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小路旁,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我每天都要在树下走过,它们默默地送我出门又迎我归来,就像两位多年的老友。因为太熟悉,也因为它们的样子太普通,我平时都懒得多看它们一眼。但它们并不介意,只是静静地矗立着,恬淡而安详。
银杏的模样很普通,在一年中的大多数季节里并不惹人注目。古往今来那些吟风弄月的文人墨客,也吝啬地没有为银杏留下值得一提的墨迹。银杏其实很不普通,它是植物中的活化石,为中国特有,野生的银杏十分珍稀,堪称国宝。当人们对另一个国宝大熊猫趋之若鹜时,银杏却十分寂寞。但它并不伤感,因为它的寂寞由来已久。银杏从远古走来,目睹了恐龙的兴盛,又见证了它们的消亡;迎接了人类的到来,又相随着来到今天。它的伙伴们大多成了化石,而它只身穿越了历史的长河,早已习惯了孑然独立。它经历地太多,知道地太多,对人类地了解更多。它是通硕古今,洞察天地的豁达长者,它又怎会寂寂于人类对它的态度呢?
银杏是落叶乔木,它会用枝叶不同的形状和色彩诉说季节的更替。银杏的四季,就像一部有着四个乐章的奏鸣曲,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格调和韵律。
春天,百花盛开,姹紫嫣红。人们流连在烟霞般的樱花树下,徜徉在灿烂的桃李枝旁。此时的银杏少有访客,得不到些许关注。可银杏却不争春,只是呵护着枝条上抽出的细密嫩芽,欢快地生长着,就像一位缺少关爱的母亲,孤独地陪伴着自己的孩子,高兴地看着他健康成长。
四月里,银杏开花了,它的花朴实无华,本不引人注目,却偏逢牡丹的花季,就更遭人遗忘了,以至于很多人从不知道银杏花是什么样子的。牡丹栽植一年后就能开花了,可银杏种下后,需四十年方能开花,种树人的有生之年未必能看见花开。看过牡丹花的人很多,见过银杏花的人却很少。所以银杏又被称作“公孙树”,意思是爷爷种树,到孙子才能见它开花结果。银杏的寿命很长,动辄千年,山东莒县定林寺中有一棵银杏是商代所植,树龄已达三千年以上,人类的生命在它面前是如此短暂。孔子在《论语》中说:“仁者寿”,又在《中庸》里说:“大德必得其寿”,银杏应该就是一位拥有仁德而长寿的君子吧。
夏天来临时,银杏枝繁叶茂,冠盖如云,从树下经过时会感到阵阵荫凉。银杏的叶子像极了一柄小折扇,风儿拂过,小折扇们摇动着,殷勤地为人们送来清凉。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树荫里铺满了金色斑点,仿佛在地上展开了一张洒金的扇面,等待着一位翩翩才子前来题诗作画。小鸟们在浓密的枝叶间跳跃着,啁哳啼啭,却从不见它们的身影,但枝头的颤动已经暴露了它们的踪迹。蝉高踞在树梢上唱着歌,忽高忽低,忽远又忽近。贾岛有诗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在这悦耳的鸟鸣蝉唱声里,银杏和树下的小路更显得寂静空泠了。
当夏天最后的玫瑰落尽它的花瓣时, 两棵银杏在飘着桂花清香的秋风里飒飒作响,仿佛他们在秋日里的私语。当银杏那小折扇样的叶子渐渐勾勒出金边时,枝头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银杏的果实是银白色的,故称“白果”,可以入药,有滋补功效。剥开果壳,里面躺着晶莹的果肉,呈橄榄型,翠绿色,像一粒精心打磨的翡翠。秋天的银杏,有着黄绿相间的树叶,色泽银白的果实,变得色彩丰富,渐渐漂亮起来了。
进入冬季,当“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菊花也开始凋谢时,银杏却迎来了它的华彩乐章。初冬清冽的北风把银杏的树叶染得一片金黄,远远望去,鹤立于树丛中的两棵银杏秀出了金黄的树梢,就像两位披着黄色丝巾的美女,很有修养地微微摇摆着,在风中有节制地跳着优雅的舞蹈。走近了再看,树叶们仿佛一大群黄色的蝴蝶围着两棵大树翩翩飞舞。这时,银杏不再寂寞,树下变得热闹起来,人们纷纷在树下驻足,仰望它们的风姿。银杏却不自傲,也不计较人们过去对它的冷漠,高兴地分享着冬天里难得的美丽,它们大方地将金色的树叶洒向翘首观赏的人们。渐渐地,银杏树下的草坪里缀满了片片金箔,旁边的小路上也铺上了金黄色地毯,周围洋溢着人们的赞叹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而银杏枝头的叶子却越来越少了。
我平日不爱拍照,但每逢这几天,也要拿上相机来给我的两位老朋友拍几张照,再捡几片叶子带回去夹在书里。银杏树叶呈金黄色,但绝没有黄金嚣张耀眼的光芒,它的色泽柔和明净,温润如玉,看着它,就像面对一位谦谦君子。
美丽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银杏枝头的树叶就落尽了,只剩树干和枝条直面冬日阴霾的苍穹。树下已没了热闹的喧嚣,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银杏的枝条形状很普通,没有盘曲的虬枝,没有旁逸斜出的造型。没有人再来探望繁华落尽的银杏,它们无言而立,任凭寒风在枝头呜呜地掠过。偶尔有一只寒鸦落在枝头,“哇哇”几声,又扑棱棱地飞走了,银杏就更显得孤寂。面对这清冷莫落的景象,我只觉心中怅然,难以释怀。
十二月的一个下午,窗外吹来的风翻乱了桌上的书卷,我看见了书页间的银杏树叶,不由想起了明人沈周的诗句:“芳菲别我漫匆匆,已信难留留亦空。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这是沈周伤感于暮春时节百花零落而写的一组落花诗中的两句,看着落花散乱飘零的样子,他发出了美景难驻,岁月如流的叹息,心中充满了留恋和无奈。沈周如此,我又何尝不是呢?但我知道,银杏看惯了枯荣兴衰,早已荣辱不惊。每一次树叶的零落,只是它们生命中周而复始的一个环节,零落并不意味着死亡,而是下一次新生的开始,所以它们并不自哀,它们只是静静地矗立着,淡然于岁月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