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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每逢下雨,屋顶必漏水。雨水浸湿了被褥,打湿了地板,烧得红彤彤的炉火也渐渐暗淡下来,趴在床上的我迅速窜下来拯救作业本,可还是迟了一步,我着急得大哭起来。但我很快又止住了哭,怕惊扰了熟睡中爷爷奶奶和弟弟。
姐姐原本坐在门槛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她忽然想起我害怕打雷,收起书赶忙来到我身边将我抱住,等待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一声声惊雷响彻大地。
只要身边有她在,我便不那么害怕,在她一声声温柔安抚声中,我渐渐睡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见爸爸妈妈,我和姐姐,弟弟,还有爷爷奶奶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饭席结束,我和弟弟抱住爸爸妈妈开始哭,却还是只能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那两只行李箱显得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大很多。
我问姐姐:“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把我们都打包装进行李箱带走,这样我们一家就不用等一年一度的团圆了,我们可以天天生活在一起。”
姐姐笑着戳了戳我的脑袋,说我太傻。
我梦醒发现自己正抱着姐姐的手,嘴里还意识不清地重复问她那句为什么,将原本熟睡的她吵醒了。我对她说了我的梦,她说她也做梦了。她梦见我们一家人不必住在漏雨的屋檐下,因为她挣了钱,带着我们全家住进好房子,我们可以坐在院子里听风等雨,风雨雷电不再是我们的烦忧,而是与我们心境相连的挚友。
次日,不知姐姐何时苏醒。她每天都起得比家里那只大公鸡还要早。姐姐将饭团和咸菜交给我,再去把弟弟扣错的扣子一颗颗解开重新扣好,将他系松的鞋带打散耐心地系紧。
奶奶给弟弟的饭团中多塞了个鸡蛋,姐姐瞅我眼巴巴望着,她将我拉到一旁。
我放学回家,翻越崇山峻岭,已是夜幕降临。我肚子饿了。平时,都是姐姐做饭,我一回到家便开始找姐姐。窗边床边,牛棚鸡圈,到处都不见她人影,爷爷奶奶让我和弟弟留在家哪也别去。爷爷奶奶正要带着伞出门去找,就看见姐姐举着那把漏雨的蓝色格子小破伞回来了。
伞上有五个小洞,若用笔墨相连,可画出一颗形状不规则的大星星。那是我们一家人平时共同的伞。姐姐通常会将这把伞让给我和弟弟。今早,她见天空没有下雨,破天荒将伞放进自己书包里,还嘱咐我和弟弟放了学直接回家,要是遇见雷雨天,就待在教室里等她。
我迎上去摸着姐姐湿透的袖子和双肩还有她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她对我嘿嘿一笑,随后神色紧张地望向我身后。奶奶责备了姐姐几句便去做饭了。爷爷拿出戒尺狠狠责打在姐姐掌心,直到她左手变得通红,爷爷还罚她不准吃晚饭。
我们吃饭时,姐姐需对着墙思过。
我看见爷爷将一些菜夹出来装进一个小碗里放在桌子边,他对奶奶使了个眼色,奶奶心领神会,将装好一小碗饭也放在旁边。
我们谁都没去动那小碗饭菜。
偶尔听见几声啜泣传来,我时而打量低头吃饭的爷爷奶奶和弟弟,时而瞄一眼姐姐。
晚饭过后,爷爷让我把那小碗饭菜端去给姐姐,还嘱咐我:“你别跟她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你就说是我们吃剩的,你自己盛的。”
那时我不懂爷爷的用意,但还是照做了。姐姐蹲在门外头吃着饭,她问我有没有吃饱,我回答:“像平时一样,七八分饱的样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放在我掌心,那鸡蛋还散发着温热,她说:“别愣着了,吃吧。”
2.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姐姐对我的好,那大概就是那枚她即使挨打受骂也要偷偷塞到我手里的鸡蛋。我从小不爱吃鸡蛋,那样迫切的目光,望着盼着,只因,弟弟有的,我也很想要得到。姐姐是懂我的亲人,她永远会把弟弟有的都补足给我。
我看着姐姐折叠衣服,准备路上的干粮,爷爷奶奶塞给姐姐路上用的零钱,思绪仍沉浸在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的岁月中,目光有些呆滞。弟弟则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姐姐身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帮她,听她使唤,而不是躺在那或坐在那看她忙前忙后。姐姐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奶奶看见我不动也不说话,她推了推我。我不敢走上前问她这次去需要多久。脑海中浮现一年一次的年夜饭。我们不再用哭泣来表达对父母的不舍,到现在只会含蓄地目送。此前从未想过,这样的目光,我也会给到姐姐。
言叔用他那辆破三轮车载着姐姐下山。我听见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我听到行李箱在车里上下颠簸的声音,心变得异常忐忑不安。我担心山路是这样崎岖陡峭,那辆车是否能平稳载着姐姐让她的腰背不受颠簸,我还担心言叔的驾车技术,若遇见窄道,他是否会抱有侥幸心理,嫌麻烦懒得绕道,若我姐的行李箱不慎坠入山下,她是否会因为心中不舍与留恋以身犯险。从不恐高的我,今日竟有些恐高……我朝着姐姐的方向跑去,她面朝着我微笑,伸出手就要拉我上车。
言叔回过头,说了句这样危险,但并未强制要求我离开,我们俩坐在车后,车轱辘缓缓行进。
“你自己一会还要走上去。”
“我早就走习惯了。”
“你的鞋子破了。”
“脚还在长大,指头露出来反而能不挤脚。”
“我这有双大一点的新鞋,你拿去。”
我接过姐姐手中的鞋,知道这是父母从城里寄给姐姐的十五岁生日礼物。我突然想起,姐姐十岁时,她许愿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电子词典,那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她收到后就给了我。
我把鞋塞回姐姐手里:“给你。”
“你不是一向喜欢粉色么,怎么又不要了?”
原来,她知道我一向喜欢粉色,所以这份礼物她也是为我求的。她自己脚上的鞋早已被山石路磨破,烂得比我的还要厉害,她却只字不提。
“不为什么。我最近就是忽然不喜欢粉的了。”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姐姐把鞋装进行李箱。那箱子里东西不多,她没怎么费力就把鞋塞进去了。
自那以后,每月一次的电话,取代了日日相见。
3.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当爆竹声响起,当春风燕子衔来暖的信号,山里的家家户户,就离团圆近在咫尺。今年我和弟弟不止等待爸妈,还在等姐姐。姐姐直到年后才回家,她带来了我们所有人的礼物,包括爸爸妈妈的,可父亲要留在城里头治病,由母亲陪伴,他们今年没回来过年。姐姐神情落寞地用手揉了揉眼睛,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新蓝色运动鞋走到她身边。
“你长高了,快试试新鞋合不合脚。”
“你的手……”我摩挲着她的手,那手心手背,多了很多疤痕,还有新伤,有几处贴着创可贴,有几处伤裸露在外面,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落泪。
姐姐用汗水与疼痛,换来我与弟弟的学费,可我和弟弟资质都很平庸,不似姐姐,她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料,在学校获奖无数,成绩名列前茅。
当得知姐姐要去工厂里打工的决定,姐姐的老师纷纷叹惋,老师们都说,我姐姐是我们村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学生,这小姑娘真是太可惜了。
我没问姐姐在城里用多少辛劳换多少银两。
正如,姐姐没问我与弟弟的期末成绩。
我看着她衣服上的补丁,是那么朴素,正是她心灵手巧,勤劳节俭的写照。她环视四壁上挂着的奖状依然全写着她的名字,无增无减。
夜半,我听见一向温柔刚毅的姐姐,梦呓中却带着哭腔,我借着月光,看见她咬着嘴唇,快要把嘴唇咬破了,喉咙里挤出难过的呜咽声,我慌忙将她咬醒。看着她醒后疲惫的双眼,却料想她此刻定然睡意全无,我也失眠到现在,我便拉着她坐在院中赏月。姐姐刚走到门前,便抬头看向屋顶。
她指着屋顶说:“总有一天,我会修好它。”
“你要用什么修?”
“当然是钱呐。你不是总喜欢看星星吗,未来,我们家的屋顶,会像这星空一样好看。”
她手上的伤疤被月光照得显现些暗红,她似乎早已忘了疼,适应了疼。在家时她就从不喊疼。
“姐,疼吗?”
她对我问出口的话感到有些惊讶。
“什么疼吗?”
“你的手。”
“起初会。但一想到你和弟弟有学上,能在家吃穿不愁,我就一点也不疼了。你鞋子怎么样啊。”
“很合脚,你怎么知道我尺码?”
“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小妹妹,就想起你,你如果有好好吃饭,大概就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吧。我请她喝奶茶,让她帮我来试下鞋码,她试到双很合脚的,我让店员帮我拿一双那个尺码的新蓝色鞋子包起来,没想到还真准了。”
“姐,我们来对着月亮许愿吧。”
“好。”
我双手合十:“希望我今年成绩能更上一层楼。”
姐姐双手合十:“希望弟弟妹妹能过得比我好。”
4.
在我16岁那年,我“离家出走”了。
这剧本并非由我策划,而我却亲自参与了编写。为了不让姐姐寒心,我只能将自己让出给弟弟上学的机会,改成自己要离家出走。
姐姐自然与我大吵了一架。
冷静过后,她问我未来要如何打算,我无从说起,于是姐姐告知我们将要面对的现状,她说:“我们要挣爷爷奶奶的生活费,弟弟的学费,还要养活我们自己,若还有余钱,便全部拿去给父亲治病。医院那边要交的金额巨大,凭你加我在工厂挣的那点工资,只不过是杯水车薪。”
“那怎么办?”
“你快回家去,我来想办法。”
姐姐塞给我一笔路费,送我到火车站。
我等姐姐走后,去了批发市场,用姐姐给我的路费买了很多文具,我带着这些商品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到了学校,学生们还没放学,我去报刊亭买了几份报纸,将文具摆在地上等学生放学。看着大批学生从校门口涌出,他们来问价格,我想着薄利多销,尽量将价格压到最低,不知站了多久,口干舌燥,数零和找零累到手指抽搐,我终于做到没有囤货,将今天的文具全部卖完。我带着微薄的收入游荡在漆黑的街道,今夜群星遍布天际,构成华丽璀璨的屋顶。我抬头仰望星空,想起姐姐承诺过,要造屋顶——像星空一样美的屋顶,按这样的挣钱速度,我们何时才会拥有呢?我坐在附近公园的沙地上,拿一块石头开始写写算算,算着算着,我忽然停了下来,已经算了许久,但我还不知屋顶的造价,若是我学的专业是建筑,或许我可以回家乡自己建屋顶,还能给父老乡亲们打折,这岂不妙哉。
我拿着自己今晚挣到的钱去找姐姐,却看见她在工厂外的宿舍楼下和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生站在一起,那位男生正对着姐姐皱眉,姐姐哭得梨花带雨,想必是他对姐姐纠缠不休,把姐姐欺负哭了,我决定上前为姐姐报仇,但是走近些才听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他们的语气,就像电视剧里的情侣在吵架。在男子离开后,我怀着八卦之心问姐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小孩子家家的,瞎说啥呢。”姐姐擦干眼泪。
“那他有没有喜欢你呀?”
“没有……”
“那方才听你们俩争论时,他都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他记得陪你看过多少场电影,他还看过你读过的那些文学书籍,对你这么了解,还说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还要去北京天安门下看红旗飘飘,这难道还不算喜欢啊?”
“你……你不懂。”
姐姐甩给我这样一句话,或许她自认理亏,或许,她也猜到我不会相信,她脚步匆匆逃了。
那天晚上,我给她看了我挣来的钱,她叹了口气,不再询问我什么,也不再质疑我能力。
次日,她辞掉工厂的工作,用她手中的积蓄,买了辆推车,我们开始在街头卖小吃。一年时间过去,我和姐姐的高中学科通过听网课补得七七八八。我也终于明白,姐姐去年为何死活不带我进厂,她所在的工厂环境太过嘈杂,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想看书也没时间并且静不下来,她还是希望我能够有自己的空闲时间用来学习,在摆摊过程中,她包揽了大部分的重活,我很多时候只是走了个流程,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弟弟快要高中毕业。姐姐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大沓现金:“你该回家了,再不去参加高考,姐姐要生气了。”
我回到学校后,更加发奋刻苦地学习,若此时再耗费精力在别的事情上,那姐姐的一番苦心便全辜负了。只是偶尔,我也会想起,也会梦见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我梦见他手捧着一束玫瑰花朝姐姐走去,我刚想开口祝福他俩,他却消失不见,只剩姐姐站在月光下茕茕孑立。
有一天晚上,姐姐以为我睡了,她去门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和那个男生提分手:“你那么优秀,对我又那么好,叫我怎么舍得,我不过是想让你离开我,才故意跟你吵的……我放不下我的弟弟妹妹……像我这样的家庭,只会成为你的负累……我不知未来会如何,至少现在,你父母就不喜欢我,叔叔阿姨让我不要再跟你联系了……我们,就此别过。你也别来打扰我了。”
5.
在我高考成绩下来那天,我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我原本有两桩喜事要告诉她,但就在她这通电话打来前的一个小时,两桩喜事就变成了一桩。我想,弟弟的喜事也是喜事,她应该在第一时间知情。至于我那桩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那便先放上一放。在我说完弟弟的喜事后,我还没来得及说自己的,姐姐就让我赶紧去趟医院,她说她在医院。我匆匆赶到医院才得知,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的姐姐肝癌晚期。医生还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全然听不见了。姐姐在病房里,对电话里的爷爷和奶奶说:“我以前以为,那个鸡蛋,属于弟弟妹妹,属于爷爷奶奶,属于爸爸妈妈。在社会上工作了这么多年,我才终于想明白,我们家那么穷,那个鸡蛋,既不属于爸爸妈妈,也不属于爷爷奶奶,因为,即使你们有十个鸡蛋,二十个鸡蛋,也会将它们全部留给弟弟妹妹……有时,我好羡慕他们,好希望我自己也是家里最小那个……但我又于心不忍……总得有大姐负重前行吧……思来想去,还是让我当这个大姐最合适不过。”
我和姐姐回了家。母亲把一个鸡蛋放在姐姐手中:“以后啊,家里的鸡蛋都会有你一个,若只有一个蛋,我们也会把它切成两半分给你。” 姐姐的手没劲,刚接过鸡蛋便失了手,蛋壳碎裂,蛋黄和蛋清流了满地。姐姐满脸歉意:“对不起,我的手有点冷,这蛋壳……也好冷……”
“没事没事,我来收拾就好,奶奶,这鸡蛋是不是没熟?”弟弟赶过来边帮忙边问奶奶。
奶奶说:“哎呀,我忘记煮了。”
我对姐姐说:“我把它煮熟了给你吃好不好?”
姐姐摇摇头,泪水落了下来。
“你过得如何,考试结果如何。”她问我。
“很好,我一切都很好。”
我决定不告诉她真相,以免她徒增伤感。
今年,我和弟弟一起参加高考。我们俩考出的分数一样,家里的存款只够供一个孩子上大学,爸爸和爷爷的身体都不太好,他们也在和疾病抗争,看病和买药需要巨额开销,奶奶和母亲来做我这个二姐的思想工作。
作为他的二姐,我是真心希望弟弟能考出好成绩。我曾在自己比较擅长而他比较薄弱的学科上挑灯夜战地帮他,当他问我有什么不懂时,我总是摇摇头,催他赶紧去做题。
但作为痛失上大学机会的平凡农村女孩,我心中雷电交加,再加上姐姐的病,她即将离我而去,这是命运给我的双重打击。
姐姐对我说:“关于屋顶的诺言,对不起……我不如就把这整片星空送你做屋顶吧。若是天气晴好,星月照亮夜空,就代表我在想你。若是电闪雷鸣,我便在前方的彩虹处,等你。”
“姐,你别说了……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不,”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想送你整片星空做屋顶,并非要你承诺我什么,你可懂得?”
“我懂,”我也握紧她冰冷的手,“我懂得,你给的星空屋顶,比世界上的屋顶都要好,它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因为那片星空,不掺杂任何附加条件,代表你纯粹无瑕的爱。”
“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