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奶奶是双城县的一个王姓富人家的姑娘,嫁给了作为私塾先生的太爷爷。
太奶奶虽然家境富裕,人却老实善良,因此,没少受太爷爷的气,四十多岁就去世了。太奶奶和太爷爷一生只生育三个孩子,分别是爷爷、二爷爷、还有一个七岁就夭折的小姑奶。
爷爷经常想起他那个早夭的小妹妹,说是在窗户外的谷草上躺了七天七夜才咽气。
因为太爷爷是私塾先生,所以爷爷没少读书,读书的费用多来自于他双城富裕的姥姥家,直到九十岁,爷爷对此事依然念念不忘。
爷爷是福民乡“八所房”屯唯一读过大学、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爷爷生于1921年农历二月初九,历经了国家近代所有的战乱、饥荒。
在沈阳工程学院毕业后,爷爷拒绝了一个在国民党内部做高官的同学父亲的邀请,毅然决然的回到他的老家“八所房”。
爷爷从沈阳几经辗转回到了他破败的家,正看见他的三叔因为各种苛捐杂税交不上,被甲长吊在房子的大梁上严刑拷打,爷爷用他的智慧和学识在皮鞭底下救出了他的三叔。
爷爷从此带领全家老少开荒种地,做这个穷家的大掌柜,一家人拼死拼活的干,一年到头能勉强填饱三十多口人的半个肚子。
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维持上一年半载,爷爷被日本人抓了壮丁,在海伦的西大营当兵,具体是为谁当兵,我到现在也没有明白。
在当壮丁的日子还没有持续几天,因为爷爷有文化,又被日本人抓去当宪兵(因为爷爷受到的是日本鬼子的奴化教育,精通日语,每天晨起所有学生要向着日本国土方向深鞠躬,幅度不到位者会遭到日本教官的一顿皮鞭),在此期间,爷爷利用职务之便一次次的在日本人的魔爪下救出中国人的性命。
在1945年8月15日,经过八年浴血奋战,中国人终于把无恶不做的鬼子赶回了东洋老家。
全国人民在庆祝胜利的时候,爷爷和他的一个同事正在去往给他庆安籍的大队长搬家的路上,因为桥梁炸毁,道路封锁,当时爷爷和队友绕路哈尔滨。
在哈尔滨,爷爷亲眼目睹了投降的日本兵成群结队的、锤头丧气的走过大街小巷的样子,看见了中国同胞往他们身上抛烂菜叶子或者踢他们一脚、打他们一下的复仇行为。
此时爷爷和队友为了自身的安全,找到了他队友的女朋友的家,就是哈尔滨道外区太古街的李大马车家,李大马车的女儿帮助爷爷和队友乔庄改扮,经呼兰绕道,辗转到海伦公安局,交代说明了自己的问题,然后回到“八所房”继续带领家里人种地过活。
在此期间,刚刚走出包办婚姻的奶奶住在爷爷家西屋的娘家,奶奶相中了恰好丧偶的爷爷。用爷爷的话说就是:“一双袜子都没有给你奶买就娶到手了”。
比爷爷小11岁的奶奶真正做到了和爷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此处占了便宜的爷爷直到九十岁还在沾沾自喜。
在内战结束后,国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招揽人才,像爷爷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不多。在海伦县教师招考录用中,爷爷以西南片第一的成绩被海伦实验小学录取,此间奶奶也考取了海伦县的被服厂,从此爷爷和奶奶新组建的小家搬到了海伦县里。
进城后爷爷奶奶居住在南牌楼附近的曹营院。
在1954年爷爷和奶奶共同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就是我的爸爸。
爸爸小时候有专人看护,如果爸爸想吃饺子,爷爷可以抱着年幼的爸爸走遍海伦城的饭馆。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教师和工人收入是蛮高的。
这样的好景又没有维持多久,在爸爸四岁的时候,也就是1958年,全国大跃进正式开始 ,爷爷奶奶的小家没有幸免,爷爷因为有过那样所谓的“历史问题”被下放劳动改造。
当时,爷爷的校长一再承诺,让爷爷全家到距离县城比较近的乐业乡改造,这阵风过去了,就马上给爷爷调回来。
这一等就二十多年,耗费了人生最美的时光。
爷爷奶奶被下放到乐业乡民发大队“开荒户”屯,当时找的老孟家一铺北炕(这个老孟家的孙子就是现在的民发村会计孟庆辉,我们工作中多有接触,我看见他觉得很亲切,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此时,年仅四岁的爸爸开始了他苦难的童年。
爸爸八岁的时候,白天要一个人走十八里地毛毛道(庄稼地里的小路),给抓到乐业公社批斗的爷爷送饭。夜晚,还要想办法混入赌场卖点梨子、烟卷、麻花等用品赚钱,维持家里零用。
幼小的爸爸见证了种种人性的险恶、复杂,过早的饱尝了人间的苦痛。
也许正是如此苦难经历培养了爸爸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精神,让爸爸在以后的人生中无论遇见什么问题从没有退缩。
此时爸爸作为小学生,在台下看着爷爷戴着高帽子,站在台上被那些人进行各种批斗,爸爸无能为力,谁能理解当时最痛苦的是台上的爷爷,还是台下的爸爸?
学校里不断逼着爸爸写一些与爷爷断绝父子关系的保证书,并且要爸爸带头上台批斗爷爷,爸爸始终没有答应。
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导致爷爷多次产生轻生的念头,是奶奶的爱一次次唤回了爷爷的生命,在那样风声鹤唳的岁月里,像奶奶那样立场坚定,绝不动摇的妻子不多。
多少人的妻子跟丈夫、孩子跟父母划清了界限,死生不复相见。
每次爷爷被人抓走,奶奶总要送到大门口,嘱咐爷爷:“不要着急上火,我在家等你吃饭”。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奶奶一次次的劝爷爷:“这阵邪风早晚能过去,我就不相信姜#这个老娘们儿能当中国的家一辈子,她就没有死的时候?”。
在民发大队改造期间,我的二叔、三叔、老叔相继出生,是姨奶奶的帮助,使这个千疮百孔的家没有饿死孩子,逼死大人。(在此期间爷爷多次要自缢于民发大队北沟子,现在的乐业北,下坡渔村附近,是姨奶奶一次次的解劝,让爷爷宽心,放弃了自杀之念)。
1969年左右,我奶奶带来的大姑嫁给了当地“根红苗正”的大姑父,大姑父的爹是抗美援朝烈士,他爹牺牲的时候,大姑父在娘胎里才三个月。
这样好成分的军烈属,能看上我的姑姑,可见我家里人的人品、智慧及其他各方面还是被广大当地人民认可的。
爷爷和亡妻所生育的大姑为了躲避各种迫害,远走他乡,投奔远在朗乡林业局的二爷和太爷爷,从此和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十几年未敢联络。
在民发大队被改造了十三年后,也就是1971年,爷爷仍然不能按照当年校长的承诺返回城里,爷爷在民发大队形单影只,全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想投靠老家福民公社“八所房”的各位叔叔、大爷,还有那些叔伯兄弟。
原本福民公社万福大队的领导已经答应了爷爷回老家落户的请求,爷爷也把乐业的户口迁出,在奶奶前往“八所房”具体办理落户事宜的过程中,却因为“叛徒”挑拨,导致福民公社不但不答应落户一事,还把奶奶抓进了福民的临时监狱,文革期间监狱好多的样子。
其实所谓的“叛徒”不是别人,就是爷爷自己三叔家的后人,怕被牵连,才使用这样的恶毒的办法,拒绝他们曾经的大哥回来,此事是爷爷终身之痛,爷爷、奶奶到死也没有原谅他们的这些亲戚。
我反复劝爷爷、奶奶:“那个年代好多夫妻、父子的都划清界限,怕受牵连,一个叔伯弟弟这么做了,也正常,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但是爷爷、奶奶还是无法释怀,他们不能够想明白,从小在一个家里长大的兄弟为何如此对待他。
还得接着说奶奶被抓进福民公社监狱以后的事。
当时奶奶被抓,爷爷是重点改造对象,不能前往福民办理具体事宜,这时候年仅十七岁的爸爸开始出面跑道、办事。
爸爸骑着车子(自己小时候卖梨子赚钱买的)早晨出发,从乐业到祥富再到福民,爸爸按照爷爷的嘱咐,在祥富镇的大车店吃了两个馒头,然后骑车奔到“八所房”的八爷家已是傍晚。
爸爸已经饿到了极致,当时八爷家还没有做饭,是西屋的朱大姑奶家两碗没有烧二遍锅的大碴粥救了劳累饥饿的爸爸。
这个八爷和大姑奶是二太爷的子女,当时那样的社会环境,二太爷及他的子女都没有嫌弃爷爷这样身份的人,还极力帮助爷爷奶奶,实属不易,到现在这些亲人有任何事儿,我们都全力以赴,只为报当年的不离不弃之恩。
当爸爸赶到二太爷家,二太爷正在炕上无助的哭泣,为他这个苦命的大侄子一家没有了落脚的地方。
恰好在此时张贵老师来二太爷家串门,张老师是八爷的内弟,也是共荣乡万众村的党员。张老师了解了具体情况后,没有畏惧如此紧张的政治空气,联系他的表哥刘树范(时任共荣乡万众村书记),帮助走投无路的爷爷奶奶,把家落到了共荣乡万众村李殿元屯。
当时全家六口人找的是刘贵(万众三队刘玉的爷爷)家的一铺北炕。
在李殿元屯安顿好之后,爷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八所房”屯,把他的父母和亡妻的遗骸从他们的坟里挖出来,用麻袋装好,骑着车子驼回来,埋在了“李殿元”屯的西北山。这是和他们断绝关系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把这一家人的民族由满族改成了汉族。
第三步是爸爸更名刘青山,把中间的“佩”舍去,不和他原有家族中的一辈人范一个“佩”字。以表和他们断交的决心。
此后,社会政治风向已逐渐好转,爷爷已经不再被批斗,而且恢复了工作,在共荣中学管后勤,爸爸和我的三个叔叔也开始上学。
好景不常,当年在乐业办理户口迁移时候,好心的民警扈喜民(应该是现在乐业派出所扈彦斌的父亲,在此表示万分感谢),见爷爷一家如此可怜,帮助爷爷家把“历史反革命不戴帽”的称谓给写成了“历史不戴帽”其中的“史”字也像“反”字,就看读它的人怎么理解。
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户籍证明在共荣公社落户后,给我们带来了短暂的平静生活,万众村就当我家是一户有两个劳力的普通人家。
后来,公社的一个领导到县里开会,遇见了乐业公社的某个领导,乐业的人告诉共荣的人说:“你们共荣招去的那户老刘家是历史反革命”。
从此厄运再次降临,公社派人到县里公安局一次次的调查爷爷的档案,调查结果是:爷爷在伪满洲国时期,虽然当了几天宪兵,但是没有打一下中国人,也没有骂一句中国人,而且多次从即将启程去孙吴修工事的闷罐车上救下中国人的性命。(闷罐车是日本鬼子装中国劳工的交通工具,为了让人看不清位置、方向、路线,防止逃跑,将中国人拉到孙吴等地修筑工事,竣工后集体活埋、枪杀)。
即便这样的调查结果也没有改变爷爷家的命运,爷爷还是因为这段经历,被下降了一个档次,由普通的后来户,降到了“有历史问题”的后来户。
在生产队活要多干,粮要少分,爸爸也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被剥夺了考大学的权利,只能回生产队参加各种最重的体力劳动。
在一次秋收后,分柴火的时候,因为生产队长把“猪跑狗咬”的苞米杆子分给我家,爷爷再也坐不住了,气愤的踏上了平冤昭雪的翻案路。
在此期间爸爸妈妈自由恋爱、结婚。1974年10月大姐出生。
爸爸凭借个人超常的劳动能力和领导才能当上了这个小队的队长,他这个后来户的孩子,带领全队百姓创下了全乡粮食单产第一的成绩,代表全乡82个生产队长在人民公社的大礼堂演讲。
到此,爸爸应该在他的工作岗位顺风顺水的干下去了,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
又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爸爸被拒绝入党,爸爸要做支部书记的希望破灭了,就放下了生产队长的职务。随从万众五队的韩启师傅学习木匠技术,在东风粮库做工赚钱养家。
1976年正月,二姐出生。
1977年9月我作为爸妈第三个女儿出生,在这一年,爸爸和爷爷分家另过,大姐由奶奶给照顾,二姐有姥姥家给看护,爸爸和妈妈还有我借住在屯中吕大爷家北炕。
也是1977年,爸爸用学木匠期间所赚取的1200元钱盖了他和妈妈的第一个房子,我在这个房子里住到17岁。
还得接着说爷爷翻案的事儿。
没有人知道,爷爷究竟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在1979年12月,爷爷的历史问题彻底解决,爷爷举家返程
爷爷退休到海伦一中,二叔接班。奶奶重新回到被服厂工作,三叔和老叔回到海伦四中读书。
爸爸因为已经有了我们姐三个,担心回城他一个人工作会饿死全家,拒绝了回城的安排。
爸爸的这个决定,我们全家,也就是爸爸这一股人,从此彻彻底底变成了农村人。
爷爷家返程后居住在老四中北大墙所对的西胡同,老房子现在还在(宝宇顺和城的后边)。爷爷家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年。
我经常梦见那个老房子的一切,老房子里的小熊猫头的钟表,还有三叔、老叔学习的紫色台灯,还有黑漆漆的、藏着无尽神秘宝藏的后道闸子,还有老房子的邻居们。
在这所老房子里,三叔和老叔都考上了海伦一中,当时一个班只有一两个人能考得上。
三叔因为学习过力,头疼难忍,最后选择参军,复员后在海伦向阳小学任教,连续多年被评为骨干教师,在1995年,三叔以优异的成绩被海伦交警大队录用为交通警察。
在1984年老叔考取了绥化师专物理系,现在听来不算什么,当时也是非常难得。
在这个老房子里,爷爷为了供老叔读书,六十多岁的他开始学习做豆腐、养猪。
后来老叔毕业后,分配去了大庆实验中学任教。二叔、三叔也在这所老房子的里屋分别娶了二婶、三婶,生了星星和丹丹(准确的说星星生在现在的实验小学分校附近)。
再接着说农村我的爸爸这一家人。
后来政治空气好了,没有人谈成分问题的时候,爸爸也光荣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此期间是
沙国春等有正义感的老书记,发现了爸爸这样的人才,大胆的启用了爸爸,给予了爸爸崭新的政治生命,给予了这个家族复兴的希望。
在此期间,1981年5月妹妹出生,1982年6月弟弟出生。
因得到共荣乡党委政府历任书记、乡长的认可,爸爸先后被任命为万众村书记、新革村书记、共荣亚麻厂场场长、共荣乡乡企办主任等职务,爸爸也没有让信任他的人失望,在新革村任职支部书记两年,被百姓冠以“刘青天”的称号。
在2009年农历4月26日夜,奶奶因冠心病,经多次抢救无效逝世于海伦市第一医院6楼特护病房,享年78岁。
奶奶过世前两个小时,在市医院的病床上,精神抖擞的给我们历数她的每一个儿孙的成就,看的出奶奶为此感到无比自豪和欣慰!我们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在一年后农历4月28日夜,爷爷因肺感染逝世于海伦市第一医院六楼特护病房,享年90岁。
今天我要告诉爷爷奶奶,你们的大孙子也娶了媳妇,生了聪明伶俐的小重孙女!
你们离去时还没有成家的两个小孙女星星和丹丹也已找到了顺心的另一半,并且都生了个超级可爱的小男宝!
还有你们的老孙子洋洋进了中核集团,代表中国在支援巴基斯坦的核电站建设!
您二老当时熟悉的重外孙娃娃、格格和解孩子都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大学生!您二老应该含笑九泉了!您二老是刘氏家族永远的骄傲和自豪!
这就是我的家族史。
谨以此文怀念我的爷爷奶奶,并感谢那些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给予我家无私帮助的所有人。
2017.12.11 刘显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