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个?”男人边问边用手翻滚着炉内的锅盔,试图让它们均匀受热,以至于不影响最后出锅的卖相与口感。
“两个白的,一个酥的。”老人抢先回答,急忙伸出攥在手里的钱,已证明自己是来得最早的那一个。
李老太爷,又急着去接孙子?李琴笑着,手却没闲,迅速抓向烤的最好的一个酥锅魁,装袋系紧。别人赵婆婆来得早,一会还要去刘医生那里量血压,下一锅出来第一个发给你。说完,咯咯咯地直笑。一旁的男人不言语,只是观察着炉内火的变化,人多的时候,一根烟从来吸不上两口,慢慢就凝成了一截。
说话的女人是他老婆。最开始他学打锅盔的时候,女人有两怕:一怕被别人笑话,二怕维系不了生活。男人便给她鼓劲:怕啥!老子们一不偷二不抢,靠手艺挣钱,又不低头乞要。我踏踏实实做,你在旁边打好下手。那个晚上男人和女人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摊摊就落在了鱼翅广场。
现在不怕了,现在就怕你们这些叔叔嬢嬢不来照顾我们,看不上大娃打的锅盔。李琴说着,装好“两白一酥”,递给了李老太爷。有啥怕的,你们生意这么好,直怕装钱的箱箱要换一个大一点,李老太爷招手,提着走开。李琴勤快手也麻利,有时候嫌大娃出锅慢影响了售卖,常在顾客面前数落大娃人变懒了,没有以前嫁给他时勤快。大娃自然也还击说,天天没事就端起个手机打麻将,人家现了熟张她不跟,毬教没有非要打个五万,一下点个清一色。这二五八万的高价牌,你也敢乱打?十几个锅盔钱又出脱!两人时常惹得顾客哭笑不得,直说快拿锅盔。
生意能做到今天,两口子做梦也没想到,当初的一腔热血只以为不到两月便会在生活的面前败下阵来,没曾想生活却未亏待他们。两口子有了钱,说话也比以前有了底气,却一直坚守着这份买卖。心不大,没有想过其他,更没想过租间门面体面过活。
这家店就在十几年的时光里,摇摇晃晃扎下了根,最终立定。他们见得太多,这一条街车水马龙,两边全是门面,一些店关关停停更是常事。他们感恩,从不在锅盔上做文章,大娃说,我的锅盔从来都是三两面挼匀,你吃得出来。闲下里,大娃喜欢坐在街对面的茶馆里看别人下棋,一局终了,人们便喜欢围着他转。有人就说,我认为有一家比你的好吃。大娃笑,端着自己的茶缸呷了一口,说:哪一家,怎么个好吃法?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中心全然转移在了大娃身上。他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再是手艺人。于是眼里活泛开了,音色也亮了许多,俨然老师的派头。一种行业权威的氛围笼罩着他,这足以使他褪去一天的疲劳。
街对面的李琴看着,眼里噙满笑意,享受着自家男人的这一刻。一旁孕婴店的老板娘走过来戳着李琴说,就甩给你了?哪里,一会学生放学才是正忙的时候,现在等他耍去,来了人我再喊他回来,是个机器也该要停一停,说完咯咯直笑。正说间,有人带娃儿来了,孕婴店老板娘羡慕,他大娃娶了个好婆娘,返身踅回到店里。李琴知道大娃唯一的爱好就是看别人下棋,自己水平不行,却爱看。一堆围着的人往往在险要时刻跳将出来,大声呵止指点迷津,大娃只是乜斜着眼睃着。她晓得,这是个不好事的男人。自然,她愿意自家男人成为中心,那是一种被人包裹着的幸福,不同于手指接触钱币的快乐,更不同于划过自家男人肌肤时的感觉。那是一种紧实、厚重,令人窒息般的幸福。他觉得男人就该在这种场合里散发自身的魅力,与多巴胺无关。
二
就在街对面中年人围谈正酣时,警笛声的拉响突然将人群从中豁开,听声音人们辨识出这是火警。果然,一辆红色的消防车快速地从人们面前驶过。人群里有人说道,不晓得哪家又遭了。多半是熏腊肉嘛,一个声音跳出来,豁开的口子重新愈合,像涂了魔法秘药。这是这座城市连续4天里的第3场火灾,频繁的火警早已使人们木然,如同噩梦后的起夜,回忆时早已忘却了梦中景象。
刚刚说到哪里?突如其来的提醒,让人们重新鼓起兴致,说,有一家锅盔店比你好吃!
你说,哪一家。大娃捏紧茶缸,看着沉底的茶叶,不紧不慢地吹着。他知道,人们是故意为难他,就是想听他怎么点评其他同行。
学道街!
吃过。锅盔小,价格贵,受火不匀,壳壳绵硬,过口后略微发酸。
大娃说完,看着众人。人群开始议论:就是就是,狗日你大娃还真去过,没打胡乱说。那家店是有点贵,估计门面当道,宰游客宰惯了。
下华街!人群循着声音,发现是焊工金老五在问。
闻过。面给的欠了一点,火候大了,以至于部分地方受火焦黑而不是焦黄,瓤瓤发死,不松软没嚼劲。
金老五茫然地问道,你光靠闻就能知道里面?
我摸了这么多年的面和火,难道这点经验都没有?就跟你金师傅一样,来人只要把想法给你说出来,你就知道该怎么焊,点多点少,大小合窍。我家的防护栏到现在油都没抹过一点。金老五心里欢喜,大笑着要下了3个锅盔。
三岔路那家!
见别人买过。看大小,颜色和掰开时的脆响,估计急着出锅软了点火,其他没啥。
众人四下不语。没其他原因,听得馋了,都盘算着他那一锅精贵的酥锅魁。看着时间,学生快放学了,大娃也该回到炉边。街对面的李琴喊着大娃——赵仝,该回来做生意了哦,嫌钱多了?李琴心里清楚,大娃被别人包围获得快乐的同时,她也发现了不对的势头,这群人多是退休工人,一天油头滑脑,侃东侃西,正帮忙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赵仝小区即将被拆迁的消息就是在这群人中不胫而走。一时间,人们纷纷建言献策,告诉大娃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或者争取一套更好的还房。大娃摆摆手,表示自己老婆在规划着,自己只需做好生意就行。他知道这些退休工人都是一个比一个精,跟他们翻花花肠子自己还太嫩,他怕的是被套。在那个37平米的房子挤了十几年,如今终于盼出了头,两口子正规划着新房的打算,为此还专门询问了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儿子表示没什么意见全看父母。
时间一久,大娃摊前的生意反倒红火起来,除了平常的老主顾外,陆陆续续的推销也找上了门来。他们拿出各种产品图纸,宣传着如此这般的理念,李琴乐呵地接待着他们,却没有买的心思。推销的人是换了一波又一波,看的路人莫名其妙,误以为他家生意好到了这般田地,竟找起推销公司为自己包装外销,遂好奇前往购买。赵仝更是逢人便夸,李琴比他聪明,说完揪下一疙瘩一疙瘩的面,有序地甩在案板上,拿出油光锃亮的面杖推擀起来。一下炉,便把生意撂给李琴,自己穿过街道安然坐在面馆里,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喊道:二两面,不要芫荽;另外一碗送过去。面上来的时候,老五不在。
在一碗面结束了一天的劳碌后,两口子开始收拾生意行当,之后步行回家。路上,赵仝好奇地问李琴,奇怪,今天老五怎么没来店里,看店可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店里只有请的人在帮忙,我是说今天的面怎么味道不行。李琴为自家房子的事操碎了心,哪还有心思过问别人。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直到自家阳台的一截开始跳入视野。进了小区,大娃习惯吸饱烟再进屋,李琴则走在前面开门。意外也就在那天鬼使神差的落在了大娃头上。
在听到有人喊自己时,大娃来不及反应,人就倒了过去。伴随着李琴撕心裂肺的哭喊,小区的气氛一下凝重了起来……
三
金老五早就不再烧焊,而是在赵仝的斜对面开了一家牛肉面馆。金老五生的高大,十几年的焊工生涯给他皮肤镀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黑,烧焊时戴墨镜的习惯保留到了现在的面馆。茶色的方形镜片后面藏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他眼睛毒,但凡顾客来过一次他便记住了对方的容貌与口味,以至别人再来时,他会率先朝厨房吼道对方的食好。这出奇的一招让他的生意在这条街迅速蹿红起来,很多人慕名而来不为吃,就为看他这号人物。老五时常感慨:这年头开牛肉面馆子的太多,不另辟蹊径想点其他招数,我怕是站不住半年就要垮台。
金老五最早卖的不会是牛肉面,而是羊杂面。期间一直向外宣称自己是回族,味道正宗,汤清面软。最终被来人揭穿,说他是个假回回,这个城市目前还未听说金姓回族。一下犯了尴尬,他自是不甘,又试图证明世代祖遗,未果。生意也就冷清了下来,2个月后被责令停业整顿。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挖空心思,想着怎么东山再起。老子羊肉玩不转,该还可以玩牛肉,带着想法他找到广告公司,重新制作牛肉面招牌。那几天里他寻思着,怎么才能在这一带活下来,名不见经传的一条街,他墨镜后面看的清楚,这里到处充满着杀机,一但跌倒就别想再度翻身。想到后来,他开始失眠,人也上了火,半边嘴肿的像含了乒乓球,药吃的不少,却不见消退。一气之下他把戴着的墨镜扔了出去,自己当了一辈子焊工怎么就没旁通做厨子的天赋?邻座的妻子见了,抬起头看着他说,发啥脾气,给哪个看?我看你就是没旁通做生意的命!说着,手机里发出一声:斧头。妻子忙把头埋了下去。
老五觉得妻子说的话有些道理。凶婆娘虽然平时可恶,但关键时候,总能点中他的心事。我不是没做厨子的天赋,而是没找到做生意的窍门。气消了,拾起墨镜时,他突然发现其实焊工和厨子是能旁通的。于是他把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说他痴人说梦。
事实证明,老五这个痴人做上了美梦。只不过,这次他把点焊的技巧点到了人的身上,以前烧焊时他只需要看一眼来人的想法或东西,就知道怎么做,做好多。取货时,对方往往眉开眼笑,夸他“焊鲁班”。金大师长、金大师短的他听得太多,好酒好烟自然也没少享受。如今这般落魄他觉得窝囊,尤其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僵,几次闹到离婚的程度,小区邻居时常听见他家发出物品破碎的声音。这个时候,也只有大娃和李老太爷敢敲门调解。所以,老五认为大娃仗义是个好人,常光顾他家的锅盔;大娃看中老五直爽是个朋友,每天结束后定要坐到他的面馆吃上二两,随带送一碗给李琴。当然,大娃两口子隔三差五的,也要改善伙食,到外面吃顿好的。
下午闲暇时,金老五多是最早出现在茶馆外面,感叹着,如今我的面馆生意算是做上了路。心里盘算着,一件事了了,还剩另一件——小区拆迁。老五做焊工时,认识了不少人,不然他家那套57平米的房子怎么会轻易到手。为了得到一套好还房,老五坐不住,最早来喝茶的他开始屡屡缺席。那天回来的时候他看着一堆人围着大娃,老远就听见他们讨论着锅盔,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下华街吃的那家店,便插嘴问到。见大娃说的像那么回事,嘿嘿笑着,就匆忙退了出来。
那天,老五店里来了客人。
四
当一行人走向老五面馆的时候,他们听见消防车尖锐的笛声,呼啸着在街上驶过,从车速他们判断出这场火烧的不小。一行三人看见老五在前方与人群说着什么,嬉笑着又立马退了出来。老五对他们招手,示意跟上,终于在人群右后方的一间门面前鱼贯而入,消失了。
坐下,倒茶,关门。老五在完成这一系列没有技术性含量的动作后,坐在了四方桌前。对方开口,金师傅可想好了愿意承这个头?承,怎么不承。那这样,你回到小区可要保证好拆迁前小区不能有钉子户和安全事故。这个你放心,钉子户是肯定没有,大家都盼着早些搬迁新家,安全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都是以前厂里棚户区,没几个值钱的东西。那好,你就负责你们小区的组织联络,全方位配合我们的工作。金老五连连点头,那到时候领导不要忘了给我留意一下楼层好一点的户型。对方没说话,径直走出了门。其中一个留了下来,特别嘱咐老五,一定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不然小区延后拆迁。
人走了,老五看着杯子里还未伸展的茶叶,说,求你们办个事还寡难。离开的几个是老五烧焊时结识的房管所的人,最后与他说话的是居委会的人。这个小区本来就在政府今年的规划上,只是拆迁办想顺利完工,居委会也不希望自己的辖区出现问题,正愁找没人承担联络工作时,老五找上了门。
送走来人后,老五便回去准备把消息告诉妻子,这一天雷打不动的看店任务,他甩给了请来的老杨。妻子侧卧沙发,双手秉持手机,时不时滑动着屏幕,一见老五回来,惊奇地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老五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给了妻子,对方并无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老五觉得奇怪,妻子怎么没对这件事做出评价,便准备折回店内,转念一想就又懒得回去,自己一年到头忙的是个啥,就不会享受享受清闲?紧挨着妻子也就坐了下来。妻子有话说了,你要死啊!今天不去看店?不去了,老五坚定地回答着,小区一拆,咱们就可住新房,想想就高兴。高兴?你高兴啥,刚刚那件事我没仔细想,是因为我那会手里捏了个四番。现在有空,来我问你,是你找的他们还是他们找的你?我找的他们。你真要死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一下?我这不刚跟你说了嘛,你在割四番啊。金老五啊,金老五,这种没人愿意承头的事情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说,这小区谁个心理没打着小算盘,都想找拆迁办要一套好点的房子,明面上是一团祥和,下面可是暗流涌动,你蒙眼壳后面的两粒黄豆可看清了?一双眼睛除了看人还会看个啥?先不说其他,光说小区知道你承头就找话说。老五问,说啥?我们这个房子比别人大了近20平米,你以为别人不说。你当年烧焊,整个小区几乎都出自你手,那是别人不敢说;到现在时间长了,是别人不愿说。任何人都可以来做这个组织人,偏就你不行。一旦别人耍了横,成了钉子户,我们就别想提前搬家,而是整体延后。整体,这个整体包括我们。关键时候你跳出来承头,有了问题不找你找谁,到时候有人可就要老账新账一起算。妻子说到这里,老五有点慌了神。这些他都考虑过,可没想到最后这一层,假如真有人报复他57平米房子的仇,整个小区都得集体延后拆迁。他可是给比人做了保证的,这对他来说是双重打击,既揭了他的旧疤又捅了他新伤。糊涂啊,我怎么就没往这里想。
妻子越想越气,骂他一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使性手机从手里滑了出去,飞行中手机不忘发出一声:“吃一嘴。”不巧,正好打掉老五的墨镜。本来就暗自窝火的老五,一下子被妻子彻底点燃,瞬间成了炸毛的狗,大声吼道:吃你妈的X!一把抓住妻子头发便往厨房拖拽,妻子吃疼自是歪斜下来以缓解发根与头皮剥落所造成的痛苦。就这样两人在客厅扭打成团,往来中,又推搡到了阳台。妻子试图摆脱老五钳住他头发的手,她左手护头,腾出的右手漫无目的地捶打对方,慌乱中谁的手碰到了阳台的花盆。
习惯了打骂的住户纷纷推开窗户,却看见花盆掉落的同时不远处正发生着更为可怕的场景。
楼上缓过神的人,大喊道:大娃!
五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李琴后来回忆说。
都有哪些,你一五一十说出来。当民警、居委会和城管局来人坐在李琴对面的时候,从未见这种场面的她只是哭,后来才慢慢恢复了说的力气。
那天我们收拾完东西后,就回了家。快到家时,赵仝,也就是大娃,他习惯吸完烟再上楼,我们住7楼,楼层高,每次上楼都要一点时间。走到3楼的时候,我听见老五他们家里正在争吵,好像是为了房子的事情,我好奇就听了一会,但又觉得别人家事少管为好,就又离开。开门时,我听见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没多想就进了屋,可后来觉得不对,因为我听到声响之前隐约有人喊着大娃,再后来就是人们的惊恐声。我立马感到血液上涌,下意识走出去就看见大娃倒在了地上,血浸透了大片衣服,地上全是血……
李琴说到此处,情绪逐渐失控,悲痛再次占据了理智的上峰。可没办法,必须给她录完笔录,然后确认签字。等吧,事情已出,只有期待好的转变。
我跪在地上哭,止不住地喊,就是希望大娃还有意识快点醒来。可他眼睛深深地闭着。身边有的只是一地的烟灰和破碎的花盆碎片。
你不是说那天还发生了其他事情吗?
嗯,李琴点点头,情绪似乎稳定了不少。我跪在地上的时候正好看见对面楼的背后一股火像蛇一样缠着大楼,慢慢腾了上来。可我当时哪有心情关心那些,我只希望他赵仝没事!
那你对火的具体燃烧位置还有印象?
没有,当时我慌了神,哪有心思去看具体的方向。只看见火顺着楼背后爬了上来,风一吹火就向两边招摇,就像鬼手。慢慢地我就听见有东西开始掉落,一开始砸在雨棚上,到后来就是物品成片的掉落和玻璃破碎的声音。
你对这个细节的印象怎么这么深刻?
那是大门的方向,我盼着120快点来救大娃……
有人示意李琴先休息,她说的也差不多了。接下来,给老五夫妇做一份,就在隔壁房间。
老五看着做笔录的人和往日的熟人,再也活跃不起来。脸上还留着妻子的抓痕,歪歪扭扭像干死的蚯蚓。
金师傅你说说那天怎么回事,这伤了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来人说话还算客气,多少表示了对他的尊重。
具体我也不知道。和她起争执的时候,我身体一直在她前面,她倒是背压着阳台,一只手不停地打我。我们在阳台争执了有2分钟的样子,就听见东西打碎的声音,那个时候没注意。后来看见李琴哭喊的时候,才发现阳台上的花盆没了,我还特地伸出头看了一眼。
结果呢?
是我们家的。老五说出口的时候,瞳孔开始缩小,叙述的过程也停了下来。对方示意不要紧张,让他有什么说什么,后续问题会进行专业调查。说完,递给了老五一根香烟。老五谢过,没抽只是别在耳朵处。
继续,一个声音说。那你有没有看见哪里着火,李琴刚刚说到了这个事故。
老五摸摸脸,吃疼。细看时,手指还粘留着渗出的血液,很淡,伤口应该不深。屋内光线充足,老五倒是希望再暗淡一些,此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喜欢黑暗。平日里,他只希望太阳再多待一会,因为天一黑就表示着他这一天的营生即将结束,他的牛肉面馆只开白天,学生放学是他一天中最后的客流高峰。
有,我在3楼看见了。那股火开始在对面楼的背后,时明时暗,后来一起风,火焰就被拉了起来,再后来火就大了。小区里的人都惊慌吼叫着,我也慌了神,没敢出门就呆了原地。那赵仝没什么大问题吧,我的意思是没死吧。
医院正在抢救,具体等报告出来。你出去,把你妻子喊进来。
关门,坐下。妻子倒是不惧今天的场面,看着来人打理着散乱的头发。
你说说,怎么回事?
他老五居然没跟我商量就去找人承头。还没等说完,对方打住了她,这个事情我们知道,每个拆迁小区都要有个住户联络人,说其他的。
老五的妻子咽回了话,说起了打架的事。她说那天老五下了死手,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被扯掉了,为了自保就试图攻击老五好让他停止 抓扯自己头发。可他的手像钳一样死不撒手,拉扯中也不晓得谁的手把放在阳台上的花盆碰倒,砸中了楼下的大娃,再后来就听见李琴的喊叫和其他人的声音。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有没有看见哪里起火?
我被那个砍脑壳的压在阳台上,面朝家里,没看见起火。只是来的路上听见有人说起这事。
那好,到外面休息。屋里开始有人说话,还有没有相关的其他人?有,一个自称是赵仝邻居的人。在外面?在外面。让他进来。
贵姓?姓李。李老太爷呀,居委会有人认了出来。
那您说说那天怎么回事。我孙子小,读小学,每次接他我都准时去,准时回。去的时候不忘在老五那里买上一个几个锅盔,小孩子走路不安生,得找吃食哄着他。最近闹流感,学校放了假。老五两口子回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们在讨论着什么,李琴好像心不在焉,大娃倒是挺活跃。大娃一家和我都住7楼,厂里的老房子,修的早又没电梯。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看着楼下的人来往走动,遇见熟人就喊上一声,打打招呼。
老五两口子争吵是常有的事,平时只有我和大娃下楼去劝。出事那天他们吵得很凶,声音很近,好像是从阳台边发出的,听声音还打了起来。我探出头看了看,雨棚遮挡了视线,具体情况看的不是很清楚,只看见他们两个人的手在外面争夺拉扯着。
老人家等一下。你怎么就断定是他们两个人的手,而不是其中一方的双手或者有外人介入?
哦,简单啊。两口子开馆子挣了些钱,一人买了个金箍子戴在手上,金灿灿的。李老太爷说完便笑出了声,专门炫耀给外人看的,戴的 有些年头了,错不了。
那您继续说。
争吵的时候,大娃正吸着烟。这个时候,我看见一只手触碰到了花盆,一个栽着茶花的花盆顺势斜了出去,我大喊了一声大娃,提醒他躲闪。可来不及,话刚落脚,他人就倒了过去。
那你有没有看见起火?
看见了,我家阳台正好斜视着对面楼,看的比较清楚。火是在老五两口子吵架时燃起的,起先应该不是对面楼背后,后来风一扯就顺着雨棚漫了过来,老房子,都想在空中占尽好处,留的空间自然就小了,很快火就在人们的惊恐中失去了控制。
你是说,起火点不是小区里的对面楼?
嗯,像是其他地方起火。可能挨的近,火借风势逐渐烧了过来,你看给对面楼烧的。那我们这个拆迁还能如期搬迁吗?
小区是老式建筑,周围被几栋商品房包围着,颇有城中村的味道。对于这座老式小区的拆迁早就做出了规划,迟迟不能动工,主要还是因为周围商品房建筑密集,施工车辆进出不便,怕对建筑带来污损,以至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的地步。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生出这么多的事。
来人不说话,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小区的住户看着离开的人,感叹着小区的拆迁不知会延后到何时。看着更是狼藉的小区,李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仍回荡在空中,又仿佛燃烧后的气味久久弥留不肯消散。
六
被商品房包围着的小区,有着一种贫富差距的现实感,林立着的对比显得很突出。看着对面老旧小区的残破景象,住在商品房二楼的夫妇,时常这样感慨。
南方少有下雪,这一周老天似乎透支了未来几年的雪量,温度跟着骤然下降。这天丈夫外出,留下妻子一人。妻子没事,在客厅生着火,把爱犬安放在沙发上,等狗睡着后,自己才返回卧室午休。那一觉她睡得很香,以至醒来后仍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景象。
七
屋内,空气沉闷,缭绕着的烟雾模糊了本就昏暗的光线,人们靠声音确认对方接下来的行为。
人是你们伤的,现在不知道具体是谁,小区也没有监控。你们说怎么办?长久未传来声音,氛围显得颇为尴尬。为打破这样的僵局,一个声音刺透烟雾,直逼两人。那就这样,我们研究了一下,你们两口子共同承担医疗费用、康复费用、误工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用。
点头,有时候比声音来的含蓄。
报告出来了,大娃命大。但头部受伤严重,缝合了好几十针,伴有轻微脑震荡。一条很长的疤像蜈蚣鲜活的盘踞着他的头,所幸未对面容造成影响。在妻子的照料下,他恢复的很快。老五两口子像罪人一样每天进出医院,探望大娃的病情。李琴起先恨,恨他们的争吵伤及了无辜路人,如果老五两口子当时在场,她真的会用手生撕了二人,愤怒充斥在她的眼中,那几天她的眼里全是鲜红的血丝。后来她软了,老五们半年里默默地探望,从没断绝,以至于给她留出了休息的时间。那段时间她与他们多了言语,可也只是口头上的客套。一有时间,她便前往打锅盔的摊位,她不愿意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沾满灰的位地方,更不愿意去听那些闲言碎语。她每天用老五两口子探望的间隙出来打理摊位,她要让这里一尘不染,光鲜的让人们觉得明天这里又会响起面团摔打的声响,以及那一声——出锅。
又是半年,大娃出院了。在家休养调整后,他牵着李琴的手,像极了甜蜜的情侣,两人重新走上了去往摊位的道路,犹如他们新婚后第二天的场景。
你怕吗?
怕啥?老子们一不偷二不抢,靠手艺挣钱,不低头乞要。我踏踏实实做,你在旁边打好下手。这十几年前的话,如今他又对她说了一遍……
八
一幢崭新的楼前,几十户家庭在这一天同时燃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打破了嘉陵江一贯的安静。
老式小区终于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被推到,人们欢喜着搬入新家,看着心仪已久的新房都感叹着不容易,只不过搬迁延迟了一个月。人们常讨论着其中原因,大娃的受伤是老五一家的行为责任,并且也主动积极地正视了错误,风里来雨里去承担了自身义务,这是其一。其二,起火点不是老式小区,而是背后的商品房,责任也不是我们。所以,在经过一个月的调查后,终于顺利批下搬迁手续。
那是哪家起的火?李老太爷听见楼下有人讨论,随即走了出来。住在二楼的他终于可以随意走动,不再受楼高的拘束。当他来到人群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了起来。
那天下午,雪花开始变成了盐粒,密集肆意地降落。寒冷使狗在沙发上睡的更加安然,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狗从沉睡中突然惊醒,翻身下地时,发生了失误,一只腿掉到了一旁的烤火炉里,毛被迅速点燃。狗惊叫一声便四处乱窜,试图用这种方式熄灭腿上的明火。终于引燃了沙发、窗帘,再是鞋柜,最后它窜进了厨房,由于毛发的快速燃烧,疼痛让它无法继续奔跑,绝望中它被活活烧死,燃烧后的尸体成了一团火球,厨房顶部扣板的火焰也开始向四周漫延,第一条火舌翻涌着伸向了窗外,邻近不远便是老旧小区的雨棚。
来到窗外的火焰刚一遇风,便兴奋不已,沿着雨棚上下纵横了起来。
当明显感觉到室内温度上升后,身体唤醒了屋主人。迷蒙中她看着周围一切的变化,豪华装修在充分燃烧后生出浓黑的烟雾。最终,是几名保安用砖砸开卧室的玻璃,才将她从火海里救出。消防车赶来时,她仍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所有景象。
火终于熄了,连同邻近的那栋老式小区。消防员在熏黑的房屋中拧出一只烧焦的动物尸体,她认出了那是自家的狗。凭着常识,消防员判断由于女主安全意识的缺乏,导致狗引发了这场意外火灾。
九
夏天,大娃的生意依旧红火,闲暇里李琴照常端起手机打着麻将。对面超市音响里的音乐依旧没变,人们看着出锅的锅盔,赞叹着手艺还是那么的好。大娃自然是笑,李琴麻利地取袋装好。
老五坚持看店,谨记着每位顾客的食好。妻子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少,外出购买食材的时间越来越多。一次买完葱后,妻子为了快速赶回店里救急而忘记付钱,因为老五已经在电话里催过七次,葱撑不过今天早上。好在回店后她记起此事,在路过大娃门前时,她习惯性地问候着今天生意如何。大娃笑着:将就。
卖菜的都是熟人,老五的妻子免不了会多聊上几句,说到今天早上忘了付钱时,她夸张地向别人叙述自家生意的红火程度,说着拿出手机表示微信支付,在等待的过程中对方看着她说,哟,老板娘没说假话。点击确认后,她附和着,是啊,也就是今天。对方努努嘴,说,老五寡舍得,又给你买了个新戒指。
揣好手机,她忙说没有,是昨天找银匠打磨擦新来着,说完便匆忙离开。对方愣在原地奇怪地说,我又不稀奇你的,急啥?
李琴在远处,沉默地看完了这一切。
她认为有大娃在,家就在;家在,生活就在。执着于过去的一切不放,等同着再一次的痛苦纠缠。
回到家,她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告诉给了大娃。大娃搂着她,说,你看梳妆台那面镜子里住两个人,他们正用手指着它,你笑它就笑,你哭他就哭。
李琴听着,哭着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