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的天气渐渐变了,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不祥气息。
乌云阴沉地笼罩着田野,黑压压的,令人不安。
几只鸟儿漫无目的地在灌木树篱里飞来飞去,唱着不成曲的调子。
鸭群平时总为谁冷落了谁、谁羞辱了谁而嘎嘎地争执,现在却一头躲进芦苇丛中,专注地待着,除非遇到最严重的袭击,否则一概不理会。
唯有漆黑蜿蜒的河水依旧流淌着,千变万化的样子底下却是一成不变的性情。
河流为一些动物划分了地界,也成为另一些动物的高速公路。
水流默默地积聚威力,看似谦逊低调,可谁要轻视了它,它危险重重的能量就会爆发。
在这样惨兮兮的心境下,他发现自己走到了蛤蟆庄园的车道上。蛤蟆庄园的雄伟壮观是不容置疑的。
最近还有一本光鲜的本地杂志这样描述它:“绅士官邸,大隐于市,享纵览野树林之开阔视野,得漫步遍野繁花之田园雅趣,且有围场楼宇在外。”
难怪蛤蟆对这栋豪宅如此引以为傲。
可当鼹鼠走过了长长的车道,却吃惊地发现,四周是一派破落景象。
树篱枝叶无人修剪,玫瑰花坛杂草丛生,草坪上也落满了黄叶,整一个蓬乱凋敝、无人打理的样子。
连蛤蟆庄园的建筑也显得阴森可怖起来,原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白漆,现在却斑驳脱落,黯然失色。
曾给庄园平添生气的爬山虎和野蔷薇,如今却奄奄一息,像一条条黑色的绳索一样耷拉着。以往一尘不染、闪闪发亮的窗户,如今只映照出阴霾的天色,更加重了不祥的氛围。
鼹鼠不禁打了个哆嗦。
鼹鼠回想起这些年来和蛤蟆度过的时光。
不管蛤蟆在做什么,他都会衣着光鲜得到了滑稽的份儿上。
鼹鼠尤其记得蛤蟆对汽车的痴迷,还有他像模像样的兜风装扮:宽大的格子大衣和斗篷、亚麻面料的长风衣、一顶反戴的配套鸭舌帽、一副护目镜。和这一身行头相配的,是一副大大的黄色皮革长手套。
突然,一个深沉的嗓音在他们左边低沉回响:“鼠儿,我亲爱的年轻人,还有鼹儿。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
鼹鼠几乎吓得魂不附体,河鼠却说:“是獾啦。”正当他们向左边的林子里探头看时,一个带条纹的脑袋露了出来,紧接着整只獾的身体出现了。
树林里有一片空地,他们仨坐了下来,鼹鼠在河鼠的帮助下,把蛤蟆的事情告诉了獾,描绘了他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还告诉獾,就在此刻,他们正在前去帮助蛤蟆的路上。
獾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一点儿都不吃惊,”他说,“我们没必要批评自己的朋友,但是(鼹鼠一直在等这个‘但是’)我一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蛤蟆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我就不赘述了,可他骨子里是软弱、不安分的。一直以来,总有朋友给他忠告良言,明确告诉他该做什么。可一旦少了这些朋友在身边,他便由着自己的性子,被愚蠢、病态的念头牵着鼻子走。我这就陪你们一起去跑这趟好心的差事。必须有人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得振作起来!”
鼹鼠与河鼠被獾的积极态度和决心给打动了,三个好友手挽着手,獾在中间,目标明确地一齐向蛤蟆庄园迈进。幸运的蛤蟆!援手就要来了!
要说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儿,可得花不少时间才能讲完。
总之,蛤蟆的朋友们先是精心照料了他,接着鼓励他,然后严正告知他必须振作起来。
最后,他们把蛤蟆将要面临的凄惨前景讲得明明白白,用能言善辩的獾的原话说,这些坏事都会降临,除非蛤蟆“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然而这些对蛤蟆都没用。他尽其所能地回应朋友们,可那只曾经充满活力的蛤蟆不见了。
以前的他可是急切地要反驳朋友的好心劝告的,如今,原来的蛤蟆连个影子都不剩了。
他依旧悲伤忧郁,朋友们越是细致地劝说他该怎么做,他就越是悲伤忧郁。
终于,獾看不下去了。这个令人钦佩的家伙,虽擅长规劝,却缺乏耐心。
“听着,蛤蟆,这一切必须到此为止。我们都在努力帮你,可你似乎并不想(鼹鼠敏锐地觉察到,蛤蟆不是不想,而是没法)帮自己。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子:你必须接受心理咨询!”
一阵惊愕的沉寂,连蛤蟆都直了一下身子。
在场没有谁真正清楚心理咨询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针对经历过严重或可怕事件的人们进行的一项神秘的活动。
河鼠骨子里还是有点儿保守,他说:“你当真认为蛤蟆有那么糟糕?我是说,你不觉得心理咨询这东西,现在有点儿成了赶时髦?看报纸上写的,好像现如今每个人都在接受心理咨询。我那个年代,人们心里不舒服,就给他们几片阿司匹林,说不定更管用。”
河鼠想起去咨询的建议当初可是他自己提出的,现在他倒打起退堂鼓了。
“可我们有本地心理咨询师的地址了,”鼹鼠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蛤蟆应该去见见他。我赞同獾的想法。”
“讲得好,鼹鼠,”獾答道,“鼠儿,你不必担心。如果蛤蟆连我的忠告都听不进去,他的健康状况一定是十分糟糕了。蛤蟆,我知道你有时很固执,可你看上去确实需要某种帮助。说起来让人吃惊,这种帮助是朋友们都没法给你的。紧急状况需要紧急办法,我们必须试试咨询!”
按过门铃后,蛤蟆被带入了一间书盈四壁的房间,房间里有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大书桌,上面摆放着零散物件,包括一颗陶瓷头颅,上面写满了文字,是关于福勒所创的颅相学传说的。
苍鹭走进了房间,他个子很高,看上去富有智慧。
他在蛤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道过早安,接着便无声地看着蛤蟆。蛤蟆早已习惯人们同他说话,正等着苍鹭开启一场冗长的训诫,可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一阵沉默让蛤蟆感到血液涌上头部,仿佛房间里的紧张气氛也瞬间加剧了。
他开始感到相当不舒服。
苍鹭依然看着他,终于,蛤蟆再也忍不住了。
他哀怨地问:“你不打算告诉我该做什么吗?”
“关于什么?”苍鹭答道。
“呃,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觉得好受一些。”
“你感觉不好受?”
“是的,不好受。他们肯定把关于我的所有事情都跟你说了吧?”
“‘他们’是谁?”苍鹭问。
“哦,你知道的,獾、河鼠他们几个。”
说出这几个字时,蛤蟆哭了起来,不快的感受也更汹涌地释放出来。这不快,他竟不知不觉闷在心里很久了。
苍鹭依然不语,只把一盒面巾纸推到了蛤蟆这里。良久,蛤蟆的抽泣渐渐平息,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了一点儿。
接着,苍鹭开口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蛤蟆说:“我来这儿,是他们让我来的。他们从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说我需要咨询。现在我准备好听你的。不管怎么做,只要你觉得是最好的,我都会照办。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
咨询师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身体。
“那么,谁是我的来访者?是你,还是他们?”
蛤蟆不是很明白。
“你看,”咨询师说道,“你的朋友们想让我给你做咨询,以便减轻他们对你的担忧。你似乎也想得到帮助,为的是让他们高兴。所以依我看,你的那些朋友们才是我真正的来访者。”
蛤蟆听完一头雾水,困惑全写在脸上。
“也许我们可以澄清一下现在的情况。”咨询师说道,“这几次面谈,是由谁来支付费用?”
“我早该猜到的,”蛤蟆想,“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只关心怎么挣钱。”
“这个你无须担心,”蛤蟆说起这个,竟有几分像从前的自己了,“獾说了,钱的事他会处理好的。你会得到报酬的,完全不用顾虑。”
“谢谢你,但恐怕这样行不通。我建议今天会谈后就结束咨询,就当是一次体验。”咨询师说。
这么久以来,蛤蟆头一次感到愤怒。
“听着,”他提高了嗓门,“你不能这么做。你说你是咨询师,我为了咨询来到这里。我坐在这儿等着你跟我说些什么,可你说的居然是我的钱还不管用。到底还要我再做什么才能行得通?”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我来回答你。”咨询师回应道,“心理咨询向来是一个自发的过程,咨询师和来访者双方都得出于自愿。所以这就意味着,只有当你是为自己而不是为取悦朋友们才想咨询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合作。如果我们约定要合作,就需要拟一个合同,咨询结束时,我会把收据寄给你。你看,这并不是钱的问题。为咨询负责的只能是你,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蛤蟆的脑子急速运转。
虽然没完全理解这一番话的意味,但他意识到一件事:
他得为自己的咨询担起责任来。
可他又不是咨询师!
同时,咨询师用了“合作”一词,这意味着不管咨询中发生什么,蛤蟆都是主动的参与者。
所有这些要求,和他原先打算坐等受教的态度相去甚远。
这些想法困扰着他,也让他兴奋。
或许,他真的能够靠自己摸索出摆脱痛苦的办法来。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蛤蟆终于开口了:“刚才我的表现就像个混蛋一样,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不过,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愿意跟你合作。我们的咨询能重新开始吗?”
“其实我认为咨询已经开始了。”咨询师回应道。
接着,他详尽解释了共同开启一个咨询计划要做些什么。
“每周我们面谈一小时,整个咨询周期多长视情况而定。我建议咨询从下周开始,每周二上午十点。最后一次面谈将回顾我们在之前的咨询中做了哪些事,你学到了什么,你也可以考虑制订将来的计划。”
“咨询费用是多少?”务实的蛤蟆问。“四十英镑一次面谈。”
苍鹭答道,“每次面谈结束,我会给你一张这个数目的收据。”
又停了许久后,他补充道:“好了,你决定了吗?”
蛤蟆不常做三思后的决定。他要不就在冲昏头脑时做决定,以致追悔莫及,就好比以前他就有过一次,一眼相中别人的汽车,居然就不管不顾开走了。要不,他就照旁人说的去做,那个“旁人”通常是獾,结果就是让自己感到无比悲惨。
他倒是挺愿意去问明智的河鼠,“鼠儿,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因为这么一问,责任就从他的肩头卸下了。
然而苍鹭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看着蛤蟆,好像他确定蛤蟆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蛤蟆终于说话了:“我愿意与你合作,试着找找我感觉悲惨的原因,以及我能做什么来改善这一切。我带来了日志本,我们可以约定下一次咨询的具体日期了吗?”
当苍鹭咨询师把蛤蟆送到门口时,蛤蟆转身问他:“你认为我会好起来吗?”
苍鹭站定了,直视他的眼睛说:“蛤蟆先生,如果我不相信每个人都有能力变得更好,我就不会做这份工作了。我无法保证事情一定会变好,但我可以承诺的是,我会对你倾注我全身心的关注,我也希望你对咨询是全心投入的。假如我们都能像这样一同努力,就能预见积极的结果。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蛤蟆慢慢走出咨询室,竭力揣摩着这些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