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22,他28,我们俩不算很熟,但也不生。怎么认识的,现在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我在摄影论坛发帖子求助编辑图片的问题,他精准的回复我,一来二去留了qq,偶尔聊几句,混个半熟。他是我在论坛为数不多认识的人,拍片很有想法,点评也很犀利。
后来才知道,他是一名摄影师兼设计师,靠镜头后面的脑袋吃饭,当时在我们这个二线城市混的有模有样,开了一间工作室。个头不高,白胖,常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爱笑,热情,仗义。我当时刚毕业,没钱没势没地位,正是捧着玻璃心到处流浪的年纪,生活阅历少,见识少,认识的人更少,不过我意识还算新,早早在单身宿舍扯上网线,成了当时寝室唯一“触网”的时髦女青年。
我和他认识了个把月,各种机缘见过几次面,没发生狗血桥段,平平淡淡,他一如既往的给我捧臭脚,逢我的图片鸡汤贴就点赞留言,大多表达鸡汤好啊,鸡汤味鲜价廉之类。再后来他无缘无故凭空消失了。
论坛是另一个江湖,来来往往各路英雄,谁也不会在意某个背影一闪而过,只有我偶尔搜索一下他的近况,时间永远停滞在那个节点。没了他捧场,我的鸡汤贴也越写越没劲了。但我不会追问他的去向,来了走了的,自有道理,或者说,我们还没到能追问去向和关心心情的关系。
那时候网恋是敏感话题,被写手们高八度宣传的网恋十之八九与婚外恋、第三者挂钩,记得还有一首传唱度极高的歌曲,网上一个你,网上一个我,网上你的温柔我就犯了错……
我是正直的五好青年,上网是因为无聊,但凡看到苗头就提前撤退了,警惕性极高。之所以和他聊上几句,见几次面,是因为他给我一种感觉——安全感,说白了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他老妈应该没什么区别,这是我微弱的女性第六感总结得来的,后来一次见面印证了我的推断。
那是在大约半年后,他突然出现,热情的顶了一遍我“石沉大海”的帖子,如同一路高举我头像的铁粉哭着喊着要把我捧红。我兴奋的给他回了一个纸条,哪去了?他回,有空么,见面聊吧。
约见面的地儿,太“洋气”了——是马路边的啤酒屋,就是那种租了不到四十平店面,等到日落孙山,顷刻间沿街占地儿,摆满了一排排油渍发亮的桌椅板凳,几个伙计,支起来一个两米左右巨大烧烤炉子,烟熏火燎的,一股子野蛮生长的气息逼的行人悟鼻绕行。以前,我也是绕着跑那伙的,为他,真是破例了。唯一不妥的是我毫无准备的那身行套,白衬衫,西服裙,高跟鞋,坐马扎还得斜靠腿,以免露底。
他一点没有违和感,带着我熟络的跑到隔壁海鲜市场提了几袋子时令海鲜,和擦肩而过的一个个酒屋老板打趣寒暄,随便找个靠路灯的地方落座,点上几扎生啤酒、一盘花毛一体(花生和毛豆),等着海鲜上桌,凑起排场。
“来吧!”他手一挥,“别瞧不上这里,这是中国劳苦大众的酒吧文化,可以尽情的侃大山,来的都是生猛的都市底层。”说完他接过老板端上来热腾腾的小海螺,“哦,对,你不属于都市底层,你属于中高层。”
“切!”为了和他同流合污,拉近距离,我把白衬衣下摆从西服裙里拽出来,举起一杯啤酒,“都是底层,打工族,干了!”
几杯鲜啤下肚,他开始诉说这大半年的去向。
“去当渔民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把一颗花生腾空弹起,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坠入他胡茬子包裹的口里,我几乎能在嘈杂的背景下听到他嘎吱嘎吱磨牙的声音。
“哈哈!”我大笑,他的世界永远和我背向而驰,他是自由的、散漫的、随心所欲的,我是本分的、有节制的、积极向上的,跟他聊天就是在体验生活,对,体验生活这个词用的精准。
“你别笑!真的,太他妈累,渔民的活不是人干的,整夜整夜在海上漂着。一开始晕船,吐得快死了,一动不能动——”
这个夏日傍晚闷热骚情,酒杯中液体沉淀着来往车辆卷起又散落的尘土,满面红光、挥汗如雨的酒彪子们——绝非贬义,我也在内——推杯换盏,聊着票子、女人和孩子,唾沫星子飞溅,成为彼此酒杯中另一种不请自来的重口味混合物,我的背已经湿透了,太阳穴的血管鼓点越发清晰——
我终于听清了他的话,他不但跑到某个偏远的渔村当了渔民,披星戴月的出海,迎着朝霞返航,还“抽空”在村子里的家具厂做了学徒工,跟师傅学做榫卯结构的旧式家具。每天站在乌烟瘴气的木粉里,就像滚了面粉的咸鱼,只有用手背在脸上揉出的两个透亮的洞,才能证明他是活人,不是一件人形家具。
“太他妈过瘾了,真是累彪了,没干过那么多粗活!”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我居然看到那股烟在他体内游走乱窜,最后撑在皮囊的下面,只需带尖的刺,就能卸掉圆润的伪装,让他骨感羸弱现出原形。我当时感觉“吃饱了撑的”这句话是单为形容他的产生的吧。据我所知,他家境不错,在这座城市也有几套房打底,工作更是没得说,邀约不断,钱滚滚而来,就这样放下一切,去当农民?
憋足了劲儿,我终于说了一句逾越我们俩相敬如宾关系的话。
“瞎折腾什么?好好日子不过,年纪老大不小了,还到处乱窜,赶紧找个姑娘结婚生个娃行了。”当23岁对29岁说出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退回20年,3岁教训9岁,还不得被9岁一脚射门踢框里凉快去。我义愤填膺的顶着猴屁股脸严肃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好气又好笑,你懂个屁!那晚过后我对自己说。
许久,他端起面前半扎(大约1斤半)鲜啤一饮而尽——由于用力过猛,嘴巴接力空间有限,那琥珀色略带冰感的液体,顺着他的面颊,一路经由胡茬,沿面滚落,晕湿了他的脖颈和肩头的棉质T恤——
空酒杯被店家识趣的拿走,又端回泛着白沫的满杯回来。昏黄的街灯下,他的话匣子被打开,他口中陈述的是另一个我无法了解的世界。
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他和他的那个她是发小,两家是世交,女孩小他三岁。几乎从他记事起,他对她就是“爱”——这么小也知道爱?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原谅我,酒大了。
他一直守在女孩的身边,等待着,守护着,满足着,时间久了,女孩的性格有点嚣张跋扈,说一不二。
“她,挺单纯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柔情似水,我知道,他的心牢牢拴在女孩身上,从未远离。
随着年纪的增长,女孩需求也越发旺盛,几乎是想什么就要什么,而且急不可待,家长满足不了她的欲望,只能由他来满足,不论他钱从何来,经历了什么。
渐渐长大的两个人顺理成章的在一起,父母也默许了。
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同城一所重点大学,设计专业。三年后,女孩则考上了一所外地大学。作为老司机,他一路护送着女孩到大学签到,安排宿舍,搬行李,俨然成了她的监护人。
上学不到俩月,情绪一直波动难平的女孩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反戈”——她要退学。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了父母和他,她觉得孤单,不适应,活不下去。父母还在上班,对这种“无理要求”表示无可奈何,另一层深意是,走出家门就得学着长大,还要父母跟一辈子么?
父母的拒绝让女孩如同断了奶的孩子,夜夜打电话向他哭诉。无奈,他一次次趁着周五的夜色从另一个城市做绿皮火车到她所在的城市,租上几十元一晚的小旅店,陪在她身边,哄她开心,喂她吃饭,看她破涕为笑,送她重新坐在课堂里,才放心离开。走了没几天,就得重来一遭。最终,他的学业被拖垮,无法继续。他没说什么,放下以后可能成为高级饭票的名牌大学毕业证,瞒着家里,办理了退学手续,一个人,背着他全部家当,来到她学校所在的城市——陪读,一呆就是四年。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抬起了一直低垂,视线模糊的眼,把对面这个黑不溜秋的男人透视一遍,说他短小精悍真是在夸奖他,扔人堆里就是特普通的人,也没多出来仨心俩脑袋的,却做出了我一辈子干不出的事。我轻蔑的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还觉得人家清纯的如同一张白纸,实际上是你眼拙,看不到别人心底涌动的洪流。
起初,他到了那座城市,没有学历,没有能力,没有收入——跟家人闹翻了,他只能靠打零工挣钱,还得挣多钱。
“卖肾的心都有,只要能有钱。”他说。
在外地生活花销是巨大的,除了日常租房、吃饭、生活起居,还有她一刻不曾停歇的欲望。他默默承受着,照单全收,他说他认了,谁叫他爱这个人呢?爱的不要脸,没地位,像个保姆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有段时间她对我挺好的,挺依赖我的,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家’。”说这话的时候,我正把冰凉的液体倒进嗓子眼——差点喷出来。我们总是生活在大脑的意淫中,你认为重要的,过上几年看都不重要,重不重要也要看时间点,别太当回事。
他靠着自己的小聪明,投机倒把做生意,赚了些钱,至少不会入不敷出,名牌包包也买得起了,俩人过的挺滋润。一晃眼,女孩大四了。他开始规划未来的去向,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厮守到老,还是找个一线城市继续打拼呢?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幸福的头脑火热,就泼一盆凉水让你清爽一下。痛才是深刻的,真实的。
不日,女孩哭着“宣布”,她不爱他了,她爱上了别人——
“哈哈哈哈——”原谅我一再时态,我只是忍不住,天大的笑话,笑的时候,我的唾沫也溅到了邻桌男人的酒杯里。你把一只猫宠坏了,天天扛在肩头上,它蹬鼻子上脸,会在你的头上撒尿。
他没理我,继续说,“我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还有手头攒的,凑了几万块钱,都给她了,然后回到了这里。”他仰脖,一饮而尽。
“家”!
沉默。是的,在这个不可能沉默的,吆五喝六唾液横飞的酒窝子里,我们俩选择沉默,低头想各自的心事。
爱的天平一旦失衡,被举高的那一头定然飘飘然看不清脚印行走的方向,压低的这一头也一定惴惴不安,无法判断天象变化,等风等雨成了宿命。
“你想过没,是谁一手制造了这个结局?”
“你想过没,你除了女人还有老爸老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你他妈除了爱情就没有点别的——”
“她回来了,一个人——我当渔民之前的事。”他忽然抛过来这句话,像一颗花生米,塞在我的气门处,憋的我喘不动气。
“你又怂了?”我有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从骨子里冒出来,等待他回答。
“我走了么!”他又要了一杯扎啤,“要不我去当渔民,跟三孙子似的,做苦力,满身腥臭味,累彪了和着胶皮衣服倒下就睡,苍蝇围着我嗡嗡嗡,跟催眠曲似的。做木工,一件家具俩月还跟个木头嘎达似的,哈哈!我就想着女人生孩子,也得有个怀孕的过程吧,大半夜不睡觉,坐在那里打磨家具,砂纸用坏了几十张——对了,有空上我们家看看去,我把自己做的那几大件运回来了,放在书房当个念想,有时候摸摸,那感觉——”他闭上眼睛,谈论这些物件的触感,仿佛谈论他跟谁啪啪啪的前奏一样享受。
我没接话,我知道他不想表态,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态。走了大半年,身体辛苦了点,精神还是愉悦的,从他肥肿身材变结实了看出来的。
“前几天我给她送了一笔钱——”他笑的难看,两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滚落出来,一路沿着脸颊杂乱的胡茬向下,向下,最后坠落在我们俩眼前油渍的桌面,在夜色里发出两声响亮的撞击声。空气中,一股子寒意慢慢凝结,在如火如荼的夏夜里,织起细密通透的冰网,罩在我们俩的心头。
我不再追问任何答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嗓子眼痒痒,一种混杂了海鲜、烧烤、花生的复杂味道的酸水呼之欲出,我使劲咽了咽唾沫,嘴角沾满的酒沫噼里啪啦地爆破消失,结成挂在嘴角的水珠。
记忆中,我只见过两次男人落泪。上一次是若干年前,我得知爷爷病危,返家见他最后一面。当时他已经得老年痴呆很多年了,不认识我,只知道吃。我坐在爷爷病床前看他大口大口的吃香蕉、喝啤酒、嚼辣椒。人病了以后,胃口也变得奇怪,甜咸辣交叉入口,也吃的津津有味。我离开的时候,爷爷躺在床上眯觉,一如我小时候躺在床上午睡,一睁眼看到他也躺在身旁一般。临出门,我回头望他最后一眼,忽然遇到他直视的目光,一片泪在眼底,不知不觉,我的泪水从毛毛雨到倾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从此,这个人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只存在梦里。
这次他落泪让我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记得看过一段文字,人的成长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犯错,不断推翻,然后重建的过程。别害怕被打脸,成长就是一个被打脸的过程。
从他退学陪读开始,啪啪的响声就没停过。现在,他奔赴在被打脸的路上,谁也拦不住。
那晚,我们酒大,彼此拜拜然后打车离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从此我们相忘于江湖,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