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五岁。午觉醒来,娘说中午从村里过路来了个吹糖人的老师傅,只在那棵大槐树下停了半个时辰卖糖人,随后便收拾行头出村了。娘看他睡得香,没叫醒他。永安没吃过糖人,他向娘问清了老师傅离开的方向,要了五个铜板,便飞奔出村。跑出八里地,终于碰到了晃晃悠悠的老师傅。永安喜滋滋地捧着买来的糖人往回走,到家已经天黑了。没赶上晚饭,娘数落了自己一顿,说好好念书才有出息,不能玩物丧志。
永安十三岁。娘送他到镇上私塾念书,一日念着念着,眼瞥见外面街上有个行人,像是自己小时候在村里最好的玩伴小虎,可是后来小虎家搬到镇上去了,二人失了联系,永安时不时地会想起他。永安托辞要去茅房,得到先生准许后,起身从茅房那边绕了个弯,翻过院墙,沿街找了好久,终于在一处糖人摊前找到了那人。一拍肩,果然是小虎,二人不断回忆起儿时乐事,兴奋不已······回到私塾,发现先生拿着戒尺在等着他,一顿好打。夜里永安朝自己通红发紫的手掌不停呵着气,可还是疼得睡不着。
永安十九岁。恩科没考上,亲戚帮他在城里同聚楼厨房谋了份帮工的活来填饱肚子,好明年接着考。这一考就是三年,帮工也做了三年。一日胡小二闹肚子在家歇着,掌柜叫永安顶上。上菜的时候听那桌客人说近日醉香楼新来了个明玉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标致,月亮上那个嫦娥都比不过她!永安记得以前在私塾念书的时候,先生摇头晃脑地说到过嫦娥仙子很美,美到这凡间都留不住她,只能到月亮上去住。永安想去看那个比仙女更好看的明玉,上了这盘菜后,他便猫着腰溜出了同聚楼,一溜烟跑到醉香楼前,可人家看他那一身打扮不让他进。永安塞了几个铜板给醉香楼前卖烧饼的小贩,探听到了明玉姑娘的房间位置,便绕着楼找到了街上最好观察那房间窗户的位置,一屁股坐下。到第二天早上,永安终于等到明玉推开了窗。回去的路上,永安嘴里一直啧啧有声,“真好看,真好看。”刚进酒楼,永安就被掌柜的给踹到了街上,还没爬起身,自己的包袱行李又被丢了出来。
永安二十七岁。被同聚楼赶出来后,永安觉得没脸见那个亲戚,也没脸回村见娘。他钱花光后就在讨饭,讨饭讨了一年多,那一带的人都眼熟他。漕帮李管事问他要不要来码头装卸货,永安心想起码比讨饭强,便去了,一卸就是六七年。李管事得急病死了,平时受他关照的众人相约去灵堂拜祭一下,走在半路上永安看见天桥那边聚了好多人,还时不时爆出喝彩声,拉住一个路人询问,原来是一个杂耍班在那表演,听说这杂耍班还是在宫里给皇帝老爷献过艺的。永安心痒了,对同行人说自己东西落码头了要回去拿你们先走,望定众人走远后,挤到观看人群前,发现那敲着铜锣要观众“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婆娘竟是以前醉香楼的明玉。永安顿时觉得杂耍也没甚意思了,挤出人群往灵堂方向走去,嘴里念叨着“怎么就变这么丑了呢”,刚觉有东西当在自己前面,一抬头发现是那几个明明已经走远的同行人正在冷眼看着自己。
永安四十二岁。永安因为祭拜李管事那件事从此被码头上的人处处排挤、孤立。他在码头做活的日子很不好过,但为了肚子,也只能忍下去。有媒人瞧他念过几年书,给他许了个女人,女人啥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是个傻子。傻子就傻子吧,凑活着过吧。永安有了个儿子,儿子在码头的盐茶布油间健康成长。一日走在接儿子放学的路上,永安突然感觉自己很老了,整日活蹦乱跳的儿子和痴痴傻傻的婆娘让自己感觉很累。他买了一瓶烧酒,调转脚步,走到城外李管事的坟前,倒酒后倚着墓碑想,当初要是没跟着李管事来码头而是继续讨饭,说不定自己已经称霸城南那片了吧,就像当初一起和流浪狗抢肉包子现在却吃香喝辣的胡乞丐一样。永安在私塾没见着儿子,匆匆赶到家发现儿子也不在,平日里双目失焦的婆娘察觉到汉子的慌张,像是回了魂,“哇哇”乱叫着冲过来手往永安身上乱砸。二人推搡间,儿子进屋了,婆娘复归痴傻,永安怒从中来提起儿子就打:原来儿子放学后想吃糖人又没钱,不自觉就跟着吹糖人的小贩走了八里地······
永安六十八岁。货早已卸不动,儿子顶了上去。永安双眼已经看不见东西,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儿子下工后坐他身边,问他,“爹,你还有啥要交待的不?”永安睁着眼,眼前黑漆漆一片。糖人老师傅,小虎,明玉,杂耍班,李管事,以前自己想去见的人都见到了,应该也没啥遗憾的了吧?除了,除了那个幼时梦里扬名江湖的白衣少侠之外。
“呵,没啥好交待的,我去见你娘了。”
永安死了。
永安一生,见到了每一个想要见到的人。可是,他从来没遇见过想要见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