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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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不知道是阿三第几次梦见自己变成一头大象,有时他移动着庞大的身躯,向悬崖边走去,仰观宇宙苍穹、俯视万物苍生,有时他伸着长鼻在河边饮水,将清水储蓄在鼻中,再将长鼻深入嘴中,用力一喷,河水顺着食道流入身体。梦境如此真实,以至于他从蚂蚁洞底的幽暗中醒来时,仍难以忘记在悬崖边时的震撼和感动,仍忍不住地猛吸气,再吐气。起初,阿三以为这只是一个怪诞的梦,犹如河水向上游流动、时间向昨天倒回。更何况在蚂蚁王国中,普通的蚂蚁子民无梦可言。这并不是说普通蚂蚁从不做梦,而是他们的梦毫无价值。只有蚂蚁王和王后的梦才有意义,他们的梦能够预示王国的旦夕祸福,或者揭露出隐藏在王国角落的阴谋诡计。每天,王和王后都会在黎明前醒来,召见巫师来释梦,之后,便有一批蚂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王国里,像是被时间黑洞吞噬一般,不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当太阳升起,蚂蚁子民的生活一如从前,忙碌而盲目。

和其他的蚂蚁子民相同,阿三只是把自己的梦当作深夜的狂欢,虚假、疲惫与荒诞在夜晚无序乱舞,唯独真实缺席。直至有一夜,阿三梦见邻居一家被燃烧的火焰包围住,紧接着,大火焰分裂成数个小火球,伴着噼里啪啦的声响四处狂奔,随后眼前归于一片虚无和沉寂。次日醒来,他发现邻居一家不见了踪影,连同他们曾经居住的房屋,只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在梦中曾出现过的刺鼻味。阿三像是初次从无边的茫茫白雾中走出,突然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的关联,梦是未知的现实,现实是虚幻的梦。那头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大象又一次进入阿三的脑海中,他仿佛看见大象从远方走来,带着威严和力量,进入他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幻象让阿三终于明白了梦的隐喻,自己是头大象,而非蚂蚁。

自从阿三发现自己是头大象,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快活。“我是大象”的信念像块基石,牢固地立在阿三的心底,又像是大风大浪中系住小船的一根绳索,让阿三免于迷失的危险。他相信自己是一头被困在蚂蚁身体里的大象,归属于碧绿青葱的丛林与草原,而非阴暗潮湿的蚂蚁洞穴。他相信自己肩负着某项重大的使命,犹如听到先人的启示、远方的召唤。他感受到一朵生命之花在身体里逐渐盛开,和着春天里的东西南北风,唱响希望的乐章。喜悦化作一团有力的气体,冲破他的喉咙,弥散到空气中。他抑制不住狂喜,在周边的亲朋好友中奔走相告,告诉他们:“我和你们不同,我不是一只孱弱的蚂蚁,而是一头威猛的大象。”

听完这气宇轩昂的豪迈宣言,蚂蚁们不但没有向阿三表示祝贺或钦佩,反而向他投去怪异与同情的目光。“大象?哈哈,是一只疯蚂蚁才对吧。”每一只蚂蚁在听到阿三的话后,都在心里如此说到。没有一只蚂蚁把阿三的疯话当真,在他们看来,阿三与他们无任何差异。外观上,都是一对触角三对足,头圆胸窄腹部尖。同时,阿三一生的命运也将和他们相同,交配、建巢、觅食,然后走向生命的终点。这是蚂蚁的命数,没有谁可以逃脱掉。即使阿三是一头被错放在蚂蚁身躯里的大象,除非他寻回大象的身躯、重回大象的国度,否则,若想在蚂蚁王国生存下去,必要认认真真地做一只普通蚂蚁。

很快,阿三便放弃了无价值的言说。他的亲朋好友虽碍于情面,不愿明说,但大多已经在心里将他等同于疯子,遇到他时,都是佯装没有看见,绕路离开,好像怕被疯病传染,或者引祸上身。渐渐地,阿三不再喋喋不休地告诉其他蚂蚁,自己是一头大象,最初的喜悦也在慢慢消退。他用无形的针线缝住了嘴巴,把自己的大象身份当作一个秘密,封藏在密不透风的心底,并且不知道启封的具体时间。沉默寡言的阿三除了被当作疯子来看待,还多了一重身份——哑巴,无论谁和他交谈,他都是瞪圆了眼睛、紧闭着嘴巴,不给一丝回应。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疯蚂蚁,讲出的任何话都只会沦为笑料和谈资,而不会被认真对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一直以来,阿三都不会因为和周边蚂蚁的不同而感到恐惧与羞愧,反而会因为差异而欢喜,似乎只有独一无二才能显现出自己的存在价值,而相同只会让自己成为一片平淡无奇的叶子,被淹没在绿绿葱葱的大树伞盖中。因此,在确定自己是头大象后,阿三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奋。他早已厌烦了平庸的蚂蚁生活,鄙弃那些碌碌无为的寻常蚂蚁,大象的身份恰好符合他求异的心理,似乎为他开启了一扇通往崇高的大门,远离那个卑贱的群体。

阿三越来越不屑与其他蚂蚁交谈,骄傲和孤独同时占据他的心,不是各占一半,而是不分彼此。无形的栅栏在他的心里竖起,阻断了他与其他蚂蚁沟通的纽带。“我是一头大象,这是那些普通蚂蚁所无法理解的事实。”一种对自己身份的骄傲感油然而生。在阿三的心目中,大象是自由与力量的化身,他们有着蚂蚁所不具备的远见卓识,还有宏大的目标与情怀。他们绝不狭隘于眼前的世俗利益,而是着眼于森林的公正道义。大象既是连接远古的智者,也是洞悉未来的先知。

于是,他把自己当作一颗明珠,摆在了至高的位置,不愿去做蚂蚁的寻常之事——觅食、筑巢与交配。在他的眼中,蚂蚁群体日复一日地觅食、筑巢和交配,不过是受到动物本能的驱动,他们对生活的真谛一无所知、对自己也毫不了解。今天的觅食、筑巢、交配,不过是为了明天能更好地觅食、筑巢、交配,没有任何的价值。他们是族群这个庞大机器上的螺丝钉,机械地扮演维系机器运转的小角色,没有激情,没有自我,也毫不起眼,昨天、今天与明天更是无丝毫的差异。无意义感促使阿三厌恶循规蹈矩,“与世不同”的骄傲也幻化作强大的自信,给予他挑战秩序与常规的勇气。

然而,孤独感也随之而来,不断侵蚀他的心。看到阿三不觅食、不筑巢、不交配,大家议论纷纷,并找了好些词汇来评价他的荒诞行径,例如“好逸恶劳、好高骛远、异想天开、愚昧不堪”。蚂蚁们更加远离他,并且出于“不学好”的忧虑,禁止家中的孩子与他接触,他们像涌动的海水,把阿三变成了一座孤岛。阿三有着蚂蚁的外壳,却不被这个群体所接纳,有着大象的心灵,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有着颠覆一切旧秩序的张狂,却不知新的道路该如何开辟。怎样做一头寄形于蚂蚁的大象?这个问题日日夜夜挤占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得解。作为一只藏匿在蚂蚁群中的大象,他越发感到自己形单影只,像是行走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中,独自与飞扬的风沙做搏斗。又像是离群的孤雁,独自探索通往终点的道路。孤独使他把真实的自己当作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藏在柜子的最深处。他觉得自己属于黑夜,只有在夜深人寂的时候,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孤独化作无声的泪水宣泄出来。

如同一个囚徒,阿三感到自己被困住了,不仅被困在了蚂蚁的躯壳里,还被困在了蚂蚁的庸俗里。他想发出大象的咆哮声,张开口来,却只有绵绵的细声,他想让一双大耳扑扇起漫天的尘土,却只有一对细长的触角在抖动,他想用柱子般的长腿步行万里,到头来却只是在蚂蚁洞旁一圈圈打转。他想做一头真正的大象,肩负起捍卫森林的使命,却被催促着捡拾起地上的残渣碎屑,跟随蚂蚁王国的搬运大军,赶在下雨前将食物运回洞内。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身心分裂的煎熬和痛苦,急切地想要突破这牢笼,回到自己本应归属的大象群落。没有同任何蚂蚁告别,阿三独自踏上了寻找大象的旅途。

他努力追忆梦中的细节,凭借这些细节寻找大象的寄居之所。悬崖、树木、苍穹、炎热、辽阔···一个个或具象或抽象的词汇涌入他的脑海中,像一块块零碎的拼图,在混杂无序中拼凑在一起,原有的图景也一点点清晰起来。他顺着这些线索一路寻找,白天顶着烈日,夜晚枕着大地。他忍受一路的艰辛,只为了寻找到可以安放身心的大象群落,他幻想着自己在那里获得同类的理解、走出不被理解的孤独,在那里做一些大象应该做的事情,实现大象的宏图大志。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一路前行,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大象究竟在何方。每过一天,他都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下一笔,似乎在刻意为光明的未来留下今日苦难的印记,并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保持对时间的认知,不至于因为长久的征途而陷入意识的混沌。

在寻找大象的第999天,一片草原像扇子一样展开在眼前,阿三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行进在他的前方。那庞大的身形和梦中的景象几乎无异,极具穿透力的叫声、震颤大地的步伐、威严的气势,这些都是阿三梦寐以求的。如今出现在眼前,反倒显得如此不真切。花了很长的时间,阿三才从惊愣中回过神来,穿过丛林地,用最快的速度跟上象群的步伐。夏天的草原是一层绿被褥,凌乱地覆盖在土地上,大象可以轻易地将绿被褥踩在脚底,阿三却要在其中艰难穿行,有时还会因为土地上的一条条褶皱被拦住去路。在远处时,阿三还能看清大象的外形,紧跟其后,反倒只能见到大象粗壮的脚跟,以及与蚊蝇一同左右摆动的尾巴尖。他跟随着象群穿过丛林、淌过河流、翻过谷地,立志要成为一头自由的大象。如今,阿三成为了象群的一员,找到了心灵的归属,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然而,在跟着象群走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察觉出异样。这群大象的生活,从清晨到日落,从草地到丛林,从早春到深冬,无出其他,也就只有固定的两件事:觅食和交配。大象和蚂蚁生活的不同仅仅在于食物的种类、数量,交配的季节、方式,以及缺失的筑巢环节。因为这群大象四处游历迁徙,从未停止过脚步,不需要建造固定的居所。和蚂蚁一样,他们只是族群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被自然规律固定了行进的轨迹。他们有血有肉,但同样没有灵魂。阿三以为自己找到大象,便能够逃离庸常的生命三部曲,谁知兜兜转转一大圈,他依然无法摆脱生活的枷锁。他疑心:究竟是自己找错了象群,还是自己理解错了梦?梦中那头大象究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他到底在何处?如果不存在,那么梦里曾给自己带来震撼和感动的到底是什么?最后,阿三甚至质疑起自己的身份:“我真的是一头被错放进蚂蚁躯壳的大象吗?如果是,为何我找不到自己的家园?如果不是,那我究竟是谁?”

带着疑惑和沮丧,阿三静静地离开了象群队伍,没有任何一头大象注意到他的离去,就像没有一头大象注意过他的到来。他沉浸在对自我身份的猜疑中,丝毫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和前进的方向,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天意使然,阿三竟又走回了蚂蚁的国度。当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这里和他离开时并无二致,洞穴依旧是潮湿阴暗,蚂蚁们依旧在列着整齐的队伍,将食物搬回洞内,在筑巢、觅食、交配的道路上往复行进。阿三见到了旧时的朋友,看到他们曾经青涩的面庞上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他走到沿途的水坑边,对着水里的自己望了许久,发现自己也没能躲过时间的销蚀。走过的路化作一条条瘢痕,像蚯蚓一样爬满他的身体。吹过的风像把钝锈的刀,一次次与他的触角接踵,终于让它们由挺立变得垂耸。

看着水面,阿三如梦初醒,他忽然看到了真实的自己:一对触角三对足,头圆胸窄腹部尖。“这分明就是一只普通蚂蚁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是一头大象呢?”他质问自己,就像曾经其他蚂蚁质疑他的那样。他开始嘲笑起自己过去的异想天开,接受了自己的寻常,否定所谓的与众不同。他重新走上生命的既定轨迹,曾经郁积在胸中的孤独、虚无和苦闷感立刻一扫而空。和普通的蚂蚁一样,他遵循着觅食、筑巢、交配的自然规律,简单、充实而又快乐,日子像流水一样顺畅,生活像风铃一样动听。阿三终于不再被梦中的大象所困扰,因为他再也无梦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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