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锦3丁目的中餐馆,你敢进来说出你所有的委屈吗?

天刚亮,离开红姐的中餐馆前她问我今晚能不能早点儿来,因为有客人包了场子,要做很多准备工作。

我说没问题。

拖着疲惫的身体,刚一走进锦3丁目清晨的薄光时,在收款机前数钱的红姐又朝我喊了一句:“飘飘,今晚有好戏!”

红姐是20年前我刚来日本时在一家中餐馆认识的姐姐。她是地地道道杭州人,却像东北女人性格,和她老公一言不合就开骂,说起不公平的事,恨不得直接暴揍当事人。她喜欢和我讲梵高和高更的画,也经常说起她特别羡慕杨绛先生和钱钟书先生的爱情。

红姐的老公是厨师,6年前和她的老公陶师傅在名古屋锦3丁目开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馆。

锦3丁目就和具有传奇色彩的红姐一样,是个有讲不完的故事的特殊地方。

她听说我天天为公号题材发愁,便对我说:

飘飘,高手在民间,来我店里,全TMD是妖怪,是故事。

没人能阻止在本该人类熟睡的时间段里这里停停走走的高级轿车,没人能阻止本该在青春最好的年龄好好读书和追求真爱的女孩子陪男人们喝酒聊天,更没人能阻止像我这样一个人来记录在锦3的中餐馆里发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

包场的客人夜里10:00来,一共27人。

红姐提前在门外贴了一张纸,通知其他客人从夜里10:00至0:00不对外营业。

10:00之前进店的全部客人离开后,红姐和我开始摆桌,把筷子以及赠送给客人的小碟凉菜摆到了餐桌上。

我站在厨房门口刷碗时,包场的客人陆陆续续进来了。

因为红姐在外面接待,我想赶紧先把碗筷都洗出来,于是只站在原地大声喊了一句“欢迎光临”。

“红姐,我先去洗手间,一会儿点酒水,菜还是老样子。”我听到客席那边有人在讲中文,并且,这个带着点儿沙哑的嗓音我并不陌生。

急忙把头探出去,此时我俩四目相对,果然是她!

我最讨厌的一个在日中国女人。

“哎呦~飘飘,真是你吗?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惊讶的表情只在她脸上露出了一秒,她便又开始像以往一样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了。

“晚上好!我也很意外。”我笑了笑,然后继续伸手把泡在水池中的碗捞出来,用洗碗布轻轻抹过之后放进洗碗机。

“有人知道你在这儿吗?”她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上身斜靠在了厨房门框上。

“现在还不知道。”

“哦,哦,我以为你写公众号能赚不少钱呢,原来竟然在这种地方刷碗打夜工。”她这句话的语速很慢,故意刺激我。

“妹妹,你能赶快尿,赶快点酒吗?!”红姐站在女人身后说。

女人向洗手间走去。

红姐在进厨房与我擦身而过时,轻轻用双手按了按我的肩,“别看她现在这么嚣张,一会儿TMD就惨了,看戏!”

27个人点了27杯生啤,我觉得奇怪,从来没遇到所有人都点同一种酒水的情况。

这个让人厌恶的女人拿着菜单对我说:“老规矩,哦,你新来的不懂,老规矩就是所有的菜一样一盘。快去!都赶紧上!”

“啊?”这更让我不解了,这叫什么点菜方法。

红姐似乎胸有成竹,早有准备,原来她事先已经做好了菜单上所有的凉菜,在冰箱里预备着。

这个女人叫青梅,老公是日本人,有个10岁的儿子。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为了故意卖萌而用了这个名字,在华人圈里男人们都叫她梅酱。

听说她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很受老板重用,比日本老公挣钱多,因此走到哪里都是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3年前中秋节华人聚会上,那天我负责写报道,她负责拍照。

刚刚加入华人圈的我是新人,她比我大1岁,但在圈子里已经是“叱咤风云”的牛X女性了。

我走过去主动和她打招呼,她正在和一位领事聊天,善解人意的年轻男领事知道我是和青梅来打招呼的,看我在旁边等得有些久了,便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用手示意我一直在等她。可青梅只瞥了我一眼,说“不认识!”,然后继续和领事笑着聊天。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华人活动,就对这个乌泱乌泱人潮涌动的,端着酒杯拍马屁的,搭讪的,吹牛的,说三道四的聚会没有一点儿好印象。

那是我第一次写华人活动的稿,也是最后一次。

我把稿子交给主编,青梅马上来微信质问我为什么不先把稿子给她看,我说我看过你发的朋友圈,错别字连篇,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把稿子发给你没有意义啊!

从那之后我们便开撕了。

在群里公开相互怒怼,即使参加再高逼格的活动,也都拿出最难看的脸给对方看,我和我的男女闺蜜们说过她,她也没少在别人面前骂我假装纯情和有精神洁癖。

当然红姐并不知道我们的过结,否则红姐一定会当场暴打这位“青霉”女士。

27杯啤酒送到了每位客人面前,却没人去碰,最上层的白色泡沫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错过生啤这个最好喝的时机。

我继续观察他们。

男士们有的人西服革履,有的人朋克扮相,女性只有3人,青梅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紫色筒裙,另外两个女人穿着森女系服装。

最有气场的一个男人坐在青梅旁边,头发抹的锃亮,眼睛炯炯有神,穿着最笔挺的西装,系着最高档的领带,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泰然自若,气定神闲。

“全体起立!”青梅用日语突然喊了一句。

大家齐刷刷站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朝红姐看,红姐正把鸡块儿一个个往油锅里放。

于是我一边往蔬菜上挤沙拉酱,一边偷偷看他们。

“预备-开始!”青梅一声令下,所有人笔直笔直站在原地,唱起了听不清楚是什么词的歌。

“啊?红姐,红姐,他们不是搞什么邪jiao吧?”我紧张得心跳加速。

“啊哈哈哈哈!你在日本公司没开过晨会吗?这帮妖怪每月都在我这儿搞一次夜会。齐唱社歌,这是日本企业文化啊!据说这个传统能提高企业凝聚力呢!还有的公司做广播体操,TMD幸亏这帮妖怪不在我这儿做操,要不然真是群魔乱舞了。你看着,一会儿还有好戏!”

社歌结束,油头锃亮的男人开始讲话,说出来的日语速度很快,就像嘴里含着东西一样发音还一点儿都不清晰,日本人可能听起来不费劲,但真是难为青梅这个中国人了。

油头男讲话时所有人都低着头,讲了大概两分钟,大家在青梅指挥下终于拿起了啤酒杯。

看得出,有些人并不喜欢喝啤酒,甚至可能还有人不能喝酒,有几位面露难色,但不得不抿上几口。

青梅再次下令,所有人又齐刷刷坐下了。

我开始为他们上凉菜。

红姐正为炸鸡块儿摆盘。

客人开始小声聊天,没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菜不停被我端上桌,可他们吃饭的速度和我上菜的速度不成正比,已经到了几乎再也摆不下的地步了。

“您们趁热吃吧!一会儿还有更好的菜呢!”我端了一盆西红柿蛋汤,实在找不到放的地方,于是对油头男说。

油头男还算不错,嘴里连声说着对不对对不起,手里为我挪出了放汤的地方。

“腰-西-”油头男突然站起来,走到店门口最宽敞的地方。

其余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站了起来,竟然在店里排起了队。

打头的人是位朋克男,脖子上挂的大粗金链子闪闪发光。

他噗通一下跪地上了。

“对不起,这月没能完成给自己制定的营业额。”

“混蛋!”油头嘎嘣脆骂了一句,也就在骂出来的瞬间,狠狠扇了朋克男一个耳光。啪!

“我的天啊!红姐!怎么办啊?”我感觉自己都快被他们吓出心脏病了,该不该报警啊!

红姐正噼里啪啦颠锅炒青菜,对我和客人置之不理。

这就是锦3丁目,除了小姐,老头儿,混混,变性人,也有虐待职员的社长和忍辱负重的员工。

他们排着队等待,等待着下跪和挨打。

一个女孩儿在跪下前就哭了,她说她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快点儿!你不能例外。”站在油头男旁边的青梅厉声说。

女孩儿跪下了,没想到这回不是油头男而是青梅狠狠扇了女孩儿一耳光。

我总算知道青梅为何在华人圈里骄横跋扈了,原来她做着这种工作,在日本公司是个小头目,还理直气壮动手打骂日本人。

“飘飘。”红姐终于说话了。“我现在下面条了,你把他们桌上的菜都收了吧!一会儿他们吃几口面就离开了。”

“红姐,你说的戏也太惊心动魄了。”

“还有更精彩的。哼哼!”红姐从冰箱取出四包面条,撕开包装后放进了煮面的小网里。

她一直没往客人那边看。

我先从冷菜的盘子开始收拾,桌边的队伍还在排着,继续等待着下跪、被骂和被打。

万万没想到,“好戏”竟然是在青梅身上上演的。

青梅是最后一个,别人都是说了几句话之后被打的,青梅一跪下就被打了。

而且别人都被扇一个耳光,她被左右脸夹击连扇四个。

紧接着她开始道歉。

“社长,万分抱歉!这月我老公出了车祸,一直躺在医院里,我儿子在学校打伤同学,导致我没有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我向您、公司以及同事们道歉……”

说完后她哭了。

哭声并没有说话声响亮,身为同龄女人也是10岁男孩子妈妈的我,懂得她的心理。

她的哭声带着极强的隐忍,她不想做一个被人怜悯的怨妇,她拼命抑制着自己不把所有的情绪释放出来,以此来维护她最后一点点尊严。

我不想再看了。

默默走进了洗手间。

当所有人再次坐回到座位后,有几个人把酱油拉面、台湾拉面、猪骨拉面夹了些放进自己的小碗里,有的人愁眉苦脸,有的人满面委屈,有的人面无表情……吃着面。

不一会儿,大家又在青梅一声令下后集体起立,油头男叽里咕噜又说了一通后,集体击掌。

一声巨响,这场可怕的集会结束了。

桌上的很多菜几乎都没有动,不是红姐店里的菜不合他们口味,而这样一个让人尊严丧尽的场合,吃饭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他们是一家服装公司,来的人里有社长,有营业员,有设计师,有会计,那个看你不顺眼的青梅是总务。”红姐在厨房里对我说。

她边说边把切好的鸡块儿放进超级大的盆里,开始往里倒各种调料。“他们在这儿轮流背诵过公司社训,宣誓过自己的业绩目标,总之就是TMD惨无人道地大肆宣扬集体竞争和混蛋式的伙伴意识。”她用中文大声说着,把一大包淀粉全都倒在了鸡块儿上面,开始用双手使劲儿搅拌。

“麻烦结账。”青梅在收银台前喊。

红姐满手是黏糊糊的淀粉,我只得从厨房出来收钱。

把价格一个个输入收银机时,她的同事们也一个个离开,我猛然感觉从门外扑来一阵阵潮湿的热风,怎么外面又下雨了?出门前特意看了一眼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夜无雨。

“飘飘,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为生活委屈自己。我们都别无选择。”青梅进门时精致的眼妆全花了,声音听起来更沙哑低沉了。

本来我想告诉她,即使被生活所迫,我也不会卑躬屈膝,更不会去奉承和讨好谁,也不会去助纣为虐。

我还想告诉她,仅仅拿时给900日元的中餐馆服务员,也有自己的立场和自尊。

我还想回击她进门时对我的嘲笑,大声告诉她我上周写了一篇软文,稿费比她一个月工资高。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

接过她从一个黑色小布包里掏出来的钱,心中五味杂陈。

然后就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将找的钱双手递给了青梅。

像对其他客人一样,对她笑着说“谢谢!”

小雨中,锦3丁目的夜色只比以往多了一层薄雾般的暗淡。

每天都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的那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全都是那么孤单。

柔黄的路灯下可以看到细雨道道划刻着天空的痕迹。

红姐已把拌好的鸡块儿分装在了5个塑料盒,正用黑色的笔,在盒盖上认真地写着今夜的日期。


本文作者,讲故事的:李仕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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