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太阳即将下山,他缓慢地抬起双腿,向着东面回家的方向,步履蹒跚,他胆怯地盯着自己的影子渐渐变长,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生怕惊扰到自己的影子......
故事中没有出现他的名字,名字对于他已不足为道。而我们也无须弄清他的姓氏,若干年后,或许每个人的名号都会成为遗忘在荒野里损毁墓碑上的文字!迟暮之年,到那时,我们每个人身上可能都有这样一个孤独的身影;到那时,或许每个人心中都会裸裎出这样一个不愿意看到的场景。透过时间的薄雾,我们仿佛可以依稀地辨识出自己以后的模样。
他,确是老年。
西面遥远的天际确实有山,是那种黛青色的轮廓。西天,那是信徒们虔诚向往的极乐世界。但于他而言,还是不用相信为好,也许那只是海市蜃楼,即便其中还隐现着楼阁式的佛塔,那又能怎样呢?那纯粹是因为渴望才臆想出来的镜像。另外,他确实也看不到,他的视阈和业力都已不能及。他的记忆模糊而又短暂,就像每天晚上,摇曳的烛光下,当看到自己变大的身影时,他就会感到稍许的心安,只有影子不嫌弃他,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他不知道今时即是昨日的明天,享用午餐的时候,猛然间忆起,其实在两小时前已经吃过午饭;他的记忆悠长且又幽怨,他始终忘不了他的以前,甚至,以前的以前。
以前的他,身居要职,呼风唤雨,左右逢源。权力至极,他能让他出生的小山村——也就是现在脚下的位置——第一时间通上电。那时的小山村,晚间的照明多是靠煤油灯点亮,跳动的灯芯散出昏黄的光线,升腾的烟气能把鼻孔熏黑。提前送来的现代文明的光亮让方圆几十里的其他村落羡慕嫉妒,这着实让他和他的乡邻骄傲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更让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总之,用世上最好的词语来形容他那时的心情都不为过。他为能离开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而庆幸不已,为自己能够飞黄腾达而自鸣得意。 想想生活确实可笑,兜兜转转,现在,他又回到了起点,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他当初把电送进村里,每家每户都灯火通明;而现在他却在老屋燃起烛火,颤动的光苗舔舐着空空落落的残垣破壁。巨大的落差让任何人都会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故事。故事中的他仿佛就是一个另类,昭告着与众不同。
他确实与众不同,以前的以前,他只是一个闯荡世界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他和他的儿时玩伴,人手一辆从家偷偷推出来的自行车,趁着月夜的微光,一路狂奔至百多公里之外的古城。就像旧时候星夜赶考的学子,只盼求得意气风发少年的灵魂安放。他们都如愿以偿。在古城求学,在古城扎根,并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学以致用,他从最底层做起,他凭借自己的能说会道,没几年就谋得中层领导一席之地。
工作职位的升迁让他身不由己,烟酒应酬已成常事。他一改往日勤俭持家的行事风格,他更听不进家人的劝说和善意。他想说服自己过得很幸福。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孩子做一个好的榜样,膨胀的心理已波及到宠溺的儿子身上。甚至于,他会带自己的儿子参与到各种酒场和应酬之中,十几岁小小的年纪已沾染上抽烟酗酒的恶习。不得已早早就辍学,只得送去国外换个环境。他以为国外新鲜的生活能让儿子脱离恶习的人群,就像远离致瘾的罂粟,一定能改变儿子不良的陋习。可短短几年的异域生活又怎能濯清长期淤积的成瘾的诱惑。儿子回到国内,照样醉酒闹事。醉酒之后判若两人,俨然一副他从前的模样。他和醉酒的儿子对峙,当着儿子的面,他将家中所有的酒全部砸碎。叛逆的儿子已完全丧失了理智,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从厨房中抄起菜刀横架在自己脖颈之上,扬言他现在的状况都是父亲一手造成的,不让任何人干预他以后的生活。
这时作为父亲的他才意识到,他以前是那么的执迷不悟,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以前自以为是的美好生活现在已轰然崩塌。
他无法面对现实,他选择逃避,他带着妻子回到现在的老屋。 他以为,眼不见;心,就能净。或许正如儿子保证的那样,没有他在身边,儿子能料理好自己的生活,能够改邪归正。
半年后的春天,他正在老屋旁侍弄自己的种苗,春天可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预示着新生命的开始,预示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然而他却接到一个噩耗,他的儿子在古城的家中酗酒中毒,殒命。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是邻居闻到异味才报的警。
他悔恨交加,他痛不欲生,他不能原谅自己。他不吃不喝,沉睡了几天几夜,仿佛自己死过一样。他多么希望醒来后那就是一场噩梦,或许只是儿子像小时候跟自己玩的一个捉迷藏的小把戏,睁开眼儿子就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他以头撞墙,宁愿用自己去死来换回儿子的重生。
女儿过来接他们去自己家同住,他断然拒绝,他要自己一个人独居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保留仅有的一点尊严,他心中勉强劝说着自己——生活还要继续撑下去。其实,他想在这里悔过,他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生不如死,既然已成这样,那就在这生命的起点,了此残生,他想让身边所有的人忘掉有关自己的全部记忆。
接下来的几年,他一刻也不敢让自己歇停,围着他的老屋周围种满了蔬菜、瓜果 ,开荒种地,养鸭养鹅。他将身心和曾经缺失的爱全部融入到这些生灵身上,他把它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在照顾它们时心中呼唤着儿子的乳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知道,曾经迷失的自己没有呵护好成长中的幼苗,那又怎会结下善良的果实、载获满意的收成?!
妻女也时常回来看他,在外人看来,他就这样平淡地过着乡居生活。其实,他的心一直在痛,是那种钻心的绞痛。
他常去村里的那家诊所,那儿或许还算自己的精神寄托。
医生阿瞒给他检查完,从药品架上拿出一瓶药给他。
“硝酸甘油,不是炸药吗?”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药瓶,“你给我吃这个,你也不想再看见我了么?!”
“胸口疼痛的时候,你就在舌下含上一片,”阿瞒不接他的话茬,嘱咐道:“等症状缓轻了,你再来我这儿就诊,我进一步给你检查。”
“放心吧,没那么快就死哩。”他揣起阿瞒给他的药瓶,转身要走,他知道阿瞒一直都在忙。
“硝酸甘油可以制成炸药,”阿瞒一边整理着听诊器,一边冲着他的身影说,“当然,也可以治你的心绞痛。”
两种解释,两种理由,一切事物都至少有其两面。就像罂粟,它可以镇痛、止咳用做药物,也可以制成鸦片,使人致幻成瘾。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酒瓶,呷了口酒,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就像这酒,多了就是摆烂,少喝可以怡情。是这个道理吗?”
“道理——你都懂,”阿瞒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是做不到! ”
“做不到——就做不到吧,”他低头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还剩不到一半,像是自言自语,小声嘀咕着,“我已这把年纪,做到又有什么用呢?!”
他走路很慢,依旧蹒跚,走出门口时阿瞒送了出来,对他说:“记着后天中午到家里来,你嫂子包饺子,我再给你仔细检查一下身体。”
“你们包的饺子,我哪次都没少吃,从古城一直吃到老家,从年轻一直吃到现在,”他和阿瞒之间从没客套过,这次倒有些腼腆,语气中带着感激,像是要永别似的,“谢谢啊!”
北方人的饺子,不仅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一种家的味道。
“这会儿倒跟我客气起来了?!”阿瞒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推搡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还是......要少些喝酒啊!”阿瞒感觉他今天有点异样,只是碍于诊室内还有排队候诊的病人,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没有时间再深想下去,将他和他的答复关在了门外。
阿瞒,就是年少时跟他一同走出山村的玩伴,阿瞒当时学的是医。也留在古城。退休后跟妻子回乡开的这家诊所。
他小时候常拿阿瞒的名字开玩笑。
“阿瞒,是曹操的小名,曹阿瞒,”他用手指轻轻戳点着阿瞒——他的发小,说,“你以后是不是想成为像曹操一样的人啊?”
用手指戳点别人当然不礼貌,但他绝没有这个意思。阿瞒知道,这个时候,阿瞒总是嬉笑着跟他说:“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其实叫阿满,满足的`满`,我有点就能满足啦”。最后一遍?!其实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同样的玩笑在好友之间说多少次都不腻。阿满——阿瞒,在他们的乡音里,发音差不多一样。
阿瞒正像他自己玩笑中答复的那样,他有一点儿就能知足,但他可不是在专业上不求上进,他精益求精的医术在古城乃至更大的省城都是响当当的翘楚。他的技艺已有人传承。所以他选择退居到这片热土,他离不开这里,他只想让乡邻们方便求医问诊,方圆百里甚至省城的人都慕名前来这里看病,人们都知道这个小山村里有个叫阿瞒的医生,悬壶济世,医术高明。
好多事物就是这样,看似一样的东西,本质却完全不同。就像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就像他跟阿瞒,少年离乡外出打拼,晚年故里叶落寻根。这两片叶子,同一颗树上抽枝发芽,经历却完全不同。
他回到自己的老屋, 愣愣地看着墙角里堆满喝光了的酒瓶。让生活值得过下去的也就剩这些东西。这几年里,他不敢让自己闲暇片刻,就像上紧发条的钟表一样一分一秒都不能停,唯有不停地转动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役般地劳作才能换来内心的片刻安宁。只要闲下来,他就只能喝酒。他曾戒过酒,是那次跟儿子对峙以后,从那时他就想,是这无情的烟酒夺去了他曾经美好的家庭。他痛恨酒,就跟人类痛恨战争一样。酗酒、战争、死亡、武器和灾难,哪一样都没让人类好过!可是,他又重新捡拾起酒瓶和“炸药”。酒精能使他麻木,麻木到忘却烦恼和回忆;而这“炸药”却能治病,缓解病痛,延续残生。
没酒的日子他就保持一个姿势,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就像一尊佛像,看时光慢慢流逝,又像是等待什么,等待奇迹出现?等待自己老态龙钟?仿似禅定中的高僧,可谁又能度他的心中的苦痛?他就这样等,等心中的自己翻过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等心中的自己抚平岁月留下的沟壑纵横。
他喜欢日落,喜欢看日落时自己的身影,他顽固地朝着东边前行,离落山的太阳越来越远,像是在追逐妄图逃离自己的光影。他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踢踏的脚步声声不停。
太阳在慢慢降落,大地和天空之间的交界处有一条灰暗地带,那里有多刺的鲜花和滚滚的河流。暖暖的余晖已将伤口撕开,让心流血,让他重拾起曾经的记忆。影子仍在身前引路,只是变得越发缓慢和模糊,多么遥远的距离啊,他怎么也追赶不上!影子慢慢停下来等他,扭曲,变形,最终坚持不住,瘫倒在路旁。
他颤抖地从口袋中摸索出那瓶硝酸甘油,哆嗦的双手想要拧开瓶盖,只是由于胸口的绞痛,手中的药瓶滑落到地上。他皱紧着眉头,右手下意识地捂住心脏的位置,倾斜着身体,伸出他的左手,药瓶离手的距离很近,他稍稍抬起手臂就能够着,他左手四个手指已经缓慢地覆盖住药瓶,他完全能抓起它,那可是阿瞒给他的救命神药,只要一片,不,半片就完全可以。他曾经试过,麻刺的烧灼感从舌下向周围蔓延,只消一会儿就能减轻疼痛。
现在他的手好像正在挣扎什么,手并没有抓起药瓶,仿佛药瓶就是炸药。他稍稍抽回手臂,四指蜷缩,掌心向下,左手半握拳状停在倒着的药瓶一边。他再犹豫,他的头脑现在异常地清晰,脑海中闪现着曾经的一幕一幕,他清楚,只要四指微微抬起就能抓住药瓶,胸口的疼痛就会瞬间消失;但是,心中那无法愈合的伤口时时都在滴血,就像有毒的藤蔓紧紧缠绕着自己的脖颈,气息奄奄,苟且偷生。
这几年,外人眼中看他一直是心宽体胖,谈笑风生,好像经历的往事如过眼的烟云一样飘散得无影无踪。 其实,心中的痛只有他自己清楚,每时每刻从未减弱。他不再犹豫,他的眉头不再紧皱,不是胸口的绞痛已经减轻,而是疼痛愈加严重。此前紧绷的身体反倒完全松弛。他,猛地舒展开蜷缩的手指,棕色的小药瓶就像一枚手雷被弹了出去,伴着药片在瓶中晃动的声响,滚落到很远很远。
他释然地笑了,他的脸缓缓转向太阳落山的方向。此时,西面的天空只剩下一小片橘黄色的光晕,一片安宁的景象融入其中。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座高耸入云的琉璃佛塔,佛塔就在这光晕中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如同一道绚丽的霓虹。佛塔上雕刻着精美的佛像和飞天,佛像慈祥而庄严,散发着宁和的气息;飞天们翩翩欲飞,他们的容颜若真若幻,寄托的灵魂羽化升空。似有悠长缓慢的钟声在耳畔响起,宛若涓涓细流;似有万丈霞光铺洒在他身上,温暖而纯净。他终于从解脱的痛苦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也许稍后,一丝神秘的光会将他安详的面孔投射到西边的天际,那里有海市蜃楼,那里有静谧和虚空。但为时已晚,夜幕即将来临。他只是努力看了一眼太阳的余晖,他不是为了抓住眼前最后的光亮,而仅是出于卑微和忏悔,而仅是想让这微光见证:这个世界他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