种关系来谋求利益。比如李莲英和袁世凯的关系,袁世凯就能让用巨大的利益交换,让李莲英给他传递消息,帮他办事。
另一个问题呢,他可能确实忠心耿耿,不参与政治,不为了利益出卖君主的言行信息,但是,他“出于一番好心”,出于“实现自我价值”,他要刷存在感,他要参与政治并发表意见,他发表的意见的方式呢,就是“找不同”,能发表出不同的意见,才能显示自己存在的独特价值。而发表意见的角度,往往还很“高尚”,所以君主更容易受他的影响。
所谓小人,并不一定都是存心要使坏的人,而是一些没见识的人。当君王为群小所围,智商就被拉低了。小人似乎不是利益相关方,他的意见是中立的。实际恰恰相反,他有一个最大的利益,就是能够改变君王的决定,能够决定大臣的命运,这样巨大的控制感和存在感,就是他的最大利益,这是人性。
为什么一部《资治通鉴》,反反复复都是在讲亲贤臣,远小人。因为任何人都会受身边人影响,无一例外,你扛不住,这是人类的生理本能。很多老板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受小人影响,错了,除非你不是人,只要你是人,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影响你,你必须保持敏感,保持警醒,及时疏远会带来不利影响的人,及时退出会带来不利影响的群。
鲁平公的嬖人臧仓,就改变了鲁平公的决定,改变了孟子的命运,也影响了鲁国的国运。
这一天,鲁平公要出门,嬖人臧仓就问:“主公您今天要去哪啊?车马都准备好了,管事的人还不知道您要去哪里。人君出门,非同小可,一定得提前通知有关部门,一来规划路线,二来安排保卫。这您都要出门了,我们还不知道去哪,这临时安排不行啊!”
你看,关怀备至,说得非常有道理!
鲁平公说:“我去拜访一下孟子。”因为孟子德高望重,所以特意亲自登门求教,不能把老师召来,那不礼貌。
臧仓一听,心想:“草!什么玩意儿!还要我们国君亲自登门去拜访,他以为他是谁呀?”然后他对鲁平公说出一番话来:“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降尊纡贵去见一个匹夫,为什么呢?他们跟您说孟子德高望重吗?要说德高望重,他儒家最讲究的就是礼仪吧!孟子母亲的葬礼,规格都超过了他父亲的葬礼,他这礼数对吗?我看呐,您不应该去见他!”
后丧逾前丧,孟子父亲先去世,母亲后去世,他给他母亲办葬礼的时候,规格确实超过了父亲的葬礼,说起来次序似乎不太对。
这臧仓跟鲁平公说话的口气,非常理直气壮——君无见焉!您不要去见他!这口气的背后,是一种底气,底气是和君主的亲密关系;也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孟子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一种自信,我心底无私,有啥说啥,孟子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是针对他,去见他还是不去见他,跟我又没什么好处!
这三条,就是臧仓的“话语权力基础”,实际上小人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强大到足以影响一个国家。你要是得罪了他,他更能让你家破人亡。
那么臧仓有没有私心呢?有没有利益呢,私心很明确,利益也很简单,就是你孟子什么玩意儿,那么牛逼,还得我老板登门拜访,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灭了你!人生最大的快乐,一是掌握自己的命运,二是决定他人的命运。你孟子不是圣人吗?我就能决定你的命运!
公曰:“诺。”你说得对,我去见他干嘛,我不去了。
你看,就臧仓这一句话,孟子就失去了和鲁平公见面的机会。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guo)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鲁国大臣,是孟子的学生,大概是他把老师推荐给鲁平公。他觐见鲁平公,问:“不是都约好了吗?主公您怎么又不去见孟子了呢?”
鲁平公说:“有人跟我说,他母亲的葬礼规格超过了父亲的葬礼,我觉得他儒家既然讲究礼仪次序,那父母之恩是一样的,为什么他会厚母薄父呢?这样口是心非的人,不见!”
鲁平公的话呢,也体现我们人人都有的巨大人性弱点,就是好评判他人,找人家的毛病,找到一点点,就把别人彻底否定。这背后是什么心理呢?是通过否定他人来抬高自己,找自己的道德优越感——这种人,我才不跟他打交道呢——就觉得自己高尚了,心里洋溢着对自己的敬佩之情。
乐正子说:“您所指的母亲葬礼规格超过了父亲,具体是指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死的时候,是用士礼葬的,用了三个鼎来盛放祭品;他母亲死的时候,是以大夫之礼来葬的,用了五个鼎来盛放祭品。但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士,母亲死的时候,他是大夫啊。这没什么问题啊。”
鲁平公说:“不是,我是指棺椁衣衾之精美。”棺,是放遗体的棺材,椁,是棺材外面再套一个大棺材,在椁里面,就会放上随葬品。
乐正子说:“原来是这个,不是孟子对父母感情待遇不同,是前后贫富不同。孟子父亲死的时候,他还没什么钱。母亲死的时候,他已经很有钱,有钱就办得好一点呗,哪里是厚母薄父的关系呢!”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克,是乐正子的名字。尼,是阻挡。
乐正子说服不了鲁平公,转头来见孟子,汇报说:“我跟鲁平公推荐了您,他已经安排好来拜访您了。但是,有一个叫臧仓的宠臣说您坏话,他又不来了。”
孟子说:“他要来,是某种东西在驱使他。他不来,是有某种东西在阻止他。他来还是不来,表面上看是你要他来,臧仓不要他来,实际上呢,都是天意时运使然,他真要来,臧仓挡不住;他不来,你也拉不动。所以不必怪臧仓,接受命运安排,办不了的事,不办就是了。”
这就是孟子的态度,难道咱们还再想想办法怎么去跟鲁平公说吗?不用,把他放下就是。他要来的,他自然回来。他不来,咱们做自己学问,以待天时,或者等待别的机会。
张居正补充说:圣贤是否出世而得用,关乎国家时运盛衰,盛则良臣遇明主,衰者上下双方都在,但就是对不到一块儿。这盛衰之间,就是国运治乱兴亡所系。所以君子小人的进退,都有天意,非人力可为。但是!士人君子可以讲天意,为人君者不可以讲天意!因为您就是天,你就是天意,你就是天命,您的职责就是“造命者”,国家没搞好,你说是天意,那不是,就是因为你。
我们读历史,中国上下五千年,世界纵横八万里,把自己代入进去读,当时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如果你是鲁平公,你去不去见孟子?一战后如果你主持制定凡尔赛和约,你怎么起草合同?
天大的事,决定国家民族命运,还是决定全人类的未来,都是那一两个人在做决定。人类历史上,有无数的偶然,无数愚蠢的判断和决定,如果能重新来过,有一只天眼,洞察那四方上下,古往今来,都可以做得更好一百倍。读历史,就是尽可能掌握人类成败经验教训的大数据,把这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和曾经在这星球上生活过的一千亿人的经验教训,凝炼成自己的修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