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别就是一辈子

我换上一条肥大的深蓝色腈纶棉运动短裤,裤管将及膝盖,一走动,里面鼓满了风,来来回回地飘摆。上面套一件白色纯棉的宽松式邦威T恤,面料薄如蝉翼,却不透明,它一上身,就令身材曲线尽失,却深得我心。系着塑料凉鞋的脚,一只踏在自行车的脚蹬上,另一只撑着地作为自己和车子的支点。自行车的轮子半径大约还不到20公分,车座被我升到最高,车把却往下落了些,这样骑行时,头,颈和背部几乎成一直线,重心前倾,减轻了臀部承受的重力,行走轻松是其一,另外还自以为那姿势很酷。就这样立在涵洞入口处等着姗姗来迟的大夫。大夫不久前来自黄河北边的某个城市,作为专家型人才被引进此地,我将骑车引领他来一次环城游览,熟悉一番他将定居的这座城市。看看表,约定时间已过去20分钟,夕阳已然坠落,但余威尚在,只是澳热的气流中偶尔有清流似的微风掠过。

再望黑黝黝的涵洞口,一团白色冒了出来,大夫来了。近前时,大夫动作夸张地跳下车,愧疚地笑笑:晚了点儿,呵呵。一值完班就借了同事一辆老爷车,没气,又找打气管充了气,嗨!我看着那车,忍不住笑,那正是一辆传说中除了铃不响别的部件全响的老爷车,甚至更老,老到某些部件也懒得响的地步。大夫脸有点红,道:这一次权且算是热身,你是行家,回头麻烦你帮我挑一辆好用的自行车,买来专用于健身。我又笑,这大夫最打眼的特征就是一个白,纯白的恤衫月白的长裤不过是衣装,过分的是从头到脚,看得到的皮肤全都柔白细腻,仿佛吹弹可破,质地之嫩如刚岀屉的豆腐,白净润泽如官窑细瓷。有那么一刻,我暗自揣想,假如我有这么一身冰肌雪肤,怎能如此平庸做人?必要当一回妲己,誓以毁人社稷倾人城国为己任,不然,岂不辜负了上天的恩赐?哈!

那就启程出发吧,我率先飞驰向前。大夫直着上身费力地蹬着踏板,似乎不是用腿蹬而是靠肩拽,样子像个农民工,仿佛不是骑自行车,而是拖着一辆载满重物的架子车在爬坡。好笑。

一路说笑,一路沿桉树街到橡树大道,转向西,驶过安静优美的香橼巷,踏上南环道,南环尽头处转朝北,一路向北,穿行于大学学区,医院,家具商厦,豪华夜总会......调头又向西行,体育中心,中学校区,高尚住宅小区,行至三目桥,桥身宽阔而漫长,给人不见尽头的错觉。我导游一样移步换景地讲解着,大夫认真地听,很少发问。

夜色已浓,华灯初上,大街小巷灯火辉煌,饭后散步的,赴约的,下晚班匆忙回家的,上晚间补习班的,纷纷把自己散落到不同的大路小道上。公交车仍忙碌地奔波着,喘着疲惫的粗气,发出不耐烦的轰隆声。我们的自行车轻灵地在车水马龙间穿梭,彩虹桥跨过了,斜拉桥驶过了,那么多座桥的下面静穆着的是同一条江水,我们呈S形在江上来了又回,但每一次此岸到彼岸都不会重复同一个地点,仿佛我们在用车轮丈量着一个哲学命题。

我的屁股磨破了!大夫大言不惭地憋出一句话,看来他忍了很久,实在忍无可忍,这句话在不受他理智控制的情况下,在疼痛的催逼下脱口而出。我强忍住笑,却没能忍住嘲弄的口吻:大夫,你是几岁的婴儿吗?皮肤真的嫩到那种地步了吗?还是缺乏锻炼呀?

我是真没骑过这么长距离的自行车,我们都骑了好几十里地了吧?你不累吗?大夫自甘堕落又可怜巴巴地问。

我累?我十几岁那会儿都一个人骑车从老家到这个城市了,那可将近百里地呢,这点路也叫远?你是个男的吗?

大夫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似乎无意也不屑和我争辩。我继续:你一个外科手术要几个小时才下得来,就您这体格,您撑得下来吗?

那怎么一样啊!大夫来了劲:骑几个小时自行车和做手术能比吗?这样长时间的大幅度机械运动,反复摩擦,皮肤怎么受得了?我可告诉你,我一整天的手术也做过,根本没问题。

哈哈!我说:算了,今天就带你看这些,也差不多大半个城了,有机会下次再领你认认别的地方。我可饿了。

我早饿了!大夫恬不知耻道:推荐一家好吃的地方吧,我请客。

忽然想起前些天同事赞不绝口的水煮肉片,口碑最棒的一家在滨江路口偏西处。带着急急如饿狼似的大夫走进一家干净漂亮、小巧玲珑的门脸儿,几张小桌儿,几段屏风,整洁井然,凉气袭人,爽!放好车子,径直进了洗手间,手捧着凉水直泼到脸上,一身的臭汗气顿时杳无踪迹。大夫这会儿大概忘记了皮肉之痛,豪情万丈地叫:上冰啤酒。不等菜到,我的一杯已灌下肚,那股冰凉直抵身体的尽头儿,真爽!

等那锅热气腾腾的水煮肉片上桌,我已丢失了好胃口,只能看着大夫大快朵颐、饱口腹之欲:眼前这位狼吞虎咽之人身材并不高大,却一副彪悍之相,幸而那身雪白细腻的肌肤帮忙,给他添了几分斯文劲儿,不然,简直就一市井莽汉。嘿嘿,造化弄人啊。

吃喝完毕,来到街上,依然一派熙熙攘攘气象。我建议推车步行,大夫求之不得立即响应。行至一十字路口转盘处,我停下道:大夫,咱们该各自回去喽,我朝南,你转东,呵呵。拜拜啦!

大夫僵硬地扭了下身体,诚恳地问:需要我送送你吗?

我笑笑,街上这么多人,哪里用送?几步就到了。倒是大夫你成了伤兵,需要我帮你打的吗?

大夫憨厚地笑起来:不打的,我推着车走回去,就当是消食。那就再见了。

我挥挥手,骑车驶向前方的街灯阑珊处......

此后,各自为活着奔忙,再也没和大夫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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