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饥饿难耐时，固守尊严就很难了。

上世纪60年代上初中时我开始住校了，学校离家有10几里路，一周回去一次。我们是工矿子弟，只要每月交粮票和钱，由学校统一安排吃饭。农村学生就要自己带米、带菜，每餐自己淘好米后放在学校食堂一起蒸饭。

学生定量不高，每餐三两米，不过吃进肚子就没有这么多了。一个量米的“刮子”（竹筒筒）如同现在的塑料量米杯，经过水泡的米刚好一刮（干米跟湿米的重量、体积都是不一样的）。

长身体时这点饭一般都不够吃尤其男同学，再就是菜没有油，食堂一般都是选择容易洗（没有自来水），不怎么需要油的菜。夏天几乎餐餐是南瓜，冬天就是胡萝卜，记忆中好像从来没吃过青菜。

在家时再怎么没得吃我也不会吃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的气味。如果遇上吃胡萝卜，我会偷偷将它扔到桌子底下，为这我没少挨骂。来学校后，开始我宁可吃白饭也拒绝吃胡萝卜。后来因饥饿难耐迫使我不得不吃了，因为漫长的冬季只有这个菜，不吃就得每天吃白饭。

在学校不完全密封的食堂里，所有学生分成八人一桌（仅有桌子没有凳子），每桌一钵子南瓜或胡萝卜，八人轮流分菜，每人大概三条羹钵子就光了。没有是否下饭这一说，甚至还没等钵子里的菜分完，有的同学吃白饭都快吃完了，那不是吃，几乎就是倒进肚子里。

我们班有一个女生，名字叫李敏香，个子矮矮的，人相当瘦，瘦得就只看见两只大大的眼睛了。乌黑的头发留着一对大辫子长长地拖到屁股下，走路一甩一甩的。每餐吃饭她都会自带一个碗（一般学生都是用学校食堂的饭钵，那时候不兴用碗），几乎每餐打好饭以后她端起碗就走了，没见她吃。

出于好奇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天午饭我很快吃完就尾随其后，看看她究竟去哪里吃？跟着她一直进宿舍，然而她并没有吃，将饭碗摆在一边就午睡了。起床铃响她赶紧起床，随便扒拉几口饭就去上课。

晚饭时，只见她又拿着碗来到食堂，走到食堂泔水桶旁，左顾右盼看了一下，见没人注意（我躲在远处她看不见的地方），迅速将还剩下一多半的饭倒进泔水桶（那个时候浪费粮食可不得了）。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我目瞪口呆。别人每天都吃不饱，她居然还倒掉。

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想跟她聊聊，起先我只是想跟她说说不能浪费粮食的道理。我是班干部，跟同学谈心顺理成章。

她说：我是真的吃不下，主要那个菜实在咽不下饭。

我说：那你不饿吗？

她说：我本来吃得就少。

我说：那你也不能倒掉啊！

她没吱声，我继续说，你可以给其他同学吃啊。

说完以后，我心里忽然想，吃不完你可以给我吃啊！

说完觉得脸红了。

李敏香是个性格内向的女生，平日里很少见她跟同学们嘻哈打笑，一副“高冷”面孔，却不乏男生对她的好感。

跟她谈了以后，有几天看见她还是坚持吃完了，不过吃得很艰难，也不是当时吃完，而是分好几次吃完的。

不久，我又看见她还是将剩饭倒掉了，而且还发现一个秘密，她经常躲在被子里吃零食。这在当时可是太稀罕了，一般人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零食啊。

我不再说她倒剩饭的事了，开始与她“套近乎”。饥饿驱使我希望能够吃到她的“剩饭”。我先是说食堂菜太没油水了，我经常吃不饱，晚上饿得睡不着。然后吃饭时我就会主动跟她在一起，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她还在“数饭粒”。

吃完后见我也没离开的意思，她就试探性地跟我说：你这么快就吃完了啊，哎，我还是吃不完。我感觉她的眼神像是看出我的心思？不好意思的我赶紧低着头悄悄地走了。

要知道，在学校，我的自我感觉是很好的。用现在的叫法将“学霸”用在我身上一点不为过。身为班长，又是学生会文娱委员，团干部，学习成绩更是没得说，除了人长得不怎么漂亮外，其它赞美词句似乎都能用上。

可是不争气的肚子，让我对同学的剩饭充满期待，不顾一切地还是跟李敏香套近乎。终于有一天，她端着没吃完的剩饭，直接问我：我吃不完，你要吗？我涨得通红的脸，头都没敢抬地伸出碗，她扒拉了一半饭给我，连声谢谢都没说出口我转身就快速离开了。

心里就像做了贼一样，感觉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我。也许同学们都在私下议论，看看我们班长，吃别人的剩饭。走到没人的地方，仔细看看李敏香给我的饭，原来是她吃过的，而且还是南瓜汁搅拌在一起，黏黏糊糊的。

全然不顾这些，几口就吃下肚子。吃完后才觉得我怎么会连人家吃得稀里糊涂的饭也吃下去了？想想心里有点难受。论家庭条件我比很多同学都要好，平时虽不说趾高气扬，但是在同学们面前人模人样的。可是为了解决饥饿，为了能够吃饱肚子，我居然可以吃别人的剩饭 。

我是个食量很大的女生，家里人多，每餐吃饭时碗里还在吃着，只要见到有人起身去盛饭，就会下意识地看看锅里是否还有饭，吃完第一碗饭，我会“小跑”着去盛饭（哥哥这么形容我的）。

但是家里饭吃不饱，总会多一些菜，油也要多一些。不过现在每餐补充了这些“剩饭”，我没有那么饥饿了。这更加吸引我想吃李敏香的剩饭，慢慢地她在还没开吃之前就拨给我，当然菜她就可以留着自己吃了。

有几天李敏香生病回去了，习惯了她每天给我饭，她不在的日子我更加饥饿了。初中我们也只读了不到两年就遇上文化革命，她早早地就离校了，离校后没再见到李敏香，但是这段经历让我刻骨铭心。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秘密”，不知道她是否跟人说起，我却除了家人从未跟任何人说过。

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很难体会到饥饿带来的痛苦，一天不吃饭那不叫饥饿，长期吃不饱，终日渴望食物那才叫饥饿。在“饥饿”与“尊严”之间，我最终选择了“饥饿”放弃了“尊严”，毕竟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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