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花开落,窗前又绿红。流光无迹问,于野道无穷。
石榴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屋内微微一丝光亮,她静静地等着,仿佛有风吹过旧的帐晃了晃。她再没有听到嗡嗡嗡地声响,热气从后背冒上了头,身上立即有疙瘩浸了盐似的,痒了起来。
石榴溜下了床,赤着脚走了两步。来到后窗前,她没有见到月亮,外面倒亮些。她将窗户推大了,又打开后门,风还是没有的,背痒得更厉害了。
这个小屋是前两年,东房间里隔出的一个小间。她以为要用砖分开的,继母说:“那多贵,按两块木板,挂个帘子也就是了,过两年成亲了,又费劲拆。”
还好到了大暑天,泽生总是睡屋子外头,开始两张条凳一搁,竹床一搬,就成了。后来他学了木匠,做了张床榻。他说过去的人称它为胡床,有钱的人家都不用木材做,用的都是玉石、象牙去制作,那样躺在上面才凉快呢。
石榴不懂什么玉石、象牙,她只想留两个钱多做两件新衣裳。这两年她已经不懂得如何做针线活了,因为那些衣服缝缝补补地已经缝不起来了,改来改去,加来加去也加不大了。但继母说他们成亲前,家里要翻一翻新,所以还是要紧两年。
不过她喜欢听泽生讲那些话。她只上了两三年学堂,识得几个数,认得几个字罢了。泽生却读完了初中,要不是外语太差,最后中考只考了个个位数,他保不齐能考上师范学校,当个老师。因为他数学回回考一百,毕了业,村长和小学的校长还想让他去做个数学代课老师。
可是泽生却不愿意,他高中都不愿意去读。他对村长说:“老师的工资欠多久了?代课老师,保不齐哪天就代不了课了。我还是先去学个手艺,要是两年学好了,我再去帮你们代个课。”气得村长啐了他一脸吐沫。
继母在家急得又哭又骂,也没让泽生改了主意。石榴羡慕泽生,她从小没了妈,他从小没了爸,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难怪人家说,宁可跟着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她想,“但是我爹要做官也好了,起码我能多上几年学。”
泽生五岁死了父亲,当年继母和儿子就被婆家叔伯赶了出来,既没田又没地。就这样,继母靠着帮人家缝缝补补、种田做工、摸鱼捉虾赚点钱,哭天哭地哭穷地硬是让泽生上了学。
泽生十岁时,继母还不到三十岁,终于挑中了老实巴交的石榴爹,嫁了过来。她只有一个条件:“我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但是两个孩子大了一定要成婚。”
“这样大家都没多余的心,一门心思为这个家。我会对石榴好,你也会对泽生好。要是以后两个孩子各自婚嫁,这个家就散了,留谁在家都不好。两个都留家,不说留得起,留不起,最后还会有矛盾,帮谁做得多,帮谁做得少,还是各养各的老?那样我现在又何必找个男人?老了反而受害,我不想临老临老还被儿媳妇再赶出去。”
石榴的爹觉得这么想并不错,村里的人也觉得说得有理。石榴比泽生还小两岁,什么都不懂。泽生都快上四年级了,石榴还没去上学呢,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继母来到家,石榴没感受到伙伴说的后娘的坏,反而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
有人帮着自己做家务,有人教自己梳洗打扮和女红,有人还让自己上学了;虽然衣服上仍是补丁叠着补丁,但是鞋子却是新的;虽然每天多了打猪草的任务,但是头上也多了根红头绳;虽然田地里的活计一下子变多了,但是餐桌上的瓜果蔬菜、小鱼小虾也时有时现。
石榴倚在窗前,闷闷地想着,又觉得热得慌,转身跨到床边,掀起帐子,摸出把蒲扇,复又靠了窗口,轻轻地挥动着。
风也是热的,不一会儿,她又觉得伸在眼前的手碍了眼,又重新将扇子扔回了床上。黑暗里,稍粗的手踫到了一件硬物,那是泽生借给她的一本小说书。这时,她仿佛才明了时光里的月缺月圆的那一点点不同,恍惚间止不住一阵心酸。
三年级结束的那年夏天,村子里许多孩子得了水痘。开学前,她的腮帮子又肿了起来,于是脸颊上被涂满了圆圆的黑墨汁,她歇了两个月没去上学。后来,她自然而然地就退了学,反正她学得也不算好,上了学回来一样要干活,不上学也做一样的活。
泽生却开始带些作文书、故事会回来给她读。春风徐徐的中午,吃过饭,泽生赶着作业,她翻着书页;夏风熏熏的夜晚,煮好饭,泽生做着数学题,她读着故事;冬日里生着炉子,继母做着针线,泽生讲着稀奇,父亲在一旁呵呵地笑。
直到那一天,她听继母对泽生说:“要考就考师范,我打听了师范有补贴。现在你大了,我也不能去闹,丢你的脸。再说了,那些学校和乡里也不同,估计人家也不理我。”
泽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英语不好,也不一定能考上的。”
“吴校长和我说了,数理化能带上去的,不然我也不让你去上了,石榴都在家歇一年多了,我本来想让她上完小学的。”
“下半年我不住校了,天天锻炼反而身体强壮些。”
“不行,只剩这半年了,春上还有倒春寒。都怪我,小时候让你受了大寒,现在受大害。”
“没事的,妈,这两年我身体好多了,再过两年,什么事都没有了。”
“希望吧,”继母叹了口气,“要是你考了高中,就不上了吧?”
“嗯。”
那一天早晨,她醒来,发现床单的一团红晕,当时春光柔柔和和,她却觉得亮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心头,她慌慌张张地跑向了厨房,才想起泽生昨晚上回来了。自从他前年上了初二住校后,一个月才回家两次。
她忽然不好意思在泽生面前问继母,只好待在门外等了等。但是等她听完泽生和继母的话后,她那无知无欲的心灵仿佛忽然间受到了某种伤害,虽然这伤害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瞬又逝去了,却仍留下了不可磨灭地印痕,常常让她难过不已。
她不知道她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泽生难过,过去的一切变得遥远,未来又好像不可捉摸,她的心里总是萦绕着焦虑,感觉生活里总有些异样让她不自在,仿佛难以忍受,可是一切又平平常常,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继母还是发现她来了初潮,她给她添了两套内衣,每个月的那几天阻止她洗菜洗衣裳。村子里连亲妈也没有这样对待女儿的,但是石榴还是瘦了下去,也不爱说笑了,夜里常常倚在窗前听那风吹,看那月亮。
夏天快到的时候,东房里隔了小间,石榴把她的床从前屋搬到后屋。泽生不在家,她仍然住在前面大床上,看到窗下石榴欣然开了花,然后得知泽生落了榜。
吴校长来了三趟,前两次劝泽生再复读一年,最后又想让泽生去小学做个代课老师。继母将泽生打了一顿,和石榴爹吵了一架,日子又照常过了下去。
石榴不明白平时英语也能考个及格的泽生为什么那次只考了六分,但是泽生却没有不开心。他还托跟着叔叔跑中巴的小树找了几本小说来读,后来又跑去跟纪木匠学手艺。
那些书石榴也看了,她觉得那些故事还没有从前读过的作文书好看,她喜欢那些学生写的春夏秋冬,她向往好像她踮踮脚就能够得到的幸福和快乐。而小说里的故事离她太远了,反而触摸不到一丁点的真实,所以是没有意思的。
外面响起了鸟的叫声,咕咕嘎嘎、嘤嘤呖呖、叽叽喳喳,啁啾地响着不停。天大亮的前夕,石榴合上手里的书。她从后门走到厨房,倒了点热水擦了擦背,回到房内,拍了拍泽生带回的痱子粉。麦子收到柜子里了,田里也插好了秧苗,这两天倒可以多歇一歇,马上又要收玉米了。
石榴又躺回床上,似睡非睡间,她又想起了继母。她想:“她后悔了吗?也许不,我爹再怎么老实,也是个男人。一个家总要一个男人支撑着,不然,哭天哭地也长不了的。”
她想起从前她曾想学继母的精明、能干,但是总有股力阻止她学下去。“男人,”她想,“泽生就是我的依靠了?”
“泽生比同龄人有主意,这两年他不仅仅学会了木匠的手艺,也代了几天的课,后来又跟着学校一位老先生学雕刻。他好像非常想赚钱,又好像有其他的想法。我不能了解,又好像能理解。”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我连我自己可能都不能完全的了解,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个家,是不是心甘情愿娶我的又有什么重要,最重要的是现在想这些已经晚了,不过我终于多了两件衣服。”
最后一次鸡鸣之前,石榴觉得屋里吹来了一阵风似的,有了些凉意,躺在她的小床上又睡着了。
而天亮后的这一天,是石榴和泽生订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