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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的地方,最终定在一个废弃的艺术园区。我跟着高德地图走到那里,前后门都落着锁,铁门上挂着告示,说园区停止营业。我在门口打转,思索着要不要翻铁闸门进去。芭乐常常不按套路出牌,这也许是游戏的一部分。我拽着门用力摇晃几下,感觉还挺结实,就一脚踩在铁门的缝隙里,另一只脚跟着往上爬,正要翻身跳下去,听到陶姜在身后喊我。陶姜背着竹筐,应该刚从集市摆摊回来,竹筐里放着她自己做的手工艺品,多是些项链、耳坠、陶艺以及蜡染的衣服。
陶姜不到四十岁,一头银发编成粗辫子垂在脑后,模样很酷。她在古城呆了三年,学了很多技能,现在都变成她谋生的工具。她带我往不锈钢楼梯上走。楼梯位于园区铁门右侧,终点是家彝乡火锅店,餐馆门口站着两排穿民族装的服务员,正踢踏着双脚跳迎门舞,矮个子大叔站在他们中间,抱着八角乐琴,用牛角片拨着琴弦,乐声悠扬。我跟在陶姜身后,看到火锅店旁边有条小路通过天台,再从天台尽头的白色旋转楼梯下去,就到了园区里面。天台上风有点大,大片的云在头顶涌动,像在密谋着什么。地上铺着砖红色的木板,有些地方腐朽了,变成空洞的陷阱。陶姜跟我说,这里快要拆了。听说投资商是个男明星,早些年拍偶像剧大火,巅峰时退出演艺圈去经商,热衷投资文化地产,大多都失败了,如今债台高筑,靠直播带货还债。
芭乐到的很早,正在草地上遛狗,大只的萨摩耶,九岁了,叫圆圆,雪白的长毛梳得很柔顺,像一团雪。这会儿它后腿半蹲着,看样子正准备拉屎,一见我们,它突然两眼放光,吭吭哧哧地跑过来,在陶姜腿边打转。对圆圆来说,狗生就是场游戏,它从不错过每个可以玩游戏的机会。陶姜放下竹筐,弯着腰抱住圆圆的脑袋,它摇着尾巴,狗毛纷飞像蒲公英。
时间还早,我独自在园区里转了一圈,大多商铺都已经搬空,窗玻璃碎了,垃圾堆得到处都是。废墟之中,有家酒吧还在坚持营业。晚上,芭乐会在酒吧上九块九一节的体验课,带二十几个人玩即兴游戏。这半年,体验课是芭乐工作坊的唯一收费项目。我和陶姜都是因为上体验课时很快乐,才跟着芭乐排练,每到周末晚上,还会跟她一起在酒吧演出。
我们每周排练三次,最初排练场地定在芭乐家的客厅,总是刚开始传球热身,芭乐就紧张地叫喊,小心我的电视,小心我的窗户,小心我的台灯。后来终于把她的古董台灯打碎后,我们就提早了时间,把场地改在了户外。那时《一年一度喜剧大会》正在热播,芭乐从网上下载了演员报名表,说有意愿的都可以报名。不过没人当真,毕竟所谓排练,只是一帮无聊的人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陶姜认真填了那张报名表,她还劝我一起填,她说综艺节目最喜欢有故事的人,像她这样,四十岁还有勇气玩即兴的人可不多。
排练两个月后,芭乐又拉了个编剧群,开喜剧拉片会,写剧本,请了一个上海来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对方原本只是在古城旅游,履历很抢眼,给春晚写过小品。我搜索过他的微博,粉丝不多,但跟不少大牌明星合过照。芭乐看好古城的旅游市场,想把这里做成喜剧大本营,只是不管排练还是上课,一起学习的人总在变。
排练来了六个人,只剩山羊没到,我们开始传球。六个人围成一个圈,用手传递着蓝白条纹的皮球,像海豚玩的那种。数到一百的时候,山羊到了,他瘸着腿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我走神的时候,陶姜的球砸在我脸上,我捂着鼻子,看着他们高举双手,对着天空喊,哦耶!声音很欢快。那是芭乐的建议,来这里之前,她在北京玩过两年即兴,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人人都是天才,一切都是礼物。所以每次失败,芭乐都要求我们认真庆祝。我喜欢玩这个游戏,可能跟这句话有关。
陶姜看到山羊走路的样子,开玩笑道,没人怪你迟到,怎么还装瘸呢。等山羊走近,我们才看到他脸上挂彩了,下巴一片乌青,粉底液涂得很厚,也没能遮住。山羊一向在意自己的形象,往常来排练,我和陶姜都素着一张脸,只有山羊会化妆。他随身携带一个黑色化妆包,偶尔排练结束会拿出小镜子补妆,丝毫不担心因此影响自己的男子气概。他还常去二手市场淘些造型夸张的衣服,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我问山羊,你不是要去音乐节吗?怎么还来这里。陶姜也问,对啊,是晚上十点吧?山羊淡淡地说,琴被人摔坏了,古城没有人能修,他想在网上买个二手的,还没看到合适的。我们都很着急,七嘴八舌地帮他出主意。山羊却说,你们不应该再次庆祝我的失败吗?
我们笑着把山羊围在中间,高举双手,冲着天空喊,哦耶!因为除了庆祝失败,即兴表演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YES AND,即无论队友说什么,都要接受并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不管是私下排练还是去酒吧表演,我脱口而出的话总是拒绝。即兴没有剧本,全靠现场观众给提示词,然后由两两一组的演员根据提示词自由发挥。我和陶姜常常组成一队,我习惯性拒绝,好在她总能接住。芭乐很不满,她让我遵守游戏规则。她说,在舞台上,说YES的人是勇敢的,因为不管面对什么状况他都能接受,而只有接受了,故事才能进行下去,说NO只是表面看起来强势,却会把你困在原地。那句话似乎包含着某种隐喻,但我不想理解。我跟她说,我有自己的节奏。芭乐说,生活不可能永远按你的节奏走。从那之后,芭乐不让我跟陶姜组队,我试着跟其他人排练,大部分时间都很糟糕,我们像是用语言在舞台上打架,各说各的,直到其中一个人认输。
芭乐把球收起来,等围绕着山羊的讨论结束,才开始那天排练的正题:情绪表演。芭乐要求我们依次给她三分的疯狂,七分的嚣张,还有十分的愤怒。刚开始很热闹,大家嘻嘻哈哈地依次上台,像小孩玩过家家,直到山羊开始表演愤怒,所有人像被扼住喉咙般突然屏住呼吸。只见山羊紧紧攥着拳头,脖子上都是青筋,他微倾着身体往前冲,像一座意外喷发的死火山。我往后退一步,看着面前的草地,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浮现山羊坐在街角拉手风琴的样子,松弛自由,很有艺术家范,而现在,他只是一个发怒的普通人。
山羊手风琴拉得很好。陶姜带我去看过他的表演,就在古城的街角,只有一个人,一把琴,也算个街头艺人。古城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有人会在路边弹唱,旁边放几打啤酒,十五块买一罐,就能坐歌手旁边。也有人经营着音乐小酒桌,通常在露天的巷子,一张桌子,几个沙滩椅,还有造型别致的小夜灯和弹吉他的少年,向满脸新奇的游客兜售新鲜的音乐和自由的酒。跟他们比,山羊朴素很多,他连个照明灯都没有,也没有啤酒,只有两个收款码,绿色的和蓝色的排在一起,像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那是十二月的夜晚,格外冷,街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游客驻足,总会发出几声哀叹,羡慕山羊正过着他们梦想中的生活。
离山羊很远的地方,有几个摊位,多是些纪念品小铺,还有卖烤榴莲和傣味烧烤的,一样没什么生意,老板们照旧乐呵呵地在摊位旁边的空地上踢毽子,毽子像白鸟在低空飞行,久久不落地。我靠着陶姜坐在山羊旁边,闭着眼睛,感受音乐也像一只白鸟,在寂寥和空旷的荒原中越飞越远。后来音乐停了,我伸着懒觉站起身,眼前是忙碌的人群,老板们突然收拾起自己的摊位,往古城中心方向走。古城仅有的游客都集中在那里。其中有个穿青蛙玩偶的男人,身体挂着前排的电动车上,双手拉住自己的鱿鱼摊,他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像一幅定格画固定在这场大迁徙中。陶姜感叹着,十点了,保安下班了。山羊没动,在一片嘈杂声中,他继续闭着眼睛拉手风琴。有个女人经过,她原本走远了,又一脸惊喜的回来,她说,山羊曲子让她有种错觉,仿佛自己还走在意大利街头。她是那个夜晚,唯一扫了山羊收款码的人。一曲结束,山羊点亮手机屏幕,看了眼微信消息,十五块。山羊很开心。
山羊休息的时候,我试着去拨弄琴键。我没想到手风琴那么重,整个人被拽着往前跑,像抱着一个铅球。就是那个晚上,山羊告诉我们,有个不知名的乐队路过,很喜欢他的音乐,邀请他一起去音乐节,演出费不高,但是包来回路费和住宿。我和陶姜都替山羊激动,说一定要好好庆祝。我想象那个画面,躁动的音乐节,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静静听山羊拉手风琴,或者他们继续蹦,不管能不能合上音乐的拍子。我还记得那天洋溢在山羊脸上的火光,可今天他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跟我们一起排练,就好像音乐节代表的生活对他毫无吸引力。也许我们都一样,习惯了不幸,就不再对意外大惊小怪。
排练结束时,陶姜背上竹筐,跟我一起穿过古城往回走。陶姜问我,你知道现在做什么生意最受欢迎吗?我只知道现在是旅游淡季,大部分人的生意都不好。跟我同住一家客栈的女孩也在摆摊,卖些针织帽子和手套,都是1688批发的,我陪她去过两次,零星有几个问价的,都没有成交。女孩告诉我,现在的游客跟以前不一样了,十块钱的东西都会还价。陶姜没等到我的回答,便往旁边指指,那是个塔罗牌的摊位,摊主是个女人,身材娇小,肤色黝黑,穿一件奶白色的长毛衣,头发应该刚剃过,才长出一点,手背上纹着青色的图腾。她盘腿坐在绣着花纹的毛线地毯上,身后用彩色的粗布搭着简易帐篷。陶姜说,很多人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什么时候能变好。我问她,算得准吗?陶姜说,她也不知道。很久以前,她想让命运给她点启示,但现在她已经不在意了。
陶姜是我在古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们的关系始于即兴体验课,她非让我坐她的车回去,说是顺路。陶姜很喜欢我,刚开始我以为她是被我给自己贴的标签唬住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她对我好,是因为她是个好人。体验课上,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需要做自我介绍,别人的身份都很有分量,纹身师、手绘师、心理咨询师,我犹豫着究竟要怎么介绍自己,毕业一年了,还没有正经上过班,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无业游民,突然想起四年前写过小说,就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个网络写手。我故意说得神秘,暗示他们我成绩还不错。
那时我读大二,跟寝室其他人关系不算好,不管她们叫我聚餐还是唱歌,我都觉得无聊。我整天泡在图书馆,沉迷于看侦探小说,后来还自己写了个悬疑故事挂在网上,意外跟网站签约了。我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每天勤勤恳恳地码五千字,只有可怜的几个读者。其中有个读者天天追更,完结那天他说,这本书实在太糟糕了,但还能看出你文笔不错,如果你继续努力,没准能写出我喜欢的作品。我当时心高气傲,根本听不得半点批评,只觉得那几行字像开过刃的刀,冒着寒气,忍不住回怼他,你算老几,我凭什么要写你喜欢的故事。
我当即着手准备新故事,决定把那个读者写成史上最愚蠢的嫌疑人。他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吗?我偏要让他在我的故事里被耍得团团转。我知道我的愤怒与他无关,只是无法与人言说的失败让我越发偏激。最初网站编辑找我签约时,我以为自己能找到同类,再不用困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结果除了一千两百块的全勤奖金,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新开的一本书也陷入泥沼,我越是想写好,就越是不知从何写起,以致后来打开电脑文档,心里就感觉恐慌,似乎那个唯一的读者正滴溜溜转着眼珠,盯着我的后脑勺。也许是我误会了命运,不过因为网站编辑打哈欠的时候看走了眼,我便以为自己有才华,尴尬到无地自容,索性放弃了。
但陶姜不知道这些,她问我写什么题材,说她有个朋友出过几本书,可以介绍我们认识。我慌忙拒绝,不想让自己的谎言这么快被拆穿。我们停在一辆深红色的电动三轮车跟前,车厢里没有凳子,我就和陶姜一起挤在前排的黑色座椅上。快到目的地的时候,车子突然响起语音提醒,让她及时充电。但几乎在语音提示响起的瞬间,车子停了下来。那条路很窄,是单行道,平常只能过一辆车。我想下去,给车子减轻重量,没准还能开。陶姜关掉电动车开关,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没事,留在这里体验一会,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跟她一起呆坐在车上,听身后每辆路过的汽车大声朝我们按喇叭。等电动车休息够了,我们就往前开十米,然后再休息,再开十米。
三轮车停在陶姜住的帐篷营地。那里原本是文庙,两排红房子围住一个长方形广场,中间是露天的,立着很大的孔子雕像。建筑风格是中式的,屋檐尤其精致,绘着古典的花纹,像是朝服上的纹路被平移到房子上,下面是镂空的窗户,房门紧闭,上着铁锁。铁锁上不知挂着谁的蓝色毛巾,洗得很干净。屋前的水泥地上并排放着十几个单人帐篷,颜色不一。
陶姜在这里断断续续住了三年。她告诉我这里的生活方式,比如帐篷搭在哪个位置既能晒到太阳又淋不到雨,去哪里洗漱最方便,以及哪家快餐店店员态度好,给手机充电不会被赶走。她的邻居有从远方跋涉而来的苦行僧,也有走大环线的重装骑行者,还有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古城混时间的流浪者。山羊也住在这里,他的帐篷很精致,外面放着哑铃和瑜伽垫,陶姜说别看山羊很瘦,他每晚都会锻炼。我看到两个苦行僧,在屋檐下的地铺上打坐,连个帐篷都没有,特别是他们的被子,黑乎乎的,边角却理得很整齐。
那天之后,如果不排练,陶姜就带我出去玩,她好像觉得自己有义务,尽可能带我体验生活,我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友好,什么都不付出,而她表现得好像也不需要我付出。我们去森林里的小溪旁冥想,围坐在一棵百年的古杉树旁边,跟着小溪的节奏呼吸。陶姜在众人的呐喊声中倒立,银发铺陈在草地上,银光闪闪,像一只狐狸的尾巴。我赞美她完全不像四十岁的人,她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对四十岁的人有偏见。
还有一次,她带我去古城旁边的有机农场参加素食节。在古城,吃素是一部分人的风潮,陶姜和山羊也常吃素,帐篷营地附近有家素食店,五块钱吃到饱,他们常去。那天来了十几个人,他们拿起山泉水洗过的蔬菜,直接放进嘴巴里咀嚼,我有点诧异,因为他们不仅不烹饪,而且不放一点调味品,包括盐。我感觉自己不是活在21世纪,而是穿越到某个平行时空的原始部落。活动发起人是个留长发的男人,他声音浑厚且有磁性,像深夜广播档的男主持。他说,我们不光要拒绝吃肉,还要拒绝所有的动物奶,要知道因为人类,地球上很多动物都过得不开心,整个宇宙充斥着它们的悲鸣。我啃着生的丝瓜尖,剌剌的,像植物的幽灵在我嗓子里求救。我看着他们心满意足的样子,总觉得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当然我的不理解,主要是因为如果不让我吃肉,我会更不幸福。
所以当山羊喊我吃烤肉时,我立马答应了。山羊选的烤肉店位于古城南门,是家自助餐厅,装修一般,胜在品类很多,价格适中,就像店铺里常年播放的流行音乐一样老少咸宜。我到餐馆的时候,看到山羊和他的朋友头挨着头在刷短视频,屏幕里穿着丁字裤的男人正在搔首弄姿,秀他晒成古铜色,饱满壮硕的肌肉。我太好奇了,几乎把脑袋凑到手机跟前,山羊的朋友若无其事地把手机放进口袋,我在他们对面坐下,听他们聊起去年在成都泡吧的经历,那天穿女装的山羊,被很多男的搭讪。山羊笑着跟我说,贴假睫毛穿丝袜的感觉真的很妙。山羊的朋友半年前来的古城,他白天睡觉,晚上出来跑腿,骑着摩托车帮人买烟买酒买情趣玩具。他炫耀似的说,古城的夜生活可精彩了,常有人问他哪里有特殊服务,还有人想高价买条穿过的丝袜,他二话没说就把山羊的丝袜打包换成了现金。
我把这件事告诉陶姜。过去我俩常聊起山羊,我们喜欢他的才华,却又忍不住担心他的未来,甚至因为过度关心他,而忘记自己的未来也一片茫然。陶姜说她早就知道,山羊有时候会化浓妆穿女装,在古城里走动,也因此常被人找麻烦。那是他的爱好,坚持的时间甚至比拉手风琴的时间还长。很多时候,我们会在某个瞬间重新认识一个人。我想起那天在街角,路人问山羊,你以前做什么?很简单的问题,山羊却迟疑很久,我觉得尴尬,路人完全没受影响,他用了然一切的表情说,哦,我知道了,你想把外面的世界忘掉。
其实,常呆在古城里的人都这样,毕竟相对于这里的精彩,外面真没什么值得留恋。十八岁的时候,我以为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高考失利,调剂到普通二本,读着不喜欢的旅游专业混日子。那时我自命不凡,觉得周边人都不如我,妄想干票大的,让大家刮目相看。至于“大家”是谁,我自己也说不清。现实却像那年高考的延续,打击接踵而至,先是考公考编双双失败,后来考研也失败了。我并不期待考上后的生活,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考不上。再后来,为了维护我那可怜的自尊心,我又咬牙切齿地跟家人和朋友说过多少次NO。刚来古城时,我怕没工作会被人嘲笑,不得不编造自己的经历。呆久了才发现,这里很多人都没有工作。在酒吧玩即兴游戏时,为了让观众放松,主持人会花时间跟观众互动,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你做什么工作?有时候从第一排问到第三排,都问不到一个有工作的人。
饭桌上,我知道山羊是贵州人,很会烧烤,原本平凡的带鱼、包浆豆腐都被他烤得外焦里嫩。而陶姜,过去在米其林餐厅打过工。那个夜晚,因为他俩的存在而格外幸福,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廉价的自助餐厅吃合成牛排,而是在享受生活,享受某种我应该拥有但却未能拥有的生活。山羊拿着不锈钢的烧烤夹给滋滋冒油的牛排翻面。陶姜说,你还是应该去音乐节。山羊放下夹子,拿起酒杯,小口抿着,他说,搞乐队又能怎样?还不是很多年都要为房租发愁。我猜他喝多了,因为他清醒的时候很乐观。
我们在餐厅整整待了四个小时,后半段主要是山羊在吃,他的胃好像有个无底洞,怎么都填不满。我和陶姜在旁边烤着地瓜干,当小零食吃。山羊的朋友等不及先走了,说是去工作,山羊突然问陶姜,找到住的地方了吗?我以为因为天冷,他们要找暖和的地方住,后来才知道,这一餐是散伙饭。古城要评选文明城市,往后不仅不让搭帐篷,地摊也不让摆了。保安半个月前就来下过通知,但是陶姜和山羊都不想租房。我很着急,那要怎么办。陶姜说,每年都要来这么两次,她早就习惯了。她有个朋友在附近的村子住,她打算去朋友家院子里搭帐篷。她还说,趁这段时间休息,她想多做点手工项链。往常在集市上,有很多网红主播夸她做的东西有设计感。而山羊打算回趟老家,修手风琴需要钱,他也是时候回家看看。
吃过饭,我陪陶姜回去,突然觉得孤单。前两天,芭乐刚走,她去北京进阶自己的即兴课理论,排练会停一个月,而现在,陶姜和山羊也要走。我像是才看到我们之间关系的脆弱,这就是古城生活的常态,人们总是突然间就离开了。我舍不得他们,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他们不可能为我留下,就连我自己都是要离开的。陶姜跟我说,最多三个月,她就会回来,因为这里最像家。我不解,帐篷怎么能是家。那是我第一次听陶姜说自己的故事。她说,你不是网络写手吗?你来写写这个。
陶姜的故事很长,也很短。她原本生活在深圳,在某栋高端写字楼里,勤勤恳恳写了十年的代码,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但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从工作那天起,她就在规划自己35岁后的退休生活。每到假期,她会去不同的城市考察,最后她选了云南作为退休后的目的地。她喜欢那里的天气,想着定居后做点小生意。她在客栈认识一个叫老柴的男人,建议她做高档水果生意,店铺开在云南,然后花钱做点包装卖给大城市的白领。老柴六十岁出头,退休两年,也想发挥余热,做点实业,而陶姜正愁没人帮她解决开店前期的琐碎工作,两人一拍即合。那时陶姜还在上班,就让老柴帮忙找店铺盯装修。期间老柴打过几次电话,都说资金不够,陶姜没有多想,立马给他打钱,为了节省开支,还让对方住在她贷款买的二手房里。
有一天,老柴突然联系不上了,陶姜有点慌张,匆忙买张机票过来,发现老柴瘦成一把枯骨,死在她花高价从国外代购的床垫上。陶姜才知道,老柴早就癌症晚期,也不打算治病,就每天大吃大喝,到处玩乐,把陶姜攒了十年的积蓄挥霍一空。两人最初认识时,陶姜看到老柴脖颈处有条暗红色的手术疤痕,大约二十厘米长,还问过怎么了。老柴告诉她,自己生过一场重病,不过已经痊愈了。说来讽刺,当初就是因为这件事,陶姜全心全意地信任着老柴,偶尔心里疑惑,她都用“他已经那样了,肯定不会骗人”来搪塞自己的不安。跟我说这些事时,陶姜表情淡然,偶尔还会大笑,仿佛在说报纸夹缝里别人的故事。
当然,事情刚发生时,陶姜也无法接受,人到中年,辛苦一场,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再次一无所有,任谁都会崩溃,周边看热闹的人很多,各种冷嘲热讽。陶姜拨弄着自己的辫子,把那次被骗归结于必然。她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毕业后又整天跟代码打交道,生活圈子小,人又天真,刚好手里有点钱,便以为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控中。她休息了两年,只要躺在床上就不可抑制地呕吐,后来她觉得睡帐篷也挺好。她回过深圳,原公司已经没有她的位置,零零后走进职场,每家公司都在标榜自己的团队多年轻。一个大龄程序员很难找到合适的位置,她茫然无措,做过一段时间兼职,然后带着不甘颠沛流离了几座城市,最终停在古城。
我听她说那些有点难过,中间一度没忍住,倒吸几口凉气,可是陶姜表现得太乐观,让我不知从何安慰,只是攥紧了她的手。很显然,陶姜是对生活说YES的人,但她的状况并不比我好。生活的情景要比舞台复杂,可我也必须承认,说NO的我同样被困住了。我不接受命运,就只能呆在原地。在我告诉陶姜我是网络写手的那个晚上,因为失眠,我鬼使神差地打开网页,找到我曾经写的悬疑故事。我看到,包括我自己在内,还有三个读者把那本书放在书架。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快速从头翻到尾,最开始读的时候,头皮是麻的,我很难想象,我曾经写过那么矫揉造作的句子。读到中间部分,我心疼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要看这么无聊的故事,虽然是我自己写的,可实在太糟糕了。看到结尾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为那些一惊一乍的对话,和那些为凑字数而开始的胡言乱语。我揉着肩膀,好奇当年那个一路追到结尾的读者,他是怎么在一团乱麻的故事中看到我的文笔还挺好,最重要的是,他有着怎样坚强的意志力,才能面不改色地看到故事结尾。我站起身,去洗把脸,然后又坐在书桌前,深吸一口气,翻到评论区,心脏跳得很快,可是评论区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那天之后,我试着在网上写点什么记录我的日常,有时候写八百字,有时候写两百字,有时候没有时间,就匆匆写一百字。笔下的文字像骨折后在复健,摇摇晃晃,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但我知道,文字会长出自己的骨骼。我也会去网上看别人写的日常,有的人与沉迷刷短视频的孩子斗智斗勇,想尽办法让他多读点书。有的人忙碌一周,只因为吃到可口的食物就心怀感恩。还有人胸前长个包,害怕得辗转反侧,终于下定决心去医院,才发现是虚惊一场……也许,一直以来我都错了,真正的生活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不是快乐也不是痛苦,而是一天天具体的生活。我太想过精彩的生活,以至于无法活在具体的生活中。
风越刮越冷,陶姜说,我送你回去吧。她的三轮车停在马路对面的奶茶店门前,彩色的灯光映在车身上,不知道这次有没有充满电。不远处的街角,一个背着彩色气球的男人穿得像外星人在招揽生意,旁边的闪光招牌上,用彩笔写着两行字,“抓住即将逝去的事物,赋予其意义,在终将飞走的气球上写诗。”陶姜把钥匙插在三轮车上,突然抬起头大声问,真的能在气球上写诗吗?男人笑着说,氢气球不行,会爆炸,不过很多人就喜欢看气球爆炸。陶姜挑了个白色花朵形状的气球,中间印着黄色的笑脸,她拿着黑色马克笔,在气球背面写着什么。她的银发被风吹起,仿佛生命的能量都聚集在她的发梢。气球突然爆炸了,声音很大,整条街都跟着哆嗦,我吓一跳,陶姜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变成碎片的气球,像抓着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