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达利

2015年11月,我收到了一位诗人朋友发来的一段语音。他在语音里念了一段他写的故事开头。这段开头改编自我与他的聊天记录。他说,我们根据这个开头各自写一个故事吧。我说好。于是我们分别开始创作,双方都各自推翻重写了好几次,最后有了这篇《秋天的达利》。以下是我的版本。





房间昏暗,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屋子里翻腾着。

“见面了,也许在某一个时刻,我正好可以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一个男子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窗前说,静静地听着电话的另一头。

无线电波低缓地蜂鸣着,电话那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

“嗯——”传来年轻的女声。

达利放下电话,用夹着烟的手推开窗户,眼前有一片低矮的旧建筑群,那是长江流域常见的红墙黑瓦,青石小街,远处是长江,浑黄的江面上各种载驳船熙熙攘攘。


松子对着这段故事的开头沉思了良久,直到电脑屏幕自动进入休眠,也迟迟没有敲出下一行字。

她为这个开头设想过许多种发展的可能。为主人公达利设想了许多种身份,他可能是作家、诗人、油漆工人,甚至可能是一位脸盲症患者。

松子有些烦躁,站起来抽了一根烟。抬起头时,窗外明朗的星空已被缭绕的烟雾遮挡。月光被烟尘渲染得有些朦胧,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这段故事的开头是沈来留下的。

他们曾经约好,根据同一个开头各自创作一个故事。沈来离开之前故事就已经写好了,松子却没有看到。沈来说,等她写完了才可以一起看。松子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写不出来也不会强求自己,她把这段开头扔进了电脑里,很久都没有打开过。

沈来是一个诗人。他写水墨流淌的山河,众神死亡的草原,也写炙热或者宁静的生活,他曾经在海子卧轨的地方,读了一整个下午的诗。直到夕阳西沉,落日昏昏。

他走的那天在下雨,他一个人背着一个帆布包,拖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踏着泥泞的石板路走出这座小城,漂洋过海去了遥远的蒙特利尔。

松子与沈来每天都会聊天。

醒着的时候给对方说一句话,几个小时后地球那一端日出,这边才看到了留言回复几句。他们每天只有半天的时间是重合的,却没有谁会刻意等着对方。

在蒙特利尔的正午12点,松子的城市却已经进入了午夜。她收到了沈来的问候:“睡了么?今天去PLACE DES ARTS看了一个画展,就想起你了,你最近还画画么?”

松子没有回复,脑子里却闪过了一丝什么,她重新坐回电脑前,掐灭了烟。

一个星期以后,达利打着伞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

那天下着小雨,是他很喜欢的天气。雨天虽让人阴郁但也能让人的灵魂变得安静,平静掉一切浮躁的情绪,获得思考的心境。

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后,出站口涌出了一大波人潮。路人甲乙丙丁都与达利擦肩而过,人潮散去后,远远地走来了一位消瘦的姑娘。

“我是简。”她走到了达利的面前站定,微笑地看着他的眼睛。

达利是一位画家。他居住在一座长江边上的城市,时常跟随渔船在江上来来去去。他看他们拉网,捕鱼,在长江上打捞垃圾。偶尔也会看见他们打捞上来几具尸体或者残骸。傍晚,他就站在岸边看纤夫在江滩上拉船。

他带着一个牛皮的速写本,坐在船上,画下了许多渔民们生活的场景和他们赖以生存的江。他眼见过这条江上飘过枯枝、腐叶、船只,还有被淹没的生命——被水泡得肿胀的男人、缠满水草的女人,还有白皙的少女……他曾经对简说过:“长江不长眼睛,这么多生命,随随便便就拿去了。”

简是美院的学生,生活在长江上游的一座城市。

在一次画展上看到达利笔下的长江。

那是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油画。

混黄的江流上驶过一片窄小的渔船,每一艘船上都躺着一具新鲜的少女,夕阳把她们纯白色的肉体染成了金色、橘红色、甚至是紫色。

简站在这幅画面前闭上眼睛,她想象着这个画家的脸该是什么样子。满脸胡渣,眼神尖锐而且犀利,嘴唇厚重乌青。这是她第一次想象达利的样子。

她一直站在那副画前直到那天展览结束。简以想买这幅画为由,跟展览的主人要到了达利的联系方式。

松子对于沈来的不辞而别一直耿耿于怀。

说好了见面会带她去坐长江边的摩天轮,在转到最顶端的时候一起看城市的边际。

也说好了,要在一个玻璃窗户爬满白雾的日子,一起坐在窗边读各自喜欢的诗句,然后安静地坐着等着窗外下雨。

两人认识好多年,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沈来就已经离开。

准确地说,是回去了。沈来本来就是华裔,加拿大国籍。

松子早该想到他会有回去的一天。

沈来说过的那些关于见面的憧憬,在他离去之后也都再没有提起过。

就像窗户上的白雾,在太阳升起以后都被蒸发殆尽。

简第一次拨通达利的电话时,手指尖渗出了一层薄汗。

等待的时候,耳边的嘟嘟声变得格外冗长。

“喂,你好,我是达利。”男人的声音意外地温和,像江边常升起的白雾。

简与他聊起了画展上的那幅画,又聊起了简钟爱的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聊到这个小胡子男人的作品——《时间的永恒》、《刺激性欲的外套》,然后又聊到了文艺复兴。

两人有许多的观点都不谋而合,让达利都觉得诧异。

在电话挂断前,达利说:“你可以明天这个时候再打给我么?”

简愣了半晌,一阵欣喜若狂,忙回答道:“好。”

电话挂断以后,传来短促的滴滴声,简拿着话筒,回味了许久。

第二天下午四点,简如约地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

这一次两人又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谈论艺术。

简同达利说起自己生活的城市,说起这里也临着长江。然后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在江滩上追风筝的场景。这是达利第一次听另一个人同他谈起长江,那条孕育了他许多灵感的长江,也是他未曾见过的长江。

于是达利不自觉地开始讲述他与长江的故事,讲他在渔船上的见闻,渔夫们爱说的荤段子,还有那个他难忘不已的少女的尸体。他说他们最终没有报案,那天遇上大暴雨,尸体捞上没多久,船只被迫驳岸。长江上浪涛翻滚,人人自顾不暇。她像是从长江里来的客人,终于回归了母亲的怀抱里。

那天的电话结束前,达利问了简的号码。并向前一天一样问她:“明天这个时候,你还能打给我么?”

简没有迟疑地说:“好。”

松子在信箱里收到了一张来自蒙提利尔的明信片。

上面有沈来硬朗的字迹。他在上面写下了几句诗:“我始终没能变成一只鱼,游过面前这片开满了花的丛林,当然也没能游向你的衣裙。”

松子将明信片夹进了一个牛皮的笔记本里,底下还夹着一张没有检过的火车票——是去往沈来曾经居住过的城市,购票人是松子,日期是沈来离开的后一天。

达利与简像是约定熟成了一样,每天下午4点,达利家的老式电话机准时响起,两人便开始畅所欲言。

简同达利讲起过自己的童年。小时候总被同龄的孩子欺负,他们在她的课本上画画,抢她的文具,威胁她帮他们完成美术作业……她说她儿时的梦想就是当一只金毛巡回犬,因为当时她邻居家养了一只高大金毛,主人对金毛溺爱有加,牵出去遛的时候都是威风凛凛,让她心生羡慕。达利同简说,他儿时的梦想是做一只鱼。他说只有做一只鱼才能看见大海、长江、黄河、湖泊的深处都藏着些什么秘密。他说他小时候就有一颗好奇的心,长大后只好学会用想象力去满足他饥渴难耐的好奇。

在他们的不知道多少通电话里,达利忽然说:“简,如果可以见到你就好了。”

简问:“为什么会想见我?”

“我以前觉得寂寞,但却不需要人陪伴,遇到你以后,我的寂寞开始需要陪伴了。”

他们在一个雨天见面。简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从长江的上游赶来。然后他们撑着同一把伞沿着长江的江堤漫无目的地走着,像在电话里的时候一样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没有太过热切也没有特别疏远。长江上雨点徐徐,没有一艘摇晃的船只,显出了十足的落寞。

达利盯着涌动的江面看了许久,转过头对简说:“我可以画你么——赤裸的原始的你。”

简仰起头,雨水让她的面孔显得更加苍白。她拨开额前湿漉漉的乱发,说:“好。”

江堤上没有行人,江面上没有渔船。简在学校的写生课上也做过临时的裸模,她利落地落掉了全身的衣物塞进背包里,赤脚站在江堤上。她仰着脖子,双手在身后把头发挽成了一个结。

达利用拿伞的那只手的臂弯夹住速写本,姿势有些别扭地画了起来。

简的身体很消瘦,能看见一排分明的肋骨,乳房小巧而翘挺,乳头是新鲜的粉色,在雨水淋过以后还会微微颤抖。她强忍着瑟瑟发抖的凉意,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像小鹿一样惊惶,似乎正撞击着达利的心脏。达利停下画笔,紧紧地盯着简的眼睛,瞳孔骤然紧缩。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说字言片语。然后又埋下头继续画了起来。

那天晚上雨渐渐停了,达利将简送回来了来时的火车站。

简是趁着周末来的,20个小时以后她必须出现在学校的教室里。

分别的时候她想要问达利什么,最终也没有问出口。只好转身,独自走进了站台。

简回去以后依然和达利保持着每天下午四点通话的约定。

三个月以后,这个约定却突然单方面失效了。

连续几天,简在下午四点打给达利电话都是没有止境地忙音。

简终于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达利所在的城市遭遇了近年来最大的降雨。连续三天雷雨天气,使整个市里的通讯受到了影响。长江上的渔船有许多失踪,伤亡人数尚不可知。

达利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简觉得自己的大脑里开始像电话一样滴滴滴地循环着忙音。几天以后,简再也不能抱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想法了。她在报纸上公布的遇难者名单里找到了达利。

达利终于如他梦想的那样变成了一条鱼,游进了深邃的长江底。

松子写到这里的时候,稍作了停顿,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坐下后重新把文档移到了文章的开头部分,沈来留给她的开头。

脑海里的往事像落叶一样扑面而来,其实这就是她跟沈来的开头,这段场景熟悉得她都不忍揭开。

房间昏暗,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屋子里翻腾着。

“如果有一天可以见面,我想给你看我生活的全部模样。”松子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沈来的信息。

“你想见我么?”

“想,你呢?”

松子不答反问:“为什么想见我?”

沈来说:“见面了,也许在某一个时刻,我正好可以在你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

松子想了想,勾起嘴角笑了。

“你那儿好远啊,不过要是哪天我爱上你了,就翻山越岭来看你也说不定。”

松子放下手机,用夹着烟的手推开窗户,眼前是一片低矮的楼房,像野兽一样雌伏在她脚下,松子的城市没有长江,只有远山如黛,暮色四合。

简被无以言状的悲痛压迫得喘不过气,她呆在房间里,从一场场浑浊的噩梦里反复惊醒,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开始害怕一切江河,也害怕湖泊和泳池。她总是在镜子前良久地端视她那张素净的脸,睁大了双眼晃动着脑袋,好像能从镜子里找出什么一样。

有人见她模样滑稽,便好笑地问她在找什么。

也有稍微知情的人劝慰她难受就哭出来吧。

她却说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在找达利,他一定在我眼睛里,我要是哭了,达利会被淹死的。”

很久以后,简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她再也没有去过达利的城市,也再也没去过长江的边上。而她画的每一张画,都像极了当年初露头角的达利。

松子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摁灭了盒子里最后一支烟。

她今天收到了大使馆寄来的签证,身后正堆着还未收拾完的行李——一大堆属于女性的衣服、鞋子、还有那张完整的火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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