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脚下有家客栈,是进出关隘唯一的歇脚地,这家客栈有位艳名远扬的老板娘,更是这荒山野岭唯一的风景线。
世人皆知,武夷山地险人乱,故而走这条道的,若不是亡命徒,便就是些有胆识的江湖人,说来也奇,老板娘一介女子,竟能在这等龙潭虎穴里站稳脚跟,且一站便是三年之久。
这日,客栈大清早便来了位新人,浑身上下被脏污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顶着一件斗笠,垂下的黑纱牢牢掩住容貌,隔绝了四周探究的目光。
这种人在客栈不算少见,不想被人识破身份,想必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人。
离他最近的大汉见瞧不出个端倪,便要收回目光,眼尾却正巧扫到了这人系在腰间的佩剑,大汉一时瞳孔骤缩,剑鞘的纹路虽只匆匆瞥了一眼,但他绝对不会认错,那模子,无疑是三年前和剑仙一道消失无踪的名剑——星河。
“喂,哪来的?”大汉勉强压下心头的燥热,起身走到蒙面人的桌边,用手中的剑鞘底端敲了敲桌面,言语之间毫不客气。
其余人本无兴趣深究那面纱下的容貌,但见有人主动挑衅,一个个便又燃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朝这边观望着。
这大汉他们都熟识——双头狼孟岩,在江湖上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不得不承认,他那套剑法还是颇让人头疼的,如果有的选择,在场众人大都不想被他缠上。
蒙面人置若罔闻,兀自看向柜台后的老板娘,沙哑的声音像飞沙划过桌面,难听得紧:“一壶烧酒,二两牛肉。”
穷酸!
众人闻言撇了撇嘴,但老板娘的态度却没有分毫异样,和往常一样微微颔首。
“老子问话,你敢不答?”孟岩怒吼一声,他对这人打哪来是分毫不敢兴趣,只不过找个由头寻衅滋事罢了。
只见孟岩剑鞘上挑,径直就将蒙面人的斗笠挑飞了出去,所有的目光瞬间便下意识,集中到了那张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面庞上,然而还没等他们探究出个一二,便悉数倒吸一口冷气。
只因那斗笠下藏着的容貌,一如他沙哑的声音,难看得紧。
他的右脸被一道可怖的疤痕自上而下贯穿,所幸右眼还能勉强睁开,然而这道蜈蚣似的扭曲疤痕还不算完,左脸更是大片的烧伤,也不知这人从前到底遭受了些什么,竟被人毁得全然认不出相貌了。
孟岩也被这一幕惊得忘记做出反应,但很快,他便利落地拔出剑来,抵在了蒙面人的颈侧:“交出星河,饶你不死。”
星河?
所有人又是倒吸一口冷气,但很快,眼底便爬满了欲望,哪怕是一贯波澜不惊的老板娘,都忍不住将目光定格在了蒙面人的腰际。
星河的大名,在场众人都太过熟悉了,但若提起星河,就免不了要说到曾经那个名震江湖的剑仙祁冥。
当初正派八门围攻魔教,祁冥手持星河一战成名,眼见着邪魔外道要被尽数歼灭,众目睽睽之下,深山里赤足走出了一风华绝代的少女,也不知那少女用了什么法门,轻而易举便击退了八门众人。
魔教圣女,名不虚传。
在场众人只能勉力抵挡住圣女清梦的攻势,唯独祁冥还有力与之一搏。
二人一番酣战,精彩程度到今日都在由说书人口口相传,最终祁冥力竭而败,被清梦掳回了深山里。
再见祁冥时,他已不是正道门人传颂的剑仙,而是被清梦惑了心智,堕入魔道的叛徒祁冥。
这才引发三年前正派人士围剿祁冥和魔教,那场战斗血光漫天,最终依然是两败俱伤,圣女清梦没了踪影,剑仙祁冥更是重伤跌落悬崖,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众人没想到,失落了三年的名剑星河,竟还有出世的一天。
“老规矩,打坏了照价赔。”老板娘懒洋洋地托腮靠在柜台上,不仅没有阻拦之意,似乎隐隐还有些期待。
这也难怪,星河的威力,谁不想见识。
这句话仿佛是个导火索,话语刚落,孟岩便先发制人,刁钻的剑法直取蒙面人的要害,后者一着不慎,便会落个当场毙命,可这也只是孟岩的畅想,正当他压制得后者无力招架时,一声轻笑悄然落入了他的耳中。
旋即,他还没有看清楚蒙面人的出招,手中的剑便被人挑飞了出去,孟岩错愕地看向面前之人,却只瞧见他正悠然地将星河合回剑鞘。
这一招,全方位地震慑,再没人敢觊觎星河,皆是乖巧地咽了口吐沫,若无其事地偏开头去。
孟岩从呆滞中挣脱出来,蒙面人淡然的模样在他看来却是十足的嘲讽,他一时被羞愤激得昏了头,全然不再考量双方的差距,二话不说,紧攥的拳头直直朝着面前人的脑袋招呼了过去。
可这一招没有达到他想象中的效果,反倒是胸口一阵钝痛,下一刻,孟岩便像一只折翼的鸟儿,无力地跌落在地,喷洒出一口鲜血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出手的女人。
“输了剑,却不能输了风度。”老板娘收回手,嫌恶地不再多看孟岩一眼,反是顺势坐在了蒙面人的身边,半个身子都倚在后者身上。
其余人险些惊掉了下颚,有些常客可是知晓的,以往有贼胆靠近老板娘的人,现在可都埋在山里头了,这个形秽丑陋的人……好大的福气。
“当真是那柄有名的星河?”老板娘指尖滑过剑身,嫣然巧笑,这一瞬散发出的魅力,几乎无人能敌,可蒙面人却不答话。
见这人不应声,老板娘眼波流转,斜倚在桌角继续道:“客官到这武夷山作甚?”
“等人。”这次,他没有缄口不言,沙哑的声音再度低沉响起。
“哦?男人还是女人?”老板娘笑意更深,偏带了几分诱惑之意,纤细的手指顺着蒙面人的指尖缓缓向上滑去,挑开他的衣角,在腕间轻轻摩挲。
“女人。”那人突然偏过头来,目光直视着老板娘,炽热的眸子压抑着深处的情感,几乎要把她灼烧殆尽。
老板娘闻言,笑意愈发灿烂,旋即在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下,猛地扑到了蒙面人的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三年了,我终于等到你了,祁冥……”
熟悉的名字自红唇中不断吐出,于她而言是眷恋,是思念。
祁冥单臂将女子圈在怀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只是听着,却不像是喜悦:“清梦,我找得你好苦。”
众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们眼前这二位,竟就是江湖上沸沸扬扬的祁冥和清梦。
“祁冥,我们……”然而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被人以凶狠凌厉的动作生生扼在了喉咙里,重逢的喜悦彻底消散,清梦被祁冥捏住了脖颈,狠狠压在了桌面上。
也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呼吸艰难逼出了泪水,两行清泪自清梦的眼角轻轻滑落,她努力喘息着,却没有丝毫反抗之意:“连你也觉得,当年是我诓骗了你吗?”
“魔教之人,都该死。”沙哑的声音带着蓬勃的怒气,手底下的劲道又收了几分,美人落泪不仅没能让他心生怜悯,反倒是愈发激起了他记忆深层的恨意。
“祁冥,你还不明白吗,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以我之名做局害你……”清梦下意识伸出手去攥住祁冥的手腕,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仿佛下一瞬便要彻底撒手人寰。
咻——
破风声自背后骤然响起,祁冥立即闪身去躲,然而还是避之不及,被暗器伤了手臂,他匆匆瞥了一眼那个伤了他的玩意儿,竟只是一根竹筷。
“谁?”祁冥猩红的眼眸阴婺地扫过众人,凡是被他盯住的,皆是骇得浑身僵硬。
“呵——”嗤笑声从角落里突兀而起,仿佛惊雷在客栈内炸响,那人丢开只剩一只的竹箸,抬手解下头上的斗笠:“三年了,你还是只会这点招数?”
慵懒温润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舒缓了客栈内紧张的氛围。周围之人这才有心思注意到,他的右脸竟和祁冥有着一样的疤痕,自额角蔓延到了下颌。
没人发觉,跌坐在地上拼命喘息的清梦,浑身一震,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丫头,可不是修习了玄阳功法的,就是祁冥啊。”角落里的那人,轻笑着盯住清梦,方才后者将指尖搭在蒙面人的手腕处,便是要试探他体内运行的功法。
“星河剑法、玄阳功法……唔,这次装得倒是有模有样了,亏得你自毁容貌,来诓骗这个笨丫头。”那人自顾自地说着,缓缓站起身来,笑意一点点收敛,“师弟啊,你偷走了我的星河,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吧。”
“祁冥!你竟然还没死!”沙哑的声音险些破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当初拾到星河剑时,到处都寻不到祁冥的影子,他们只道是尸骨无存了,便心安理得地谋划了这一出,目的就是要兵不血刃地灭了魔教妖女。
眼看着大功在即,蒙面人心有不甘,他咬紧牙关一横心,抬手就冲着清梦的天灵盖拍去,饶是你祁冥动作再快,总也赶不上救她了吧。
“你当真以为,我反抗不了?”知道了面前这个是冒牌货,清梦便不再收敛周身的戾气,她伸出指尖轻轻一点,蒙面人眉心当即便多了一个红点,之后再无生气。
众人见状大气都不敢出,不愧是魔教圣女,这一手,哪个能轻易抵挡。
祁冥对这一幕毫不在意,面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三年前留下的疤痕虽然狰狞,但他的面貌却不难辨认,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清梦就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心上人,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胶着,互诉着多年离别之苦。
“笨丫头,竟连我都能认错。”祁冥轻笑着手指发力,狠狠弹在了清梦的脑门上,旋即他长臂一揽,以极为珍重的力道将她圈进了怀里,在她的耳畔呢喃叹息,“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