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相府书房——
云落站在书桌前,朝着正在看书的人深深一揖,“主子请恕罪,奴婢不力,跟丢了雪绒姑娘。”
看书的人正要翻页,闻此却是顿了一下,接着继续阅下去,倒是没什么表示。
“奴婢觉得雪绒姑娘她——”
“嗯,你下去吧。”看书的人还是盯着书,却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云落打小跟着他,也是能摸清他的几分脾气的。主子越是不悦,整个人就越发沉静,沉静得让人发怵。
“是。”云落行礼退下。
白洛逸放下书站起身子,朝着窗外看去,霜欺寒桠,雪压千阙,今年的雪真多啊。
怪不得这么冷。
两个月前百奚山遇刺受伤被她所救,一身医术倒是令人惊艳。问及身世,也只说有个哥哥与之走散,无家可归。收留至今,行为举止虽有时“不拘小节”,倒也算安分纯良,如今看来,她能摆脱自己亲手栽培的隐卫,却是隐藏至深。
他抚摸着窗台上洛水寒兰的叶子,脉络纤细,青翠欲滴,像极了那人简单分明,玲珑剔透的性子,只是如今,不知道还能不能信得。
突然食指一阵刺痛,竟是被叶子边缘划出了一道口子,他看着血珠渐渐凝聚,眼中也蓦地浮现一缕刺痛,转瞬即逝。
这洛水寒兰,呵。
她初来府上有几天都不见踪影,再见到她时,她手里正抱着这么个珍贵兰种要送他,说是采药时正巧被她遇见,言语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喜悦和俏皮。时光如磨,再多回忆也拼不起全部,只把那时如烟花璀璨的笑意和一句“君子当如兰”藏在心里。
雪绒,我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书房外,德福拖着年老发福的身子来回踱着步子,晃得守卫一个个眉头紧锁,眼睛发花,一年轻守卫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福伯,您老能不能别晃了。”
福伯瞪了那年轻守卫一眼,鼻子哼了一声,“就你嫌烦!”虽这样说着,却是停了下来。
“都晌午了,相爷为何还不传膳?他那胃啊,可不能再折腾了。”福伯兀自念叨着,他看着相爷长大,知道那人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之前受伤的身子还没养好,这么拼命身子骨怎受得了?
正准备叫厨房把饭菜再热一遍,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回廊转角,福伯眼前一亮,像是看到救星一样恨不得嗖的一下飞过去。众侍卫看那胖墩墩的老人健步如飞的样子,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雪绒姑娘啊,你可回来了,相爷现在都还没吃饭,你去劝他一劝。”
雪绒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跟白洛逸解释,借口想了一个又一个,自己又一个一个否决,看来只能硬着头皮——
“福伯,饭菜端到相爷房里了吗?”
“哪能啊,相爷一整个上午都待在书房里,连门都没开一下。”
“嗯,知道了,我跟你一起去厨房。”
扣扣扣——
书房门从外面被推开。
三下敲门,不请自进,府中除了那人还会有谁。
白洛逸仍盯着书本,却是再也看不进去一字。
“相爷,该吃饭了。你的身子还没完全康复,药不可不吃,但得吃点饭,小心伤胃。”雪绒把端着的饭菜和汤药一并放到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对着仍坐在书桌前的人说道。
白洛逸放下书本,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看,她心里咯噔一声,竟不敢直视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故作镇静地低下头,谁能知道她此时心跳如鼓,凭白觉得心虚,想当初在父亲面前撒谎也能面不改色,如今在这人面前竟是无所遁形。
脚步一步步地逼近自己,最终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雪绒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自己心坎上,就像是悠哉散步的野兽,一个不爽就猛扑过来把你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满屋诡异的气氛让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她更是没骨气的地咽了咽唾沫。
那人已经坐在椅子上斯文地吃了起来。
她在心里暗暗鄙视自己,屈于淫威,屈于淫威啊……
“你还准备站到几时?”一声清冷惊得她抬起了头看向说话的人。
“啊?”她一脸茫然。
“坐下吃饭!”
“我不——饿”
咕咕咕————
雪绒扶额,这不争气的肚子啊。
她干笑两声坐下来,一张脸恨不得埋进碗里去。
当一块鸡肉出现在雪绒碗里的时候,雪绒呆了。
何德何能,相爷给自己夹菜!!!
惊异的小眼神藏都藏不住,白洛逸也愣了一下,随即掩盖似地咳了两下,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冷着声音问,
“白饭这么好吃?”
白洛逸清冷惯了,不经意间关心个人也显得冷邦邦的。看着对面那人一副不敢抬头的模样心里就软了大半,当自己意识到做了什么的时候,那菜已经在对方碗里了。
雪绒摸不清白洛逸的心思,一边为这亲昵行为窃喜,一边又脑补着养肥了好杀,吃饱了好上路的恐怖画面,一顿饭吃的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当看到白洛逸一口气喝完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时,雪绒心口突然滞了一下,说不清为什么,就想到在百奚山找到他时,他只身一人倒在血泊中,无知无觉却紧紧握着手中那把剑,她扳了他手指半晌愣是没有松动分毫。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哦,她在想,世间怎会有人这般固执?
是啊,这人清冷孤僻,不愿意理人的时候就像万年冰封的山,想接近他的人都被那一身冷拒于千里之外;一旦决定做什么事的时候就什么劝都听不进,固执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可是,若不是因他的固执,她怎能在百年历劫之日侥幸存活下来?又怎会在无忧无虑的桃源之境对他念念不忘?更怎会在算出他命中劫难之时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他身边?
即使他已长大,即使他忘记了她。
你救我拳拳性命,我报你此生安愉。
雪绒在白洛逸放下药碗时迅速垂目掩了情绪,候在门外的丫鬟静静地收拾了残羹关上房门,之后便又是一阵沉默。
“你——”
“我——”
两人同时出声,皆是顿了一下。
“可有事要说?”
“可要休息?”
两人再次同声而出。
微妙的气氛升起,雪绒觉得实在怪异,干脆闭口不言,等那人先开口。
白洛逸看着沉默不语的雪绒气结,原本舒缓的心情又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纱,想掀开却无力的感觉很不好受。
主动解释难道就这么难吗?!
他冷了一张脸下逐客令,“出去。”
雪绒一脸莫名,这厮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这人啊,七拐八拐的心思实在难猜,还不如当狐狸呢,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嚎叫几声,多简单啊。
雪绒起身,微微一笑,“那就不打扰相爷休息了,雪绒告退。”
很好。本想好了说辞解释来着,既然如此,也免得多费口舌了。
雪绒正待开门,一股劲风袭来,堪堪钳住自己右臂,生生被拽得转了个身,待看清眼前面带愠色,眼底波涛汹涌的某人时,雪绒惊得早忘了挣扎。
“雪绒姑娘真是好记性,我可还等着你的解释呢!你倒是真听话,让你走便走!”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响在耳边,强压着暴怒低吼,似乎还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雪绒是真真被这样的白洛逸吓到了,尤其是他说话的气息呵在耳畔,愣是让她浑身一颤,差点站立不稳。
她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距自己不过一指的人,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愕和不知所措。当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并小心翼翼地说出一个“我”时,那人突然低下头凑得更近——
“唔——唔——”雪绒这次是彻底呆住了。
唇瓣上传来软软凉凉的触感。
天哪,白洛逸在,在,在亲她!
面前那人的眸似慢慢揉进了什么,一寸一寸黑的如墨,那眼神探进自己眼睛深处,像是要看到什么或是找到什么。
突然,雪绒下唇一阵刺痛,那人竟咬了她!她张口呼痛之际,那人竟顺势探进了自己口腔,狷狂地席卷着一切,像是暴风过境,疯狂且不可抗拒。
她使劲挣扎着,奈何徒劳无功,可怜一身法力不能在人前施展。
白洛逸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魔了,自从遇见这个女人,他的自制力就一点一点被瓦解,现在又如此冲动做了这等事——
她会怎样想?
查不出她任何底细,明知信她不得,留她不得,却偏偏离她不得,更,舍她不得。
终于等一切归于平静,雪绒早已没力气抗拒,任由他把自己抱在怀里。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雪绒,我对你,好像生了欢喜。”
温柔缱眷的声音在脑子里炸响,似乎掺杂了些许委屈和无奈。雪绒心脏颤动,闭了双眼,嘴角却是掩盖不住飞扬的弧。
母亲说,情之一字,可救人,亦可伤人,世间种种,因果循环。身在人世,狐乃异类,切莫动情。
可是如今,那人在耳畔的浅浅低语,竟是让自己默然欢喜,默然欢喜啊。
她一颗心只觉得无限的安定和满足,就像守候了许久的植物终于开了花,结了果。
那个固执羸弱的少年,那个别扭寡言的少年,其实早早就扎根在了心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