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斧头帮对星仔来说，是个梦。

或者具体点讲，出人头地，花不完的钱，数不清的女人，才是他的梦。

怎样才算出人头地，用不完的钱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那帮整天举着斧子喊打喊杀的家伙，过的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们比那个闯进警察局里见人就打，打完还大声吼一句“还有谁”的流氓头子还要狠，所以也应该比那个流氓头子更有钱。

而那个家伙死前的最后一刻，仍然可以摸着旗袍美女的臀部穿行街头。

那个美女，很可能星仔见过。

平时和穷哥们蹲在街头捡烟屁股的时候，没少被人吐口水，兴许里面就有她。

她那样的人，有权利随处吐口水，也有权利大摇大摆地进出警察局。

而这些权利，就是那些流氓头子赋予的。

作为回报，他们可以摸她的屁股，那是真实的屁股，灵动的屁股，嫩滑的屁股。

至少，不是自己嘴里叼着的烟屁股能比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也跟我们一样穷过，星仔对穷哥们肥仔聪说。这句话换过来就是，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有钱。

而像他们一样有钱之前，必须先像他们一样坏。

星仔很擅长讲这样的道理，这都是拜肥仔聪所赐，他那愚钝的脑瓜，使得自己在千百次口干舌燥中锤炼成才。

可惜这个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的愣货，很让他失望。

肥仔胸前的两把板斧，原本画工精细，熠熠生辉，锋利无比，那种融合了暴力和震撼的艺术美感，全被耷拉翻滚的赘肉糟蹋殆尽，连最基本的唬人的功能都丧失了。

冒充斧头帮这一招，本来想骗点吃骗点喝，结果骗了块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这件事给了自己一个教训，想干大事，就要下决心，就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要把身上最后一点良知彻底揉碎，像那个大嗓门的包租婆吼出的声波，震碎一切。

怎么做一个坏蛋？我来教你！星仔对肥仔说。

主动挑衅戴眼镜的人够坏吧，吃冰淇淋不给钱够坏吧，抢劫哑女够坏吧，偷袭那个面目可憎的包租婆够坏吧……还不够坏？

好，去把最恐怖的杀人机器放出来，如同召唤自己心中最残暴的魔兽。

他叫火云邪神，号称终极杀人王，他将要给这世界来一场腥风血雨，而这，都是我星仔的功劳。

这份殊荣并不是谁都有资格享有的。

斧头帮老大，不，应该叫琛哥，是琛哥看得起自己，才给的机会。

但星仔心里知道，这些都不算最坏的事，最坏的事是，自己抢了一个女孩的钱。

那个女孩，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以前一起被人看扁过，她被人嘲笑是个哑巴，而自己被人当众尿一身。

那时年纪尚幼，想当英雄，结果这个英雄梦被迫夭折，在周围的冷嘲热讽中。

被别人嘲笑不算什么，自我放弃，才是最大的悲剧。

他想，我终于回不去了。

当他搂着女孩的腰，用刀子逼她掏钱，身后是一张海报，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正在上映，男女主人公相拥起舞。

这张海报是给观众看的，电影里的星仔自然看不到。

他甚至不明白，大街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抢这个女孩，一次，两次。

也许内心深处，一直希望引起她的注意。

她确实记得自己，但不是他想要的记得。

他希望得到认同的是现在，不是曾经。

曾经的自己一文不值，不应该被提起。

可她不但提起往事，还翻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根棒棒糖。

那是小时候他努力为她抢回来的，她一直保存着。

如同保存他最不堪的过往。

同一件事，她记得的是美好，他记得的却是羞辱。

这世界改变了他，凭什么她没变，凭什么想来感化自己，这是同情吗，是可怜吗？

转眼看那个肥头大耳的猪队友，连抢劫都显得那么笨拙，越看越气，仿佛全世界都在揭自己老底：星仔，你根本做不成坏人！

不，我要做坏人。他努力让自己内心的天平倾斜到恶的一边，却总是一次次反弹了回来。这一次，他打算连天平都砸了，跟过去的自己做一次告别。

把火云邪神带出来，琛哥对星仔说。

好，他说。而且做了。

他把旧衣服一扔，终于穿上了一套新西装，自己突然就成了一直梦想着的坏蛋，和一帮人渣为伍，成功来得太快。

论作恶，他们都是精英，在他们面前，他显得有些自卑甚至腼腆。

平时爱抖机灵的他，此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当帮主怀疑眼前老态龙钟，衣衫不整的火云邪神是个冒牌货时，他心里也跟着怀疑起来，毕竟有前途的人都是仪表堂堂，神采飞扬的，比如现在的自己。

但这老头一点神采也没有，潦倒、颓废，像没进斧头帮前的自己。

他讨厌以前的自己，他要给这老头一拳，借以证明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

但这一拳，是另一个人打出的，那家伙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有前途。对于暴力，自己确实没天分。

万幸，这是真的火云邪神。

当老头以迅雷之速，夹住了射向脑门的子弹，斧头帮全体呆若木鸡。

帮主带头鞠躬致敬。

那一刻，没人知道星仔的内心在想什么。

为找对了人保住了脑袋捏把汗，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而心潮澎湃，为今后在斧头帮平步青云的职业生涯而沾沾自喜……

也许都不是，也许他内心既渴望火云邪神是真的，又希望他是假的。

真，可以保自己的命；假，可以保住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他一时说不清，但一个连子弹都能接得住的人，可以毁掉的东西，已然超出自己想象。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这是火云邪神的话。

一个秉承“唯快不破”的杀人王，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危险。

为了呼应火云邪神的“快”，杨过小龙女火速出场，双方就生死相拼一事，用拳脚进行谈判。

这场谈判总共时长5分钟，火云邪神一直稳占上风，最后小龙女的“狮吼功+大喇叭”扭转局势，使双方进入对峙状态，这种状态既对立又统一，深深诠释了什么叫“如胶似漆”。

斧头帮主，一个粗俗的武夫，要打破这种琴瑟和谐的局面。他捡起一根木棒，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

他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他曾残暴如虎狼，如今又变得胆小如鼠，只敢招呼手下去偷袭那对夫妇。

他竟然还把棍棒递给星仔。

他让星仔心生厌恶。编剧没有给星仔闪回的镜头，没有回忆，没有内心独白，没有变幻起伏的肢体语言。

但心里其实早已有了决定，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什么，连帮主也不知道。

当星仔的棒子反拍在帮主的脑袋上时，所有人才回过神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星仔说：你搞得乱了我的思维。

当一个人手持棍棒却不知道该打谁时，那个下达命令的人往往成了目标。

恰如职场中的你，面对杂乱如麻的工作，偏偏有个颐指气使的老板在催你，于是你奋起顶撞：大不了不干了。

星仔第一天上班，就背叛了公司，把老板打了，仅仅因为他也不想干了。

当然，他的老板是个坏人，被打活该。

他手中的棒，N年前叫棒棒糖，是帮一个女孩从一帮小坏蛋手里夺回来的。

从前的棒棒糖很甜，如今的棍棒很疼，打帮主的那一下，也打醒了自己。

他记得上一次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这一次，他继续出手。

当初那个学过如来神掌的人，其实一直没变。

他空有一身抱负，却无处施展。

他明明可以过得很体面，却只是社会底层的一员。

他在风气日下，黑白颠倒的浊流中迷失了自己。

他说想当个坏人，这是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当一天就够了。

仅这一天，他便闯下了如此大祸。

自己做错的事，便由自己承担吧，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打火云邪神那一棒时，他已经做好了终结的准备。

上天以“万中无一”的名义，给他开了一个挂，让他有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有别于他曾梦寐的，但只高不低。

而我们大部分人，没有这个机会。

甚至连打坏人的那一棒，都只是心中虚拟的一个动作。

现实世界，哪有电影那么泾渭分明，好人好得这般纯朴，坏人坏得如此显著。

星仔挥出的一棒，看似打坏蛋，实则把自己打回原形。

那是一根超现实的棍棒，带着鼓舞人心的魔法力量。

在电影里，救赎自己，一棒足矣。世人要救赎自己，往往一棒不够。

因为我们有比一场电影更多的机会面对诱惑，却没有比一个角色更纯粹的内心，去忠于自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