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这部小说写的是解放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虽然小说着重写思想改造,但我从始至终一直为姚宓和许彦成的感情而悬心着,读罢更是久久不能忘怀。在我看来,这本书平淡中尽是细腻,竟比看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更能让人心为之颤动……
我最爱的就是主人公姚宓。初次看这个名字就会想到宓妃,她确有宓妃神采,但她是朴素沉静的。连丽琳都说:“那姚小姐够厉害啊,两眼一亮,满面威光。”其实她也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因稚年遭家庭变故,一下子失去了依傍,挑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只得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她只有在两个人面前才是原原本本的那个小女孩儿,一个是她的妈妈,另一个就是许先生许彦成。
我也是喜欢许先生的,一开始就觉得许先生是个顶搞笑的人。许先生的母亲总写信问他:“新妇有朵未?”(老人家常把“孕”字写成“朵”)这样的信多了,许先生就觉得烦絮,直接回信撒谎说:“新妇已有朵。”到了最后,许先生都不知道自己生了几个儿子,直到她母亲突然去看她那三个孙子,许先生才恍然大悟,竟没头没脑地外出寻找自己那无中生有的三个儿子。真是好笑,许先生和他母亲也太可爱了。
其实他看似傻乎乎的、呆呆的,却是那个最有品格、最值得去爱的人。被“标准美人”看上的人一定不会差,丽琳说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真好奇他长什么样子。他的太太丽琳真是好眼光,能找到这样忠诚又有才华的人。是啊,可惜许先生是有太太的,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没有结局。
在许多时候,不管是现实还是故事里,两个性灵相合的人却不能在一起。他们只那样望着彼此,却不能靠近一丝一毫,有时候连一次相遇、一个眼神都是一种奢求,许彦成和姚宓便是这样。我总会想,如果姚宓和许先生早一点遇见就好了,可是哪里会有如果呢?如果没有丽琳,他们也许连相见恨晚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根本不会相遇。
杨绛先生用“如匪浣衣”四个字作为他们两人这一部分故事的名字。这四个字出自《诗经•邶风•柏舟》,这是一位妇女自伤不得于夫,见侮于众妾的诗。完整的一句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心头的烦恼洗不净,就像一件脏衣裳。是啊,这烦恼洗都洗不去,这纷纷扰扰的人世……
姚宓他们两个人都是痛苦的。姚宓一再地告诫自己:他是有妻子的。她渐渐地在行为上疏远着他,可是爱上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会一直在脑海里抹不去,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想念总会更深。其实,许先生的妻子丽琳也有些察觉到丈夫的异样,便总注意着他们。因此彦成也故意装作对姚宓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尽管表面上他们越来越疏远了,但彦成对姚宓的关心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
最触动我的还是姚宓和许先生的通信。爱情里的许先生不再那么呆呆地了,他像一个多愁多情的诗人。他写道:
我郁郁如有所失,因为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我到这世上来是要找“她”,我终于找到“她”了!我好像摸到了无边无际的快乐,心上说不出的甜润,同时又害怕,怕一脱手,又堕入无边无际的苦恼。我得挣脱一切束缚,要求这个残缺的我成为完整。这是不由自主的,我怎么也不能失去我的“她”——我的那一半。所以我得离婚。
姚宓还是很理智很冷静的,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拒绝了许先生的求婚。并且从他妻子丽琳的角度力劝他不能离婚,她知道“许先生不是那种为了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听不到自己对自己谴责的人”。
许先生又写道:
要我舍下“她”——或者,要是“她”鄙弃我,就是撕去我的半边心,叫我终身伤残。
但他还是答应了姚宓:随她有什么命令,他都甘心服从。
但后来姚宓过于冷静的答复让许先生有几分气恼,他赌气写下:“假如我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你也甘心服从吗?”(她从前的未婚夫曾企图引诱她,她当时反感了,但他接着就威胁强迫她。)
许先生这样写后自觉孟浪,却也来不及收回了,只求姚宓来不及看。但姚宓为了彦成,什么都愿意,什么都不顾,只求他不致伤残。所以她只简单回了一句话:“我就做你的方芳。”(方芳,书中一个在外偷情的有夫之妇。)
姚宓这句话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以为她会生气,会怪他无赖,但是爱情让她奋不顾身。这让我想起了《北京人》里的愫方:
他走了,他的父亲我可以替他伺候,他的孩子我可以替他照料,他爱的字画我管,他爱的鸽子我喂。连他所不喜欢的人我都觉得该体贴,该喜欢,该爱,为着……为着他所不爱的也都还是亲近过他的!
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最动人,她们那么像,为爱坚强着、执着着……
但总不及杨绛先生在这里写得妙:
彦成看到她的回答,就好像林黛玉听宝玉说了“你放心”,觉得“如轰雷掣电”,“比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
这是《红楼梦》里最动人的场景之一,看似平平淡淡,却有无限情感暗涌,是最高境界的“意淫”。杨绛先生用在这里恰到好处。
但许先生和姚宓都是理智的人,他们这么说也只是互相表明心迹。许先生断不会那么要求姚宓,姚宓也懂得,所以她也断不会真的成为他的情妇。
后来,他们有过一次深谈。那个午后好似有些梦幻,他们就像是认识了一千年的故人,“她的脸靠在他膝上,他的手搭在她臂上”。那么亲昵,想必只这样就够让人记一辈子了吧。
这次深谈之后就只剩下最后的道别,从此他们只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什么,虽然这很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谈话,但他们谈得那么高兴,并没有丝毫绝决的感伤。
姚宓是坚强的,流了泪总会偷偷抹去,却更让人疼惜。最后道别那晚,黑暗里许先生看到了姚宓的两行细泪,可他已经答应了她说什么都服从,又能再多做些什么呢?只能捂着心痛,按照她期许的样子走下去,或许这才是爱而不得的最好转身……
幸好许先生并没有在最后的“三反”运动中出什么事,否则我觉得姚宓还是会拼死救他,那结局就不再是绵绵雨愁了,而是凄凄惨惨戚戚。如果像电影《霸王别姬》里那泯灭人性的指控,只能让读者和书中人痛彻心扉……
还是更喜欢杨绛先生这绵绵雨愁的结局,至少两个人都不致伤残,而最后的惆怅更加耐人寻味。
霍尊的新歌《伶仃》配他们这段情最好。“我非生来伶仃,那年那夜多情”。如果没有与她相遇,他怎会发现自己的伶仃,只因那时多情。“最后天各一方散尽,就当是我无情无心”。最后他们只能天各一方,从此她便无情无心,因为不会再动心,心魂都给了一个人,只怕这记忆总不能抹去,因为“我曾那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