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化为乌有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时光之癌症

正在吞噬我们

我们的英雄

或者已经自杀

或者正在自杀

———亨利米勒

1、

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之后,就是根河了。路的两边依旧荒芜,完全不像有城市的样子。他在根河出口驶出,在一座红色木头建筑前停下,摇下车窗,冷风扑面而来。建筑中间“根河站”三个红色的大字,两边各有一个驯鹿的图案。他看了下旁边的路牌,敖鲁古雅路,然后摇上车窗继续朝前开去。

路的尽头是个木头搭建的大门框,上面挂着牌子,敖鲁古雅乡。他靠边停了车,戴上绒线帽,推门下车。他伸展了一下身子,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掏出根烟,背着风把烟点上。 他深吸一口,眯着眼睛望向前方。已是黄昏,天边忽明忽暗,铅灰色的天空似乎就要压将下来。路两边是整齐划一的一栋栋平房,看样子是新建的,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外墙,黑色的铁栏杆把每栋房子整齐地隔开。他对眼前的情景有点失望,叹气似的吐了口烟,然后扔掉烟头,跨入大门。他脚步缓慢,神色凝重,似乎将要跨过某个不同寻常的结界。

路上没有一个人,让他想到电影里悍匪来临之前的西部小镇。随即他看到不远处有东西在屋影里晃动,他缓缓走过去,是头驯鹿,正晃着头上的两根大角在屋边吃草。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大汉站在门口,瘦高个儿,眼神迷离,也不说话。他来到铁围栏前,招了下手,你好。大汉嗯了一声。他问,你认识一个叫维佳的人么?大汉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说,他在医院。他问,哪个医院。大汉说,根河就一个医院,随即嘿嘿一笑,你找那个傻冒干啥。他摆摆手,我们老朋友,好久没见了。

再沿着敖鲁古雅路往回开,经过根河站就到了根河市区。根河虽然也叫市,但顶多算个小县城。医院不难找,就在市中心的根河旁,四五层高,白马赛克绿玻璃窗,楼顶几个发光的暗红色大字,根河市人民医院。

他找到维佳的病房,透过门上的小方窗往里看。靠窗的铺位上坐着一个人,头上缠着纱布,正望着窗外发呆。他推开门,靠门睡着一老头,病房很安静,似乎没人在意他的到来。“维佳?”他轻轻喊了一声。头上缠纱布的人转过头来,那眯眯眼绝对就是维佳没错了。维佳看上去有点茫然,“嗯?”他笑着走过去,“维佳,不记得我了么?阿橹。”“阿橹?”维佳的眯眯眼瞬间睁大了,看上去像头惊讶的海狮。阿橹顿了一下,然后高声说道,“那草野,去年的,还给去年。”维佳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也高声说道,“去年是我把鲜花洒向你的日子。”然后两人一起高声吟道,“今天我仍把鲜花洒向你的坟茔!”阿橹过去紧紧拥抱了维佳,“没想到,你还记着我的诗。”维佳说,“真没想到还能遇着你了。”然后推开阿橹,打量了他一番,说,“怎么想着跑这来了?”阿橹说,“你走的时候不是说,要是哪天谁成了亡命徒就来这找你么?保准警察找不到。”维佳嘿嘿一笑,“犯啥事儿啦?”阿橹说,“开玩笑呢,就和女人吵架了,出来散散心。你头上这是咋整的呢,包的像只高档苹果。”维佳两眼一眯笑着说,“你说我命大不大吧,崖上跳下来,居然没摔死。”阿橹说,“哟,还出息了,整跳崖呢?”维佳说,“狗日的,政府要收枪,族里每个人都交了,连不要命的何协都交了,我就是不交,拿着猎枪躲山里去了。后来他们寻到了我,从林子里一直把我撵到崖边,然后,”维佳一拍床沿,“我去他妈的,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维佳张开双臂做了个飞翔的动作,“我刚才还在回味那跳崖的感觉呢,就那么倏的一下。”说着他闭上眼睛,露出享受的微笑。阿橹翘起大拇指,“真有你的,也命真大。”“哟,”维佳又一拍床,“这点,没吃饭呢吧,走走走,咱喝酒去。”阿橹说,“你这,能出去了么。”维佳说,“去球,跳崖都跳不死,还怕个甚呢。”说完他掀开被子,抓起床头柜上的棉裤套上,赤脚踩进棉鞋拉着阿橹就往外走。门口的老汉咳嗽了两下,还是双目紧闭,撅着嘴攒着眉,似乎很不满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维佳出门后说,“那老汉矿子里上来的,肺给整坏了。我有幽闭恐惧症,给我再多钱都下不了矿。”

出医院后阿橹跟着维佳进到一条小巷子。天色已黑,行人稀少,巷子里零星亮着些个招牌,不时有雾气从房子和地面喷散而出。维佳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小店,然后过去挑开厚厚的皮帘子,回头对阿橹说,“来吧,吃点羊肉暖暖身子。”小店五六张桌子,雾气腾腾,弥漫着羊肉和大蒜的味道。维佳来到玻璃柜台前,里面坐着一戴白帽子的老太,正在打毛衣。维佳用手指戳着玻璃,喊道,“老妈子,来一斤白切羊肉,再给炒个羊杂,多放辣椒。”随后他来到旁边的一个大缸子,抓起长汤勺搅了搅,然后舀上一碗递给阿橹,“来,先喝碗羊汤吧,要加料的话那边自己整。”阿橹来到柜台,往碗里撒了厚厚一把蒜叶,随后又加了勺辣酱,他转身时维佳已在靠墙的一张桌前捧着碗喝汤了。维佳喝完把碗一放,舌头在嘴唇周边打转,上嘴唇的胡须都湿了,更像头海狮了。忽然他一拍桌子,“哎,我们回家喝吧,喊上我兄弟毛谢,他是个喝酒好手,你先把这汤喝了。”说罢他来到柜台,“老妈子,我们不在这吃了,帮我装起来吧。”老妈子把刚装盘的菜倒进塑料袋,然后放进一大袋子递给维佳。阿橹刚上前要付钱,维佳摆手推掉,“整啥呢,来我这了还能让你出钱么。”

出店后维佳说,“走去大路上打个车。”阿橹说,“我有车。”维佳说,“你开车来的啊。”阿橹说,“嗯。”维佳说,“从哪。”阿橹说,“沈阳。”维佳说,“可真是翻山越岭来见我呵,今晚真得好好喝一下。”

到敖鲁古雅乡后,维佳指挥着阿橹在一幢房子前停下。维佳推开铁栏杆门,窗户亮着灯,他边往里走边说,“哟,今天我姐在呢,那好,还能加几个菜。”

维佳的姐姐也是眯眯眼圆脸蛋,和维佳长得极像,开门见了维佳问道,“不是说要住一周呢么,怎么几天就出来了。”维佳说,“我早好了,啥事没有,恰好今天有老友自远方来。”说着他把手搭在阿橹肩上,“这是我当年在北京的死党,著名诗人,阿橹。”维佳姐姐朝阿橹点头一笑。维佳对阿橹说,“这是我姐,柳霞。”然后他把菜递给过去,“姐,把这热一下,你看还有啥再炒两个菜,我去喊毛谢。”随后他又转向阿橹,“我喊个兄弟过来,你先随便坐会儿啊。”

屋子有点空,厅里就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靠墙的电视上方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另一面墙上挂着几幅小小的炭笔画。阿橹走近细看,有驯鹿有人像,线条粗狂不羁,右下角有小小的签名,应该是维佳画的。门口传来脚步声,维佳勾着那个穿军大衣的瘦高个进来了。维佳拍着他的背说,“这是我好兄弟,毛谢,鄂温克族传奇猎手安道的儿子。”随后他摊开手掌指向阿橹,“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在北京读书时的朋友,大诗人,阿橹。”毛谢朝阿橹点个头腼腆的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披肩的头发带着卷,不知道是自然卷还是很久没洗。

维佳招呼俩人在桌前坐下,摆上碗筷,又进去拿出两瓶白酒重重的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今儿高兴,得好好喝一个。”柳霞端出热好的菜,又放上一盘花生米、一碟泡菜,“你们先吃,我再去弄两个菜。”阿橹说,“姐,别忙了,坐着一起吃吧。”柳霞笑笑,“你们先喝。”

维佳给每个人倒上酒,举杯,大声说,“敬我远道而来的兄弟。”然后一饮而尽。他把杯子往桌上一拍,夹了粒花生在嘴里,嘟囔道,“没想到没想到,阿橹,嗯嗯,真没想到。”说着他又举起杯子,“咱这是多少年来着。”阿橹举起杯子碰了一下,想了会儿说,“86年,我大四,北大的五四诗社活动,你吟了首啥,我给忘了。”维佳说,“操,我也忘了,一晃都十几年了。来,再敬下我们的久别重逢。”说完一闭眼又干了。阿橹举着杯子说,“我记得当时海子刚从西藏回来,现场读了一首他刚做的诗,九月。读到最后时他声嘶力竭,几将奔溃。他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什么西川骆一禾之流是不能比的。或许,”阿橹一饮而尽,“或许顾城可以。”维佳怔怔地望着桌子,抬头再望向阿橹时脸颊上竟流着两行泪,“北大诗社,海子,顾城,”维佳啜泣着说,“自从北京回来后,就没人和我聊过这些。毛谢是好兄弟,可他不懂这些。”毛谢憨笑着举起酒杯,说,“阿橹兄,我敬下你,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诗画,我只懂打猎。”维佳擦下泪,“是,毛谢打猎是个好手,可现在猎枪都收了,英雄都tm无用武之地了,整天尽和我喝酒闲逛了。”阿橹说,“为什么要收猎枪呢。”维佳说,“谁tm知道,怕我们反了?”柳霞上了个菜,倒了杯酒坐下,说,“别瞎说,政府不挺好的,还给我们建了新房子,娃儿们都有书读。”维佳说,“什么新房子,是定居点。你看着吧,再过一代,就没有我们鄂温克族了。”柳霞说,“你当年上大学还不都是靠政府。”维佳说,“是,要不是托少数民族政策的福,我哪上得了大学。我们鄂温克族岂止是少数民族,一共就百来号人了,简直是濒危民族。哎阿橹啊,”维佳拍着桌子笑着说,“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啊,就是三只大熊猫。”阿橹笑着举起杯子,“那我三生有幸,敬敬在座的三只珍稀大熊猫。”喝完他看着屋子说,“这屋子建得是俗气了点,不过说实话条件还不错的。你们原本住哪呢。”维佳说,“原本在山里居无定所,跟着驯鹿走呢。你要待的时间长,我带你去看看,我这几天正要回去呢,这山下太无趣。”阿橹说,“好啊,我这次有的是时间。”说着他指了指墙上的几幅小画,“还在坚持创作呢么。”维佳说,“哎,那都是我姐非要我画的,说新家的大白墙上一定得挂几幅。那两张是驯鹿,那个老太太是我们族长玛丽亚,还有个老头就是毛谢他爹。说实话,回来后,我就没怎么画过了,现在想想,我这十几年都干了些啥,哎。”阿橹说,“当时毕业后怎么没想着留北京呢。”维佳说,“毕业个球,我一共读了一年多就走了,你毕业后第二年我就回来了,待不下去。”毛谢又憨笑着说,“维佳是我们族第一个大学生,都指望着他好好读,可他这人,就吊儿郎当的。”维佳说,“我就不是个读书的料。”维佳姐说,“什么不是读书的料,毛谢说的对着呢,你就是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维佳说,“北京吧,刚开始我很喜欢,天安门老城墙。还记得86年崔健刚出道么,那天正好同学带我去的现场,那一声‘我曾今问个不休’一出来,我立马浑身鸡皮疙瘩,然后那个眼泪啊,哗哗地就流了下来。”说着维佳一拍桌子唱了起来,“我曾今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来来来,我们敬下崔健。”阿橹也举起杯子,“敬那个伟大的八十年代。”维佳说,“我上的民族大学,底子薄,没啥好学的,只能学画画了。就没有一点基础,老师让我先边学素描边看绘画史。看完绘画史,我的素描也差不多了,但我不想画了。因为我能画得很像,但那没有意义,我不会用画来表达东西,这样的画是毫无价值的。我找老师说要学抽象,老师说我悟性还不错,但这里必须按照既定课程来上。另外,北京人吧,也不好处,骨子里还是看不起我这山沟沟里来的。一共在北京一年多吧,现在想起来,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开心一段时光,来来来,喝。”

喝完第二瓶,维佳正要起身去再去拿酒,有人嘭嘭地在外面敲门,“维佳,柳霞,在家不?毛谢在你这不?”维佳说,“哟,何协来了。”他过去开门,门口一个方脸壮汉。何协进门就骂开了,“妈的,整天就知道喝。”然后对着毛谢说,“你爸今天早上说是去捕鱼,到晚上都没回,明早一起去找下。”毛谢红着脸站了起来,半天憋出一个字,“好。”何协说,“今天我也正好在山下,我媳妇刚才搭了收鹿茸人的车下来,说我妈早上想吃鱼了,安道说他去捕些,说了晚上回来吃鱼的,天黑了都没回。”维佳说,“老猎人了,担心个啥呢,明早拿着鱼就回来了。”何协说,“他也没带过夜的东西出门,这天不带东西外面过不了夜了。”维佳没说话,转向阿橹说,“正好,明天一起跟我进山吧。”

天没亮何协就来敲了门,维佳睡眼惺忪,卧槽,我怎么在家里了,我不应该在医院么,时空隧道把我整这来了。几个人随便收拾一下就一起上了车。进山是条土路,硬邦邦的,阿橹开着车,维佳在旁边梦呓般地哼着小曲。车后坐挤着四个人,何协板着脸,边上的毛谢就像他押解的囚犯,双手端放在膝盖上,柳霞没睡醒,靠在何协老婆王瑛的肩头。外面一片漆黑,阿橹盯着车灯照亮的前方,开得很慢。昨天夜里维佳说要好好聊下,但没说几句就开始打了鼾,倒是阿橹没睡好,胡思乱想了一夜。

山路蜿蜒,天渐渐开始亮堂起来,阿橹看到周围只是墨蓝色密密的林子。维佳又开始打起鼾来,阿橹摇下车窗,潮湿清冽的山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有泥土和松树的清香,林子间回响着各色鸟鸣。再开了阵子渐渐没了路,维佳说,下面要用走的了,也不远。地上有薄雪,维佳边走边说,这里每年九月下旬就开始下雪,到11月基本就没法进山了。现在这个猎点上就三户人家,他和姐,毛谢和安道,还有何协两口子以及何协的母亲,也就是他们的首领,玛丽亚·索。

走了半小时的样子,从林子的间隙依稀看到几顶帐篷,听见微弱的狗吠。毛谢说,那是父亲的猎犬,喜力,十几岁了,已经不能捕猎,但还可以赶赶驯鹿。营地一共三顶帐篷,两边两座小的圆锥形,中间一座普通一室户屋子模样。维佳说,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叫撮罗子,中间那座大的是族长一家的,两座小的是我和毛谢家的。营地前用圆木围了一圈,里面有十几头驯鹿,见人来了都往栏杆边上挤。他们放下车上带来的物资,喜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毛谢亲热地摸着它的脑袋。维佳说,喜力之前中了偷猎者的套子,找到它时已经被冻掉个前蹄。何协走到几个男人这边,说,那我媳妇和柳霞留下管着鹿群,准备吃的,我们几个现在就出发去找安道。

毛谢知道父亲的捕鱼点,就在激流河一带。阿橹跟着几个人翻过个小山头,走过两个塔头甸子,然后来到一条不宽的河流旁。维佳对阿橹说,这就是激流河,源头在遥远的贝加尔湖。毛谢说,我爸捕鱼基本就在这一带。何协说,分头找吧,我和毛谢往下游走。阿橹跟着维佳,顺着河边边走边看,走不多久,远远看到一艘桦皮船。再走近时,发现一人上半身趴在岸边,两条腿搁在水里,周边破碎的冰面雪红一片。维佳喃喃道,坏了坏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喊他们。

太阳渐渐升起,针叶林已经开始泛黄,阵风吹过,密密的针叶绒绒地洒下,顺着河水流向远方。岸边长了些灌木,间或结了些红色的果子,靠岸的薄冰下面,依稀可以看到顺着水流飘动的绿色水草。整个场景,加上桦皮船和俯身趴着的安道,阿橹觉得像副伟大的油画,一副包含了自然生死伟大秘密的油画。

毛谢过去把父亲翻过身,发觉脸部已血肉模糊不可辨认,他看了下周边的地面,然后跪倒痛哭起来,阿爹啊,遇到熊瞎子了。众人都沉默在一边,毛谢边哭边扯下一段衣服,把父亲的脸包了起来。他头着地朝着父亲磕了几个头,然后让大家帮忙把父亲放在他后背,他要一个人把父亲背回去。

毛谢背着父亲,一路摔倒几次,维佳何协要帮忙,他不让,流着泪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迈,像个悲痛的纤夫,拉着他那无法躲避的命运。

安道平躺在撮罗子前的地上,喜力趴在在主人身边呜咽,毛谢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柳霞和王瑛站在一旁神色凝重。阿橹跟着维佳、何协进了大帐篷,里面很暖和,弥漫着好闻的烟火气味。帐篷还算宽敞,中央是个神龛,上面点着蜡烛。何协正用阿橹听不懂的语言和玛丽亚说着什么,她沉默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像一头温顺而坚毅的老驯鹿。维佳说,玛丽亚不光是我们的族长,她还是个萨满,婚丧之类的大事都由她来主持,我父母的丧事都是她操办的。今天晚一些时候就要办安道的葬礼,对了,我今晚肯定走不了。阿橹说,没事,我说了,这次有的是时间。维佳笑笑说,我怕你撮罗子里住不惯哦。阿橹说,放心,我皮糙肉厚,我看这撮罗子,好得很。维佳拿起桌子上的列巴,掰了一块给阿橹,我们这里就属玛丽亚打的列巴最好吃。何协挑了门帘出去,玛丽亚一个人静静坐着。阳光正透过帐篷的小窗打在玛丽亚桦树皮般的脸上,她头上包着碎花方巾,露出两侧蓬松的银发,深烟灰的西装外套,里面是一条带咖啡横条纹的长裙,脚上一双棕色的皮靴子。维佳对阿橹说,看,多像从维米尔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阿橹问,族长多少年纪了?维佳说,六十,或许七十?这不重要,她就像林子里的那些大树一样,没人追究她到底活了多少年了,只要有她在就很安心。王瑛和柳霞走了进来,维佳拉着阿橹走出帐篷,说,她们估计得忙乎半天,萨满的衣服可复杂,玛丽亚好久不用了,肯定得修修补补什么的。这么说有点不好,但这次你走运了,能看到我们族大萨满的表演。

维佳抓了一把豆饼,拽着阿橹来到驯鹿圈前,边喂边说,这些驯鹿啊,就是我们鄂温克族的命根子。我们和她们相依为命,我们喝她们的奶,摘她们的鹿茸,还帮我们驮货物,她们是多么伟大的生命啊。你看,这个头上有一撮新月形黑毛的,叫包青天。看那个,颧骨鼓鼓的,打架时被咬掉个耳朵,叫梵高。那只,头上角最大的那只,有点疯,叫尼采。阿橹笑了,说,维佳啊,昨天刚到你们那定居点的时候,说实话我挺失望的,想你住的地儿怎么这么俗气呢。但现在,这里完全符合我之前对你生活的想象了。维佳说,你呀,就和那些北京人儿一样,心里一直把我想成茹毛饮血的野人呢吧。阿橹说,对,是野人,但是个有文化的浪漫的野人,和纯粹的野人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维佳拿着豆饼指着阿橹说,大诗人,就是能说。

中午王瑛煮了一大锅白菜汤,切了点干肉,一群人坐在帐篷外的长桌上晒着太阳啃着列巴。维佳说,这么美好的秋日,就是少了杯酒啊。何协瞪了维佳一眼。毛谢对着何协说,地方已经看好了,下午一起去帮忙整一下吧。何协点点头。正午的太阳很暖,阿橹渐渐有些困。维佳拍拍他,说,走,一起去捡柴火去吧。

维佳进撮罗子拿了锯子和斧子,然后他们走近针叶林。维佳说,这个营地马上就要搬了,附近的站杆基本都烧完了,我们不烧活树,只烧死掉的枯树,叫站杆。他们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颗站杆,维佳把树锯倒,然后让阿橹砍树枝,他用锯子把树分段。他们拿着柴火往回走的时候遇到了毛谢和何协,两人正在两棵树之间拉着一张吊床一样的东西。维佳说,还没和你说,我们鄂温克人都是风葬,挑个地方,两颗树之间拉张桦树皮,然后把人放上去就行了。大山养育我们,死后还是要回到大山里去,肉体的,精神的,都要回去。柴火搬了两趟还没搬完,维佳摆摆手,不搬了,够用了,明天再说。

维佳拉着阿橹进了自己的撮罗子,中间是堆还红着的柴火,边上两张小床,说是床,其实就是片一人宽的木板,下面用圆木垫高,上面铺着稻草和毛皮,即当凳子又当床。维佳说,今晚你就和我睡了,我女人和王瑛睡去。然后他从床底拿出一个玻璃缸子,里面装着些蓝黑色液体,他旋开盖子,嗯,真香,来尝尝我姐酿的都柿酒。对,就是蓝莓,蓝莓酒。一人一碗喝上,阿橹再抵不住困顿,倒头就睡。

雪从远方埋进了村庄,人间松垮垮地在坍塌。他奔跑在雪地里,后方似有野兽追赶,雪很深,跑不快,他一个趔趄跌倒。厚雪把他困住不能动弹,他喘着粗气,脸上冰冰的。大地开始咚咚的震动,声响越来越大,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野兽在迫近。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腐败气味,后脑勺有热乎乎的喘息。他缓缓回头,雪白的牙齿猩红的舌头,是只熊瞎子。突然间,他心中的恐惧顿悟般消失殆尽,他全身放松,微笑着迎过去,你终于来了。一只大掌拍将过来。

阿橹睁开眼,看到维佳正盯着他,两只手搓着他的脸,这睡得比我还沉,梦话都说上了。他翻身起床,只觉得浑身酸痛,靠帐篷的那边脸冰冷冰冷的。维佳说,仪式就要开始了,出去欣赏一下鄂温克族最后一个大萨满的表演吧。

长桌前已燃起一堆篝火,劈劈啪啪闪动着火苗。玛利亚穿着萨满服,乍一看有点像京剧的戏服,长袖长裙,上面绣着花草鸟兽,挂着各式带子和饰品。维佳说,这萨满服我见着的时候已经褪色了,当年的色彩恐怕要比那些野兽派的画还要绚丽。制作这萨满服可讲究,需三年。头一年做帽子,第二年做衣服,第三年做饰品。玛丽亚说这件萨满服是她爸当时让俄罗斯巧匠做的,当时没有国界,额尔古纳河两边可以自由走动。

王瑛和柳霞捧着一顶鹿角帽走出大帐篷,过来恭敬地帮玛丽亚戴上。帽子黑黢黢的闪着光,应该是金属质地。帽子上方有两对鹿角,前方贴着一面小镜子,周边垂着彩色布条,长度及肩,后方一根布条最长,及腰,布条下方都系着铃铛。光看就知道这帽子很沉,玛丽亚戴上后人忽的一矮,静静站着不动。何协递过去一把小砍刀和一个金属包边的木盾牌,然后玛丽亚右手高举砍刀,左手持着盾牌,吟唱开来。一时间万物寂静,天地之间只有那歌声,阿橹听不懂,但他陶醉其中。一条银河横亘在暗蓝的夜空,群星似乎也正随着歌声闪耀。那歌声极美极神圣不像人类所能发出时而空灵低语如鸟儿在林间碎鸣时而激昂高亢如狂风虎熊咆哮它渗入血脉汇向心脏它席卷一切直冲云霄。那是首美妙的死亡赞歌,似乎在揭示那个隐藏在个体背后的全能意志。其间竟然没有半点哀伤,只有个体毁灭时的顿悟和快感,是融入那周而复始历万劫而长存的永恒意志的快感。接着玛丽亚全身一震,铜铃叮当作响,开始围着盖着白布的安道缓缓起舞。火光下,她时而动如脱兔时而静如处子,形影飘忽如饮醉的鬼魅。舞蹈结束,玛丽亚原姿势站定,然后浑身一抖,用刀指向毛谢。阿橹这才发现众人早就跪下,他也跪了下来。毛谢站起身走到玛丽亚边上,低头跪下。玛丽亚用手摸着毛谢的头,脸却望向远处,用低沉的鄂温克语向他交代着什么。然后玛丽亚把刀收回,又浑身一抖,瘫倒在地。

王瑛柳霞过去扶起玛丽亚,帮帮她卸下沉重的头冠,然后扶她进到帐篷。维佳过来拉起阿橹,说,刚才玛丽亚是安道上身了,他对毛谢说,儿子,不要悲伤,我作为一个猎人,死在林子里,死在猎物嘴下,是死得其所,现在我回归山林,以后见山林如见我。你要少喝点酒。维佳又笑道,这最后一句,我觉得是玛丽亚自己加的。

维佳把一大片肉架到篝火上方,然后拿刀剜下一片,放桌上薄切了几片,撒上盐,递给阿橹,说,我们这里的传统,烤肉前先吃生肉。阿橹拿起放进嘴里,可能是切薄了,出乎意料的嫩,入口一点咸,咀嚼之间鲜味就出来了,余味有淡淡的山野气息。嗯,不错,阿橹说。维佳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肉么?阿橹说,鹿肉?维佳说,再猜。阿橹说,总之某种野兽的吧,我可不是行家。维佳盯着阿橹,神秘的笑,然后说,这是,安道的肉。阿橹睁大了眼睛,呆住了。维佳说,拿去风葬的只是安道的骸骨,他的肉早被剔下,由族人分食,以示安道不仅回归山林自然,还永远和我们同在。阿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你知道吗?之前有人问过我死人是什么味道,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味道这么好。其实吧,我一直都不觉得人类要比鹿或者熊或者某种动物要高级,所以,这肉,也没什么高下之分,不过都是一堆蛋白质而已。维佳笑着点点头,翘起个大拇指,不愧是大诗人,悟性不同常人啊。然后他叹了口气,哎,说起来这人的一生啊就是场悲剧,从一出生开始你就一点接一点地在失去什么,一开始是一颗牙,然后是整副牙齿,一开始是一点回忆,然后就是整个记忆,一只脚趾,一条大腿,就是类似这样,一直到某个时刻什么都没留下了。阿橹说,是啊,一场伟大的悲剧。但我倒觉得死亡其实是个礼物,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食物、爱情、远方,一切的一切,如果没有死亡在远方等着,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没有意义。维佳说,你说的很对,死亡是个礼物,对我们鄂温克族来说,死亡并不可怕,那只是自然的一部分。阿橹说,死亡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死亡也永远是诗人最爱的主题。死亡无可避免,也无处不在,他们潜藏在太平间、教堂或者公墓,他们潜藏在患者病变的肺部、女人下垂的乳房、婴儿丑陋的褶皱里,潜藏在一个句号、一长串公式的末尾、一本书的最末页。维佳一拍桌子,好得很,开始吟诗了啊。还记得我们以前每次都选个主题作诗么?今天就死亡这个伟大的主题了,来吟一首吧。阿橹说,海子去逝的时候,我回北京参加了追悼会,几天后我做了我的最后一首诗,阿橹之死。维佳站起身来说,等等,等我拿酒来。维佳把酒缸子和碗摆上,倒上酒,然后说,来,念吧。阿橹端起酒碗,仰天看着星空,念到,

一万次地走过自己

在自己的废墟中伫立

万物静穆

我在聆听一种声音

虔诚的如一匹老马

在黄昏的林际打着瞌睡

心境旷远

更旷远

而后流水般回顾一生

敬安道。说完阿橹一饮而尽。维佳也喝完碗里的酒,然后说,哎,就这几句,不过瘾,不过瘾。阿橹说,那你也来一首呗。维佳坐正了,然后说,来首海子的吧。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哎,后面的记不得了。阿橹说,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维佳举杯望着夜空高声说,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然后和阿橹碰杯一饮而尽。阿橹说,海子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他飞到了山巅或者比山巅还要高的地方,他看到的不是日落,而是黑夜像庄稼一样从大地深处冒出。后来回想起来,作完那首阿橹之死,我也死过一回了,我体内诗人的那部份已经死去,那是我与过去的分界线。维佳说,确实,这十几年来,诗人们命运多舛啊。阿橹说,这个时代也已经不需要诗人了,留下的尽是些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毛谢和何协走出林子,可能是因为安置好了父亲,毛谢的神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维佳招呼他俩坐下,毛谢坐下后抓了几片肉就往嘴里塞。维佳举杯对着阿橹嘿嘿一笑,骗你的,鹿肉,鹿肉。阿橹瞪着眼指了指维佳。毛谢说,说啥悄悄话呢,这么高兴。维佳说,我说这肉是你家的肉,好吃得很。阿橹笑着摇了摇头。毛谢说,这狗日的偷猎的,都糟蹋了多少头鹿了。那天我寻到这只鹿的时候,它后腿倒挂在树上的油丝套子上,脖子歪着,眼睛已经被乌鸦啄成了窟窿。维佳说,山外的人哪有我们这么讲究,不下套子,不打母幼,不打健壮的,只吃老弱病残。毛谢说,还打呢,枪都没了,打个毛线。如果有枪,熊瞎子还能近得了我爸的身?我爸下雪天滑着雪板都能打松鸡。何协举起了杯子,敬我们族最好的猎人,安道。大家碰杯一饮而尽。维佳说,你爸不是说了么,这是他最好的归宿。看看现在的世界吧,先是没收我们的抢,然后赶我们下山,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会通电,将会有电视,将会变成旅游点,游客一大堆,把我们像珍惜动物一样围观。你爸是幸运的,他将不会看到那些恐怖景象。毛谢眼圈有点红,说,是啊,那我爸肯定受不了那些,他只去过一次定居点,还是被我拉下山的。晚上喝了酒,睡觉,你知道他习惯了吹蜡烛了嘛,那灯,桌上的台灯,吹不灭,他恼得直接把灯给敲球了。维佳说,我觉得你爸最后的时刻应该是这样的,熊瞎子来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背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猎枪。然后,说着维佳张开双臂,继续说,你爸从容地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的宿命。

柳霞端着一锅白菜炖豆腐,王瑛拿了几个小菜,都坐到桌上。玛丽亚揣着几个列巴和一袋瓜子,坐上来后,笑着对维佳晃了晃那袋瓜子。维佳对玛丽亚点点头嘿嘿地笑,然后对阿橹说,玛丽亚就爱嗑瓜子,我每次下山都帮她带些,她牙都快嗑成锯子了。阿橹拿起桌上竹篮子里的小红果,说,这我早上在河边见过,能吃?何协说,嗯,这是牙格达,我女人下午去摘的,酸甜酸甜的,肉吃多了解腻好得很。维佳说,对,又叫北国红豆,酿酒也好得很,要比都柿酒烈。阿橹拿起一颗,酸得他一个精神。维佳笑着说,此物最相思,怎么,想你女人了没?阿橹笑笑说,我也骗你的,我单身着呢哪来女人,来这一是为了看你,二是为了找个地方好好思考一下。维佳说,思考新的诗作么?阿橹说,可能吧,我后来就真的没有作诗了,就突然写不出来了,但我知道那种子还在我体内,只是要等合适的时机发芽。维佳说,诗歌真tm得很难啊,在我来看,只有诗歌、音乐和抽象绘画才是真正的艺术,操,才能真正地触及这个表象世界背后的灵魂。所以我当时想学抽象绘画,因为具体的绘画只是自然的模仿,那不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是完全形而上的东西,光靠努力和理性是无法企及的。阿橹说,语言的局限性恐怕比绘画更大,但语言可以变成音乐,就像刚才玛丽亚的语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给我的思考、我所悟出的东西却要比听得懂的文字多出万倍。维佳说,嗯,唯一能解释这个世界的,恐怕只有艺术吧。其实说解释也不对,那玩意儿,解释不了的,有时候,有某个瞬间,你有种顿悟的心情,操,但你无法和任何人解释。阿橹说,你说得很对,刚才玛丽亚跳萨满舞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崇拜,一种顿悟,我觉得这才是种真正的宗教,是我终其一身追求的东西。但你要问我,我悟到了什么,我却也无法言说。维佳说,妙,就像我此刻酒醉的身子,一半是水,一半在溺水,也是无法言说的妙。

一缸子酒喝完了,何协吹起了口琴,玛丽亚先是悠扬的哼着小曲,然后诉说般细语起来。维佳说,玛丽亚正在和森林交谈呢,用谁也听不懂的言语,那是她萨满的天赋。你知道么,萨满并不是选出来的,那是与生俱来的。玛丽亚13岁的时候,发高烧,昏睡了三天,醒过来和父亲说,我在另外一个地方待了三年,学了很多奇怪的东西。父亲当下就知道,操,我女儿这是要做萨满了。阿橹说,你们这里还有其它族么?还有其它的萨满么?维佳说,我们这一片都没有了,据说在西伯利亚有,美洲好像也还有。你知道的吧,我们可tm是印第安人的祖先,当年就是我们穿过白令海峡过去的。说着维佳叹口气,之后,与森林交流的智慧将失传,融入大自然的生命体验也将湮灭。都说今年是世界末日,那收枪就是对我们族的末日审判,在那塔头甸子中,我已听见敖鲁古雅沉没的声音。阿橹拨弄着桌上的骨头,若有所思,他站起来伸个懒腰,问维佳,喜力呢?我拿点骨头喂它。维佳说,陪葬了,和安道一起,嗯,回归自然了。阿橹看看维佳,又看看大家。维佳已经喝得摇摇晃晃,笑着说,这回没骗你了,是tm真的,这是我们鄂温克猎人的传统。

维佳把撮罗子里的火堆拨旺,阿橹被熏得睁不开眼。维佳说,可是你自己说住的惯的。对了,半夜冷了,自己加柴火啊。说完躺下就开始打鼾了。阿橹也很累了,但睡不着,帐篷里烟雾缭绕,柴火噼啪作响,伴着维佳雷鸣般的鼾声,他觉得自己正在但丁神曲中的某层地狱。如果有地狱的话,阿橹对自己说,我现在就该在地狱里。

半夜阿橹被冻醒,他过去挑了下火,加了几根柴,烟熏得他泪流满面,他顺势哭了起来。

他又梦到了她,只穿一条小内裤,小指和无名指夹着烟,像只小鹿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爱她那小小的乳房,那是她唯一可以被他掌控的东西。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然后贪婪地吮吸她的脖颈。忽然间,她像每次生气时那样,身子变得僵硬,然后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阿橹睁开眼,自己正躺在冰凉的地上,火又熄灭了。他觉得下身有点湿冷,他坐起来,往火堆里加了点柴火。鸟儿开始鸣叫,天色开始微亮,他已无法入睡,盘坐在火堆前,想她。

阿橹,阿橹。阿橹听到维佳在身后喊他,他转过头,看见维佳正侧身对着帐篷的小窗,他伸手挥着,你过来看。阿橹来到跟前,维佳手指着窗户,说,看,窗花。阿橹看到窗上贴伏着各种形状的小碎冰,似苔藓又似植物的根茎。维佳说,你看,这大自然的杰作,不比任何的抽象画家更牛逼么。不,这不仅仅只是画,这是凝固的时间。

阳光渐渐洒了进来,阿橹才发现帐篷上有些个小洞,上面还挂着些小物件,他对维佳说,这帐篷该补了,都破了,难怪晚上这么冷。维佳说,不懂了吧,这是故意留出来的,不然里面生火能把人给憋死了。阿橹说,这这倒是憋不死人了,可差点没把我冻死。维佳说,就说你住不惯吧,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这撮罗子里面可有我们鄂温克人的大智慧,这帐篷冬天用毡子毛皮,夏天时候用桦树皮,冬暖夏凉,搭帐篷的时候,几根杆子交叉一支,十几分钟就完事。阿橹问,那洞上挂下来的是些什么?维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的一个作品,算是个装置艺术作品吧。阿橹仔细一看,绳上挂着石块、木头、弓箭的金属头、鹿角,动物毛皮之类的,说,哟,玩当代艺术了啊,那么请问,维佳大艺术家,你想用这个作品表达什么呢。维佳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嗯,我想表达的其实很简单,上面挂着的都是我们鄂温克族的日常,你看这光线从外面射进来,biubiubiu地,把我们的世界射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完整状态中去。阿橹鼓起掌来,不错不错,我觉得,这个作品不光是你们鄂温克族世界的隐喻,也是整个人类世界的隐喻。自从科学出现之后,人类便从自然世界中剥离了出来,再也无法回去了。你看现在的世界,又是计算机又是互联网又是人工智能,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就算今年不是世界末日,人类也正加速走向灭亡。

帐篷外,玛丽亚已经在篝火上架起了锅子。看到阿橹,玛丽亚从锅里舀出一勺放在碗里递给他。阿橹一看,黄白色的,并不是水。真香,是奶茶么?阿橹问。玛丽亚笑着点点头。阿橹一口气喝完,胃里一暖,然后整个僵硬的身子也随之松软起来。他看到玛丽亚正嗑着瓜子,并不吃,把瓜子仁一颗颗堆在桌上,直到变成一座小丘。然后她抓出一小把,伸出手臂,摊开掌心,吹起了婉转的口哨。不一会儿,一只蓝色羽毛的小鸟像魔法一样出现在她的手上,然后认真地啄食起瓜子仁来。玛丽亚看着阿撸笑着说,强纳咕。维佳说,那是玛丽亚的小鸟,叫强纳咕,玛丽亚一吹口哨就过来吃瓜子。阿橹说,多好啊,这才是人类该有的生存状态。维佳说,是啊,可现在年轻人都放下猎枪去了城里,小孩子更不用说,天天看电视打游戏,哪里还住得惯着撮罗子。阿橹说,那你呢,你更喜欢这里还是山下。维佳说,两个时代吧,这里是原始社会末期,山下是现代社会,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对我来说各有味道,两个时代来回换着玩呗。阿橹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状态的,整天乐呵呵的,无忧无虑。维佳哈哈一笑,我这是醉生梦死,就算人生是场梦,也要有滋有味地做完,我管它醒来后是什么呢。对了,后面你有什么计划吗?阿橹说,还不知道,总之,暂时不想下山。维佳说,那正好,就跟我住上几天吧,你说要思考人生,那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走,先跟着我放鹿去吧。

他们来到河边的一片林子,靠着一棵干枯的山毛榉树坐下。树干的木洞里还储存着最后几个秋日的温暖,散发着干草和树脂的香味。天空蔚蓝高远,林子几乎一片黄色,只有阴处的岩石和草甸子上点缀着点些许绿色,那些残存的绿色就是驯鹿的食物,苔藓、青草和菌类。鹿儿们安静的觅食,维佳从身上摸出个酒瓶子,嘿嘿一笑,来一口?阿橹说,这大早上的就开喝啊。维佳说,喝酒哪还需要分时间的,我吃早饭时候都能喝。他对着瓶喝了一口,说,来吧,说说你的不如意吧,你一个人来这里,没那么简单,我看得出你有心事。阿橹说,见你第一天不就说了么,我成了亡命徒,找你避难来了。维佳说,是王小波说的吧,在似水流年里,人们要么活成了傻x要么成了亡命徒,你成了亡命徒,那我是。。。阿橹说,你可比我还亡命徒,都能抱着枪跳崖呢。维佳哈哈一笑,亡命徒就亡命徒,不是傻x就行。他递过酒瓶子给阿橹,说,来吧,说出你的故事。阿橹接过喝了一口,叹口气,我都不知从何说起。维佳说,不着急,慢慢来,就从咱分开时候说起吧。阿橹说,毕业后我就回哈尔滨了,我妈给我找了个银行的工作,搞了两三年,觉得太无聊了就辞职了,先去北京混了几年,然后跟人下海去了南方做生意,赚了点钱,又赔了。等我再回到北京的时候,身边没剩几个钱了。我突然又想写东西了,不过不是诗,是小说。写了三五篇,投稿都是石沉大海。在我最颓的时候吧,一个女孩出现了,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们在北京住了一阵子,她说想去我老家看看,我们从北京开车回沈阳,然后,就像她毫无预兆的出现一样,她又毫无预兆地不辞而别不知去向。现在,她应该在某个人潮涌动的城市,而我在这个荒芜的原始山岭。维佳说,你没想过去找她么。阿橹说,没有,也无从找起。我一直觉得这一切会不会是一个梦,或者是我自己虚构的情节。有阵子,其实我自己都觉得我脑子有点问题,当时看太多哲学的书,又在写小说,有时候都分不清现实和虚构了。维佳说,你写的小说都是关与什么的。阿橹说,荷马说过,只有死亡和暴力才值得一写,特洛伊城的美丽,海伦的绝世之美,只有在毁灭的火光中才能被照亮和缅怀。维佳说,又说到死亡这样的人生终极问题了,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是永远无法参透那些问题的,就像我们现在处在这座山中,永远无法看透这座山的全貌一样,能有的只是猜测和想象。阿橹望向远方,蔚蓝虚空中正飞翔着一只鹰,它飞得有点飘忽,像一片刚离开大树的树叶。他指着那只鹰说,或许,它能看清。忽见那鹰一个侧翻,像刀片一样直直坠下,然后不过多久又从另一个方向飞出。它飞得不再那么轻松,爪子上已有了猎物。维佳说,哟,是只猎鹰,抓着猎物了呢,看着不小,可能是只兔子。阿橹说,真是个好猎手,对那只兔子来说就真是无妄之灾。维佳说,你觉得那只兔子可怜么?阿橹说,嗯,有点吧。维佳说,但猎鹰巢穴里的小鹰也很可怜,所以来到这片土地,请抛弃一切人类的道德法则。阿橹想了想,说,我早就抛弃了。

阿橹的视线越过四散觅食的驯鹿,越过河流和树林,上方是蓝的灼人的天空,一切都那么纯净,空气里似乎有种让人重新开始的味道。如果再来一遍,还会是这样么?命运的转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呢。

后面几天,阿橹基本都是如此度过,白天随着维佳放鹿,晚上喝酒聊天。一天下午,云层渐厚,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就像阿橹刚来的那天。傍晚时分开始飘起了雪花,维佳说,要不今晚我们下山,怕晚上下大了,后面你可不好下山哦。阿橹说,不着急,等明天再走吧,我太舍不得这个地方了,再和你喝最后一晚。维佳一拍手,成!

雪越下越大,他们晚上在玛丽亚的大帐篷里坐着,大家知道阿橹明天要走,喝了不少酒,唱歌跳舞,直到深夜。


从这再往北是哪

中国最后一个城市,漠河

再往北呢

西伯利亚,再往北就是北极

到了北极点,你往哪走都会是一路向南,北方在那里将化为乌有


鸟儿刚开始鸣叫时,阿橹走出了撮罗子,脚下喀次一声,雪已和鞋面齐平。雪还在下着,白蒙蒙的一片,景色处于虚幻与真实之间,隐约能看到远处水墨般的树林。他来到鹿圈,鹿儿们正围在一起取暖。他翻身进去,找到鹿角最大的那只尼采,然后跪倒在地,搂着它的脖子号啕大哭起来。他用手抚摸着鹿角,毛茸茸的带着温度,里面汹涌着热血。尼采低头舔着阿橹的脖颈,阿橹转过脸,盯着尼采的大眼睛,里面倒映着无限的世界,和渺小的他。他站起身,回头望向撮罗子,发现维佳正站在鹿圈旁。他翻身出来,握了握维佳的手,他的手粗燥而温暖,就像阳光下的枯木。阿橹说,我不下山了,其实我这次上山,就没想着下去。维佳说,那你现在去哪。阿橹说,昨晚我又梦到那只熊了,走在雪地里,就像这纯洁世界的一个污点。我觉得我和它挺像的,孤独、愤怒,没有目的,但又似乎在保卫着什么。我想去找它。维佳说,还,还回来么?阿橹说,不回来了。我的包在撮罗子里,里面有我最近写的一个小说,只是个初稿,你要有兴趣,可以看看。阿橹松开维佳的手,维佳的手没缩回去,他张着嘴,像个不知所措的冰雕。阿橹转身朝林子走去,他看到远处有东西在上升,也有东西在下沉,他走到那上升和下沉的交汇处,然后消失在苍茫之中。

维佳回到撮罗子,翻开阿橹的包,里面有一本海子诗集,还有薄薄的一堆稿纸。他拿出稿纸,七八张的样子,字迹潦草。第一页上小说名字的位置用笔涂掉了,小说第一句里的一个名字也被涂掉,然后圈了一下,旁边写了个“他”字。

他抓起瓶子喝了口酒,然后读了起来。

2、

那天下午,他听到了自己的鼾声,他突然意识到,他正在衰老。衰老就像个杂种,驱之不散。他从床上爬起,透过墙上方的两扇脏玻璃望向外面。外面阳光正好,自行车的轮子,奔跑的孩童,少女的皮鞋,老人的拐杖,公交车隆隆驶过,带起一片枯黄的梧桐叶。

这么长久的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离开那个半地下室的招待所,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他用手挡在前额,脸色苍白,就像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他忽然觉得,海子不该在春天离去,春天必须美好,而现在是秋天,秋天理应告别。他来到街对面的药店,买了两瓶安眠药揣在兜里。走出店门的时候,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次”的一声门打开,没人下车,他呆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上了车。车门在身后啪得一声关上,他靠窗坐下,路边的梧桐树几乎都秃了,窗外就灰色和黄色两个色系。他打开车窗,冷风夹杂着灰尘吹进来,他看到这个由沙砾堆成的世界,正在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消亡。他在一个站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游走,兜里的药瓶不停晃荡着撞出声响。他停在一胡同口,他觉得这里看上去像个裂缝,这该死世界的一个裂缝。他拐了进去。他抚摸着墙上那些斑驳的青砖,它们见证过多少死亡?脚下是条石块铺成的路,踩上去已经不踏实,摇摇晃晃的。他就这样走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胡同里,头顶上有条和胡同一样窄的天空,这天空被几条电线切得更细了。他看到前面有个招牌,梦巴黎咖啡厅。他笑了,在北京,咖啡馆里可没有真正的咖啡,也没有海明威。

店里有些暗,没什么人,角落里坐着一个老者,戴顶宽檐帽,低头喝着茶,像一顶雨后的蘑菇。他在窗边坐下,点了支烟,屋里正放着泰坦尼克号的音乐,杰克抱着Rose,除杰克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走向死亡。吧台上面摆着些杯子和酒瓶,看样子还是个酒吧。他沉默地抽完一支烟,又点上一根,然后起身要走的时候,吧台后面的暗处吱呀一声,走出个人,从吧台抓了本菜单朝他走过来。

走到近处时他发现那是个小姑娘,她把菜单放到他桌上,“不好意思没听见人进来,您看要喝点什么。”她低头拿着笔和小本子,半开的大眼睛看起来有点没睡醒,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微张着。然后她侧过脸去打了个呵欠,他看到高高盘起的发髻下修长的脖子,那是任何画家都想要的完美曲线。她转过脸来,低头看着他,像个刚被唤醒的天使。他突然觉得无法直视她,他下意识的伸手去口袋摸火机,只摸到了口袋里的两只瓶子,他触电般把手缩回,然后发现自己左手正夹着烟,烟灰摇摇欲坠。

“您要喝点什么么。”天使又问了他一句。他不知所措地噢了一下,从地狱的裂缝中艰难爬起。他把烟在烟缸里掐灭,翻了翻桌上那本塑料封皮都破了的菜单。“嗯,我看看有什么。咖啡,茶,甜点,酒水,鸡尾酒。就这个吧,”他指着其中一款鸡尾酒,“命中注定,就要这个。”她笑了一下,“这个晚上才有,调酒师还没来。”他说,“你不会?”她说,”嗯,我刚学,只会一个。”他说,“那就来你会的那个。”

姑娘回到吧台,在昏暗的灯光下捣拾起来,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像一个精灵正在熬制魔法。然后她拿过来一杯红色的粘稠液体,上面插着一根芹菜梗。他喝了一口,味道挺复杂,有点酸有点咸。他问,“这叫什么名字。”她说,“血腥玛丽。”他说,“果然有点重口味,里面放了些什么?”她说,“主要嘛就是番茄酱和伏特加,其它就是秘密了。”他以前也是追女孩子的好手,可那天他却不知道怎么搭讪调侃了,走的时候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走出咖啡厅后他又望了眼落地窗,看不清里面,只有窗上倒映出的他半透明的身影,蓬头垢面,若影若现,似乎即将消失。秋日将尽,他抬头望着蔚蓝高远的天空,抓了抓头皮,他决定去理个发。之后他又去泡了个澡,经过澡堂门口镜子时他仔细照了半天,嗯,活过来一半了。

回到招待所,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摸出口袋里的两个瓶子,看着里面的白色小药片,晃了晃,然后把它们扔进了抽屉。他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捡起一本海子诗集,封面上的海子留着长胡子,笑得很灿烂。他想起那一年因为海子又一次来到北京,有人在追悼会上念到,89年,是开始,也是结束,文化,消亡前最后的深呼吸,成熟,枯萎,永不再来。那时的他也是个诗人,那年他写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然后他的灵感也随着那个年代一起消失了。他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在北京晃荡了四年之后,他决定跟着朋友南下经商。同一年,顾城举起斧头砍向了自己的妻子,又一个诗人被世俗杀死。南方的几年,他经历了大起大落,在还剩点积蓄的时候他决定再次回到北京,重拾文学。他决定开始写小说。他先从研究经典开始,国外的现代文学,国内的先锋文学,他把书乱撒于地面,晚上睡在书丛里,努力接近读过的那些伟大作品。然后某天,他觉得自己可以开始动笔了。都说小说家的第一部小说一定是自传,因为那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他也是这么开始的。没落铁西区的童年,残酷青春,失意中年,写完后自我感觉相当不错,不过给一个作家朋友看过后,他说他写的就是一段私人密史,太自我太自恋,别人不会感兴趣。他投了几个熟悉的编辑,石沉大海,有一个回信说,你怎么不写诗了。末了还加一句,不过诗更不好卖。后来他又写了两个长篇,一个叫艳粉街,他试图用家族的变迁来反映艳粉街的历史,他采用了当时流行的魔幻现实主义,一家曾祖重孙四代从日占时期写到现代,直到最后的拆迁,家族随着艳粉街一起烟消云散。另外一个用意识流写了一个人迷失在北京的胡同,小说中的现实和幻觉叠加在一起,你只能跟随着主人公的意识,混乱地、漫无目的地、充满细节地,在一个个不起眼的地方流连、盘旋。小说一气呵成,过程中没有修改,他还用了很多不加标点的长句,为的是灵感挥洒而出的时候不打断思路。小说最终完成后居然有近千页,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叹,小说的名字叫一个北京人的奥德赛。两个长篇的投稿也都石沉大海,有个编辑回信,写点通俗的吧,王朔那样的现在最火。于是他写了个北方人南下做生意的故事,有爱情有欺骗有色情有凶杀,该有的元素都有了。小说写到快十万字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写的就是一堆垃圾,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思想任何创新。他发现,诗人可能都写不好传统的小说,因为他们不屑去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完整的故事俗透了。但没有情节的文体局限性也很大,他想自创一个文体,兼顾诗与小说。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有了动力,他想在他的笔下复活那个伟大的八十年代,它虽然已经死了,但仍未被埋葬。他开始埋头苦干,不分白天黑夜,他开始失眠,躺在床上时他的大脑还在惯性地高速运转,那些情节和词句在他大脑里有机地自动演绎。他拿起笔,像是有一座山压在他的手腕,他用手淫瓦解写作的枯燥,大把大把的头发掉落。几个月后,他看着自己写的东西,绝望地发现,自己想要做的前人早就都做过了,自己只不过是在剽窃、模仿和拼贴。他彻底躺到,几天没吃没喝,他觉得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他无法忍受列车开来之前的轰鸣和恐惧,也无法忍受自缢的挣扎和疼痛,他觉得就这样睡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然后今天下午,在他想最后再看下这个世界的时候,却不想发现了这世上还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亚当在没有堕落之前

只是只猴子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都去喝一杯血腥玛丽。他发现每次的味道都不太一样,一天他问,“这个配方每天都变的么?”她说,“看您来了这么多次,我就把秘方告诉您吧。其实里面什么都可以放,盐巴,胡椒,洋葱,橄榄,老干妈,黄豆酱,每次我就看手边有什么。”他乐了,翘了个大拇指,“生活百味,尽在其中,倒也配得上这个残酷的名字。”她也乐了,“喝个酒都这么文绉绉的,你是老师之类的么。”他笑着说,“我是个生意人,姑娘怎么称呼。”她说,“可以叫我阿吉,吉利的吉。”他说,“行,那就喊你阿吉吧。”阿吉笑着说,“把‘吧’给我去掉。”

后来阿吉问他,“我们的相遇是不是很俗套,就类似泰坦尼克那种。”他说,“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命运的相逢,你不知道你救我于水火。”阿吉说,“命运的相逢,一般都结局都会比较悲剧。”他说,“人生本就是个悲剧,遇见你之后就是个伟大的悲剧。你将我的人生分成了两段,遇见你之前的我平庸虚伪,和大街上那些行尸走肉没有区别。现在的我单纯快乐,那些束缚我的种种禁忌已被打破,那些本能冲动时常在我体内奔腾无羁,令我颤栗,那是种属于原始生灵本身的无上快乐。”


我要你踏在我的身体上

我要听到铁一样的回声

让雷电从我的胸膛呼啸而过

让闪电从我的左眼回到右眼


几周后,他终于把阿吉带到住处。刚进门他就抱住了她,认真地亲吻起来。他贪婪地吮吸着她,直到体内的欲望膨胀到身体的每个部分,然后他把阿吉重重地压倒在床上。床靠着墙,有点小,床板很硬,但这都没有关系,他们早已融化在一起。结束后他躺在床沿上,左手搂着阿吉,右手的烟颤巍巍的,他重心有点不稳,因为半个屁股在窗板外。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关心一个人,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流。阿吉把头挪到他胸前,她听到依然剧烈的心跳,她满意地笑了一下,她知道那是为她而跳。

她看着日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地上的五彩光影,说,“看,我看到了时间的流动。”

他弹掉烟头,激动地捧起她的脸亲吻,“你看,我的诗意已经注入了你的体内。”

她说,“你说你是个生意人,我看我是被骗了。”边说边在他胸口锤着,“一进门啊我就知道了,生意人哪会住这地儿,还没来得及跑呢就被你个坏蛋压在了床上。”

他搂紧她,笑着说,“没骗你,是生意人,失败的生意人也是生意人嘛。”

她说,“好吧,反正你已经把我骗到手了,说说真实的你吧。”

他腾出手又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曾今,是个成功的诗人。”

她扫视了一下散乱一屋子的书,“看得出来,是个读书人。那后来怎么成了生意人呢。”

他说,“我在北京读的大学,之后回了老家沈阳,我妈给我找了个银行的工作,其实和金融一点关系也没有,做一个银行的内部刊物,挺适合我的。当时意气风发,几年时间写了不少诗吧,得过几次奖,也有点小名气。后来,89年初的时候吧,有个世界华人诗会,邀请我去参加,在台湾,说要给我颁奖,还邀请我加入理事会。但会费几千,来回机票,加起来小一万,抵我几年工资,哪来这么多钱呢。我就冒充了行长的签字,领了一万块,请了个病假就去了。在台湾还是很风光的,给我颁奖,我还是他们最年轻的理事。在那边玩开心了,飞回老家,看到挂着的制服,我才想起我是个银行职员。不过呢,马上就不是了,我挪用公款被发现,还好我妈给打得招呼又垫上了钱,不然就坐牢去了。那当时其实也并没有太郁闷,本来就看不起这银行小职员的活儿,然后北京的朋友说,海子走了,我就来了北京。”他掐灭烟头,拍了拍附在胸前的阿吉,“海子,知道吧。”

她说,“知道,面朝大海那个呗,卧轨了。为什么呢。”

他说,“有人说因为失恋,有人说因为经济压力,有人说因为抑郁症。我觉得都不是,我很能理解他,我觉得他是对那个时代彻底失望了。海子的死对诗歌届是个巨大的震动,两个月后,骆一禾在整理他诗集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从此北大三剑客只剩下西川一个。哎,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听着是不是很没劲。”

她说,“诗人、艺术家,总之都有点异于常人吧。是不是啊,大诗人。”

他把她翻身压住,笑着说,“那,你觉得我有啥异于常人的呢?”

他坐回到床沿,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包烟。她说,“也给我点一根。”

他抽着把烟点着,然后塞到她唇边,“也抽啊?”

她说,“没瘾,想抽就抽。”她用小指和无名指夹着烟,上嘴唇的绒毛有些密,周边沁着细密的小汗珠。她瞪着大眼睛,挑逗地看着他。

他过去咬住红唇,她格格一笑,吐了他一口烟。他假装呛到,然后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很像一个人。”

她说,“谁?”

他说,“弗里达。”

她说,“你前任?”

他说,“墨西哥的大画家,早去世了。”

她说,“你说我们哪里像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上唇的小绒毛,“就这些小胡子,可爱极了。”

她轻轻把他推开,“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损我呢。对了,说说你做生意的事儿呢,我喜欢听赚钱的事儿。”

他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说,“在北京瞎晃了几年后,一哥们儿喊我随他南下做生意去。我那哥们儿叫大毛,学外语的,以前搞乐队,后来开始自己倒腾些生意。他对我说,小平同志二次南巡,没有姓资姓社问题了,抓紧机遇搞钱去吧。到了广州吧,那个气氛确实和北方完全不一样,火车站对面竖着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不是伟大领导人,而是海飞丝洗发水、真维斯牛仔之类的的广告。感觉就满大街都是商机,有人拿着体重秤摆摊,一次1毛钱,居然都生意很好。”

她说,“我还从没去过南方,算命的说我不能去,听说那边的人都特坏。”

他说,“也不是坏吧,就是只想着搞钱,感轻薄。大毛利用老外的关系,代理了一个德国牌子的农机,我们从零开始,注册公司,搞定各种进出口手续,然后开始全国各地跑销售跑关系,几个月后开始陆续有些订单。半年多后公司生意越来好,我们换了大办公室,开始招人、打广告。然后一天接到个电话,对方说是温州一个村子的村长,他们有大量农机设备采购需求。我当时很兴奋,但因为单子金额很大,有上千万,大毛就让我亲自过去走一趟。到后先去了村长家喝茶,那个大别墅,金碧辉煌的。前面都谈挺好,谈到付款方式的时候卡壳了,我们要求80%预付,他们只能30%。当时全国骗子盛行,大毛一直对我说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我坚持我的80%预付,村长倒是一直很客气,只是说他们的实际情况如何困难,他们是如何有信用。然后晚上把我带到当地最好的海鲜餐厅,满满一大桌海鲜,最后的那一道汤有意思,上面有艘小船,旁边还浮着一个小盆,里面有块表。村长拿出盆里的表,递给我,笑着说,这是我们这对客人的规矩,意为表表心意。然后又把那艘小船递给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用百元美钞折成的。村长说,这意为一帆风顺,都是我们本地风俗,一定要收下。我当时想,早听说温州富,没想到都富成这样了。吃完后又安排唱歌,才唱没多久我肚子就不行了,估计是海鲜吃多了,当晚很多菜还是半生的。于是深夜急送住院,村长派了自己的小老婆在我病房照顾了两天。走的时候又是大宴席,喝酒时我都喊他大哥了,他提的条件就自然不是问题了。回去我和大毛说,村长很靠谱,村子也非常富裕,没问题。后来订单来了,一看合同都是和自然人签,村长说他们买设备都是统一谈价采购,但合同每家自己签,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后来设备运过去后,我打电话问村长要尾款,电话那头是他小老婆,说村长重病身故了。我马上连夜赶去温州,见到村长小老婆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份讣告。然后我发现,和我签合同的那些村民居然也都死了。我心里一凉,这回tm遇到大骗子了。”

她说,“这也玩得太牛逼了,都是假名字吧。”

他说,“嗯,后来我碰巧经过当地的二手机械交易市场,规模巨大,我看到我们的设备就在那呢,但已经拿掉了铭牌,有的还重新漆了一遍。就这样,这一单我们损失了几百万。之后我一蹶不振,觉得对不住大毛,拿了点钱就走了。后来我去别的公司干了阵销售,又跟风炒股,总之钱都折腾的差不多了,就又回了北京。”说着他亲了她一下,“然后就遇见你了。”

她说,“我说南方人坏吧。你故事讲得不错,看我都没听困,你应该去写小说的。”

他笑了笑,指了指散落满屋的书,“看,高山太多,难以翻越。”他又点了根烟,开始讲他小时候,讲艳粉街,讲他乏善可陈的父母,讲着讲着他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我的心脏贴着她的后背

欲望从前面涌出


他们足不出户,靠方便面和白开水过了三天。

第四天,她咬了一口他,说,“再不出门,我恐怕只能吃你了。”

他说,“那我们就相濡以肉吧。”

她说,“我可不想死呢,我还有大好的青春,而你,”她吐着舌头说,“老的肉都咬不动了。”

他说,“我有那么老么。”

她说,“有,快能做我爸了。”

他说,“对了,没听你说过你家人么。”说完这句他感觉有点后悔,却又不好收回。

她说,“没什么好说的,恐怕比你的还乏善可陈。”她点了支烟,想了想,然后缓缓地说,“我爸一直想要个男孩,要不上,忘了我当时几岁了,可能七八岁吧,他就走了。然后我妈又嫁了个男人,等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个男人看我的眼神渐渐不对了。有天晚上睡觉时,我做了个梦,班里男生恶作剧,把只老鼠放到了我裤裆里,毛茸茸的,到处乱跑。后来,我住到了外公那里,初中毕业后就没上学了,跟着社会上的一个男的乱混,台球厅,舞厅。后来他进了局子,犯的事儿有点大,一时间出不来。我去看过他,他说有人欺负我就和他说,他出来后一定宰了他。可他出不来,我还得靠自己。我没地方去,就继续混舞厅,三支曲子五块钱,大多都是老男人吧,跳着跳着手就往下滑。然后,认识了个朋友,开咖啡厅的,我就去那边做了。那时候我想,我也不能这么乱混下去了,我才十九,不如重新来过。”她眯着眼吐了个烟圈,然后转过头望向他,“然后我就遇到你了,恐怕,又要继续乱混下去吧。”

他微笑着把她搂过来,他知道自己笑得有点尴尬,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句话都没说。

她不再上班,因为他说酒吧里面人太杂。她也乐得清闲,叫他弄了个影碟机回来,隔几天就租一堆碟回来看。她说比起看书,她更喜欢电影,电影里你会记住那些面孔,表情,动作,而看书有时候就是无法想象。


在你口渴的时候

我不曾想用我的血供奉你么


入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旅馆地下室的暖气坏了。那天早上,她撩开被子,指着腹部上一排红色的丘疹,暖气坏了不说,还有跳蚤。她看起来有点生气,又有点泄气,她说再也不想住在这种破地下室了。他抱住了她,她的身子有点僵硬。他说,那我们换个好点的地儿,明天就去找。

他只剩下几千块钱,住不起太贵的,最终还是找了家街边的小旅馆。整个旅馆是一排房子的最东边两溜,隔壁是个公园。旅馆门口上方挂着白底红字的招牌,馨园旅馆。进门一个黑黢黢的走廊,旁边玻璃窗上贴着三个红字,登记处。里面坐着个中年男人,正叼着烟翘着腿看电视。靠墙壁的一排货架上放着些日用品,右边是个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晒着的被单。中年男人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倦怠的表情正随着电视剧情做出细微的变化。他过去敲了敲窗户,中年男人转过脸来,眼睛越过架在鼻子上的黑镜框看着他,双下巴像个瘤一样赘在脖子上。他转过身,放下腿,拉开半扇玻璃窗,电视里正放着还珠格格。“住店?”中年男人边问边盯着阿吉的脸,盯着阿吉的胸,盯着阿吉的腿。他站到窗口,“住店,你是老板?”中年男人嗯了一声。他说,“长住打折么。”老板问,“多久。”他说,“先住一个月吧。”老板说,“要楼下楼上的?”阿吉抢着说,“要楼上的。”老板坏笑着瞥了眼阿吉,说,“给你打个狠折,80一天,不过要先付。”

二楼一排四个房间,靠边角上那个正好刚退,阿吉看了说,“就这个了,多敞亮,还能看到公园。”他随老板又回到登记处,老板坐到桌前,挪过来个计算器,然后按了可能有十几次归零。“你看啊,”老板边说边按着计算器,“80一天,30天,这就是2400,然后再加400押金,给我2800就行了,对吧。”他点点头,老板收回计算器,又按了十几次归零,那个机械的女声响彻走廊。他从包里点出一叠钱,老板沾着口水把钱数了两遍,然后把钱锁进抽屉,又从另一个抽屉找出一把挂着吊牌的钥匙,“这是房间钥匙,就一把,丢了50。”

他俩上去后,老板盯着玻璃窗发了会儿呆,食指不停地敲着桌子。他拿过桌上的搪瓷杯,杯壁褐色茶垢上一道道白色的刮痕,他吹了吹飘着的茶叶,喝了一口。“肯定不是正常关系,这我还不是见的多了去了。”他鼻子里哼着暗笑了一下,然后他又把腿翘上,打开电视。他盯着电视,却没在看,他想象着男的回去用钥匙打开房门,女的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男的摁在了墙上,一阵狂吻之后男的把女的扔在床上,然后,“哎,”他叹了口气,那些画面早已被他想过千百遍,再无新意。或许,他继续想,过两天两人吵架了,他去收拾屋子,就女的一个人在。她坐在床上,脸带泪痕,那个楚楚可怜。他经过时忽然被她一把抱住,他推脱了一下,可女的哭了起来。他坐下来拥她入怀,开始安慰她,抚摸她。然后在某个时候,她柔软的双唇找到了他,他会用舌头轻轻翘起她的珍珠般的牙齿。他会温柔地缓缓脱去她的衣服,不管她的纽扣有多么难解,他都愿意花时间去慢慢解开。他会认真地亲遍她全身,当他终于进入她的时候,她会告诉他轻一点,因为她不习惯跟这样雄伟的男人在一起。他会慢慢地温柔地。。。老板看着自己撑起的裤裆,拉出抽屉,哗啦半天却没有翻到他想看的碟。最后他终于全身一软,颓然地躺倒下去。

他喊了辆三轮去把东西拉了过来,其实就是书多,其它除了影碟机外也没什么大物件。他俩又天天粘在一起,除了吃饭几乎不出门。他们租所有能租到的片子来看,拉上窗帘,没有白天黑夜。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单纯做爱,乐此不疲。黄昏的时候他们喜欢躺在床上,拉开窗帘,让阳光从身上一点点褪去。他侧着身,撑着脑袋,盯着她的大眼睛看了半天,然后说,“你的眼睛真好看,里面有日月,山川,花鸟。”

她转过头,笑了,“大诗人,兽性发完之后发诗性了么。”

他继续认真地说,“但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的眼里有你。”

她皱了皱鼻子,“咿,这么腻歪,可不是你原来的风格。”

他说,“我原来什么风格。

她说,“说实话,没怎么看懂,就觉得有诗意的。”

他望着窗外的落日余晖,说,“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有门,不用开开,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他转头望向她,发现她也正看着他,“这首怎么样。”

她说,“真美好。”

他说,“如果是我写的,那么明天你会死在这床上。”说着他捧起她的脸,“写下这首诗的人把他女人砍死了,可怎么下得了手的。”

她笑了,“你以前是不是可招女生。”

他说,“有些吧。”

她说,“说来听听。”

他说,“就那些事儿,乏善可陈。”

她说,“总有个刻骨铭心的吧。”

他说,“你有过吗。”

她说,“你先说。”

他想了想,然后说,“那年去台湾的时候,有个女生挺喜欢我,陪我逛夜市,带我去海边。我回去后又不停给我写信,后来我去了北京,她找机会也来了。然后厮混了一段日子,各种原因吧,她就回台湾了。”

她说,“就这,没了?”

他说,“你听过那首歌吧,漂洋过海来看看你。”

她轻声唱了起来,“在漫天黄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的不能自已。。。怎么?”

他说,“她其实是个歌手,我认识她的时候还没什么名气。后来回台湾,因为这首歌出名了。”

她说,“后悔了吧,人家现在大歌星了。”

他说,“一次我看个节目,她说她遇到李宗盛大哥,把她来北京看我的故事说给了他听。几天后,大哥拿出一张沾满了油渍的牛肉面店的餐巾纸,上面是他写的歌词。然后她笑着哭了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李宗盛大哥为什么吃牛肉面的时候,还能写出这么悲伤的歌词。”

她说,“原来那首歌唱的是你啊。看人家对你刻骨铭心的,你对人家呢。”

他说,“该你说了。”

她说,“真想听?”

他说,“那个进去的大哥。”

她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眼里流动着光影,流动着故事,故事里并没有他。他突然血往头上涌,他想问她,那个大哥出来后是不是还会来找你,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干你。她嘴唇一颤,刚要讲话,他说,“算了,不说了吧。”她转过头,收起眼里的故事,望着他,现在眼里只有他了。他说,“谁要欺负你,我也宰了他。”

她抱住他,“你和他不一样。”然后过了会儿,看着他说,“为什么不写诗了。”

他望向窗外,窗沿上飞来一只麻雀,边跳边侧着脸往里看,然后又飞走了。他说,“诗人是一个受诅咒的职业,必须孤独,如果有天诗人得到了幸福,灵感就飞走了。”


这世界在腐烂

在逐渐死去

不过它还需要决定性的一击


临近年前的一天,旅馆老板又来催下个月的房钱,说过年前生意不好,没什么人住,他也缺钱,这两天一定要给他。他想问人借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发觉八十年代如同一条鸿沟,有的人沉了下去,渡过来的人又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互相隔绝着。想了半天,他给陈果去了个电话。陈果是他以前诗人圈子的朋友,算是当时的一起瞎混的死党。他兜兜转转几个人,才从一个编辑那里拿到陈果的电话。

“外~”电话那头的陈果听上去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知道是他后,陈果说,“草,你丫的,没钱了才想起我来,亏你也好意思。不过不巧了,兄弟我也落难,刚离婚,一穷二白。”他心一沉,刚要挂电话,那头又说,“哎对了,今晚正好有个饭局,一起来吧。凡克记得不,当时老爱念亦舒的那个傻X,他丫的现在发达了,不过还念旧,经常摆饭局请些诗人作家。我带你一起去,你问他借吧,肯定有戏。”

他俩到时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然后人陆陆续续地进来,都是两个或三个人互相认识,有的没的闲聊着。不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的平头胖子进来了,是凡客,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他边向大家招手边在主位坐下。凡客说老规矩,一人一杯酒先自己介绍一下。一圈过后,他发现一桌人就像个大鸳鸯锅,泾渭分明,凡客坐着的那一边都是妹子,清一色演员或某某公司公关,靓丽青春,他这一边都是男的,诗人、作家或者画家之类的,油腻猥琐。几杯酒下肚,凡客开始神侃国际局势聊金融危机聊生意,凡客说他最近想要投资个贺岁片,在世纪末放映,他要拍个像阿甘正传一样伟大的电影,小人物逆袭,主题是时代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代。凡客讲得唾沫飞溅,他旁边的女的不时微笑点头,看上去斯文腼腆,但眼神已经出卖了她是个大喇无疑。妹子们轮流敬酒恭维凡客,酒过三巡,凡客开始聊起八十年代,他说他其实是个诗人。一众妹子立马就高潮了,尖叫连连,要求凡客吟诗。凡客站起来,背着手指点江山一样吟了几首旧作,又迎来一众喝彩。

陈果瞅了个机会,拉着他拨开重重妹子来到凡客面前敬酒。陈果把他情况说了下,凡客说,“这算个啥事儿,想我们那时候,只要说你是个诗人,走遍全国都不用钱,自然有人接济,现在这个时代,哎。”说着凡客拍了拍他,“不过,也要紧跟形势啊。”接着凡客掏出张名片,让他后面电话他就行了。

饭局的后半场有点混乱,席间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突然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底气十足地念道,“在万岁的国度,我甘愿做个短命鬼,用刺刀戳破你,鲜艳而虚伪的面具。请替我安上罪名,我将把它当作一顶桂冠,在你们的嘲讽中,凝视怯懦。”说完,他一饮而尽然后摔杯离去。几位美女花容失色,凡客站起来说,“没事没事,诗人都这样,愤青,好得很,咱继续。”

他问陈果,“那人叫啥来着。”陈果说,“我也忘了,是条汉子,不过有点太不给人面子。”他自斟自饮了一下,然后说,“诗人们正在遭遇不幸,没有一个诗人能容忍真实,也没有一个诗人离得开真实。”说完他缓缓放下酒杯,然后对陈果说他要先走了,陈果给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点点头。


我们必须相爱

否则死亡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总觉得不是那么的真实。他回到旅馆,摇晃着上了二楼,门里面电视的声音很大。他用力拍了两下门,然后听到了阿吉的喊叫,他继续拍门,阿吉的喊叫带着哭腔了。他后退了一下,然后一下把门撞开。他看到旅馆老板正把内裤从膝盖往上拉,他看到那半秃的脑袋,稀疏的胸毛,褶皱的赘肉。老板似乎张嘴想说什么,他一拳打在了那张惊慌的脸上。他又看到了那个半秃的脑袋,床头柜上有两瓶燕京,他抡起一瓶砸了过去。那个讨厌的脑袋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他狠狠得踹向那堆赘肉,踹向那堆丑陋的东西,然后他脚下一滑扑倒在了床上。

阿吉说老板敲门来收钱,坐下聊了会天,然后就开始不老实起来。他没多问,他一点也不想知道细节。他摸着右手,虎口在流血,他一口咬住了伤口,满嘴血腥。他开了瓶燕京,一口气灌下去半瓶,打了个嗝儿,然后点了支烟。他看起来像在思考着一个难题,但脑子一片空白。

屋子里寂静了许久,直到躺着的老板开始哼哼起来,他抓了条抹布塞进老板嘴里。阿吉说,把他挪走吧,我不想见到他。他把老板背过身,用衬衣把他手反绑了。他看到地板裤子的皮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他拿着钥匙来到一楼,打开登记处的门。货架的旁边还有扇门,他找到钥匙打开,里面就一张床、几个柜子和一个小卫生间,应该就是老板住的地方。他折回二楼把老板拖到那个房间,把他绑在了椅子上,然后把门反锁出去了。

那天半夜,他感觉到阿吉在颤抖。他从背后搂住她,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他自责,愤怒,辗转无眠。凌晨时分,他转过头,发现阿吉也正看着他,他们对视的一瞬,就像是在池底发现另一个泳者,在绿色刺鼻的水中对视。他感到有什么禁忌就要被打破。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们出去吃饭,登记处门口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钥匙在左右张望。走出门后,阿吉又折了回去,对那人说,“退房么?”那人点点头。阿吉说,“老板生病了,你把钥匙给我就行了。”那人说,“押金还没退呢,我这正急着出去办事儿。”阿吉说,“那你下午来拿吧,押金条在着呢吧。”那人点点头,看了看阿吉,把钥匙给了她,然后推门离去。他们看了下桌上的登记簿,昨晚就那一个房客入住。两人四目相对,阿吉说,“老板其实在北京就他一个人,他儿子在南方读大学,一时间也不会回来。”沉默了一会儿,阿吉说,“要不你在这待着,万一有人来找住的,我出去给你带份炒面回来。”他点点头,坐到柜台前。

阿吉很快回来了,两人沉默地吃完了炒面。阿吉说,“我先上去睡会儿。”他看着她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点点头。他脑子很乱,一些想象中的昨晚画面时常跳出来。他坐回桌前,揭开桌上的搪瓷杯,一股茶腥味飘出,里面是半杯泡得发胀的茶叶,他把整个杯子扔进了垃圾筐。他摸出钥匙,把抽屉一个个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一叠现金。他关上抽屉,打开电视,小燕子的眼睛真大,都快赶上阿吉的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口袋里的名片,给凡客拨了个电话。电话过了好久才接,一听是他,说了句“我让秘书去安排”就挂了,没问要借多少也没问怎么联系他。电视里传来小燕子哈哈哈的笑声,他把名片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早上的男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押金条。他打开抽屉,退了钱给他。他数了数抽屉里的那叠钱,不多,就一千多。他挪过计算器,按了下“零”,那个机械的归零女声又响彻走廊。他站起来,来来回踱着步,不时拍着脑袋,那些画面还是不断跳出来。他看到角落里有一把扳手,在暗处闪着寒光。他拉开房门,老板头耷在肩膀上,眯着眼睛,满脸是血。看见他进来,老板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一边摇头一边跺着脚。他走过去扬起扳手猛敲了几下,那个可恶的脑袋又耷在了肩膀上。他解开绳子,老板肥胖的身躯如水银一般滑倒在地板上。他把老板翻过来,他的眼睛微张着,血从鼻子和嘴巴汩汩地往外流。他试了下鼻息,没气了。

他从抽屉里数了些钱,然后锁了大门出去。回来时他拎了个大包,进门后他先锁了大门,然后拎着包进了房间。老板不是他走的时候那样趴着,他左腿伸直了,右腿蜷着,手肘颤巍巍地撑着地板,正呻吟着试着往前蠕动着。他放下包,从床上拿起一条秋裤,在老板脖子上套了一圈,然后踩着他的背使劲往后拉。老板上身反弓了起来,两臂绝望又无力地扑腾着,像只被铁丝缠住的鸟。他的脸屏成了赤红色,头不情愿地缓缓往后仰,然后在一声脆响之后终于软软地挂在了脖子上。他低头对视着那双鼓起的眼睛,里面有恐惧、愤恨、不舍,生命之光正随着眼角的泪水逐渐消逝。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村子里第一次看杀牛,老黄牛被绑着四肢,口吐白沫,一开始他认为动物是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的,可他看到了老黄牛的眼泪,像雨点一样落在了尘土上。今天他在老板脸上又看到了当时老黄牛的神态,生命在消亡时,还是展现出了对往昔的无限眷恋。

他把老板拉到卫生间,把他的头搁在尿槽里,然后过去用刀划破了他的喉咙。他蹲着点了支烟,等血不再喷涌的时候,他过去提起了老板的双腿。他很惊讶自己做得如此熟练,仿佛是个老手。他用锯子锯开身体,他没想到一个人的体内居然可以有这么多的脂肪。他把肉剔出来,把骨头敲碎,他对自己说,人类本来就没有比动物更高贵,他现在做的事情和杀一头老黄牛并没有区别。天黑后他在院子里挖坑,他发现挖坑也是个累人的活,手都起了泡。


阿吉问,死人是什么味道。

他想了会儿说,烧荒草的味道。


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腰酸背疼,他脱下浸满了血的衣服,换了套衣服去了附近的澡堂。他泡到皮肤起皱发白,然后让搓澡工把他全身都搓了一遍。他看着地上白色的肉泥,觉得一身轻松,他突然发现那些经常骚扰他的画面很久没出现了。回到旅馆,他又一次来到老板的房间,暖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发现扔在地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浆硬了,像一个抽象的雕塑。

当天晚上,他们终于又一次毫无顾忌地做爱。下床的时候,他看到地板有滴血迹,像只眼睛一样盯着他。他用脚趾头抹了几下,抹不掉,找来抹布也擦不掉,他又下楼找来锉刀,可锉掉表皮后过会儿血又从下面渗出来。阿吉过去拿了双鞋往上一放,“眼不见为净,睡吧。”

他又看到了老板,脑袋倒挂在背后,反着走到他身旁,说,“这下有钱了吧,这下有钱付房钱了吧,这下有钱了吧。。。”嘴里的血顺着脸颊流到脑袋,然后滴答在地板上。他猛得从床上竖起,身子底下的褥子湿冷湿冷的。他看了下侧卧一旁的阿吉,呼吸很均匀。他爬起来,把门又锁了一遍,用纸堵住耳朵,然后又倒下浑然睡去。

早上阿吉拉开窗帘打开窗,嘲笑了他,然后说,那是她这几天睡得最安心的一晚。

春节过后住客渐渐变多,他俩很满意被人喊老板和老板娘。有天阿吉拿着王朔的小说,说,“哎,这过把瘾把人看得难受的,尽吵架了。”他说,“所以叫过把瘾就死么。”她说,“那个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吧,里面的女主太惨了,我看得哭死了,不过这故事倒给了我点启发。”他说,“嗯什么启

维佳翻过一页,发觉和上一页对不上,他往后翻了翻,确定是缺了几页,也就继续往下看去。

的日子。

6月末的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板的儿子。那头问,“我爸呢。”他说,“老板不在,出去采购东西了,这几天让我代管。”老板儿子说,“那你和我爸说下,放了暑假我先去一个公司实习两周,然后再回来,估计七月中的样子。”

“暑假?多么遥远的词儿啊。”阿吉穿了条破了洞的内裤,光着上身,拿着一瓶啤酒在房间踱来踱去。她靠着墙望向窗外,喝了口啤酒,然后说,“我们走吧。”

“去哪。”他说。

“随便去哪,反正我也不想在这呆了,这死气沉沉的地儿。”她说。

他沉默地抽着烟,确实这几个月他们也攒了些钱,可是去哪呢。

第二天清晨,阿吉又在宿醉中醒来,闷热浑浊的空气让她有点反胃。她挪开他的胳膊,晃悠着下了床,打开窗户。朝阳如利刃般射入屋内,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已被撕裂,融入那光芒万丈的空虚之中。随后灌入的凉风让她清醒过来,她转身准备找烟,发现他正躺在床上和她对视。就在那一刻,他们同时意识到,他们走到了某个尽头。

他们像往常一样起床,穿衣,吃早点。到了中午,他说,走吧。她点点头,随便去哪,出发最重要。

他们拿出大部分的钱,买了辆二手车桑塔纳。

离开时他最后看了眼登记处,他又按了下计算器,那个熟悉的女声响起,归零。是的,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上车后他摇下车窗回望,梧桐树已遮天蔽日,阳光零碎地撒在旅馆墙壁上,像一个个细小的锯齿状裂缝,似乎这座失去灵魂的城堡即将坍塌。他看着那个曾经属于他俩的窗口,那个窗口凌驾于所有窗口之上,窗户敞开着,半扇窗帘像信子一样抖动着。他发动汽车。后视镜里尘土飞扬。

接下去的两个月,他们去了唐山,锦州,最后到了丹东。然后在9月末的一天,阿吉说,我想去你老家看看,艳粉街。

他们拿着地图,开着一辆红色夏利,避开大路,一路向北。


她只是个有罪的凡人哪

在我眼中却美丽非凡

但此刻啊

直到黎明前

且让这尤物睡在我的臂弯


“我挺喜欢这辆车的,”阿吉把手伸出车窗,拍了拍窗框上方,“要是敞篷就好了。”

“找个地儿,我把车顶给锯了。”他笑着说。

“你还嫌我们不够显眼么。”她撑着脑袋望向窗外,路上空无一人,两边是大片金黄的玉米地,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连绵的山丘,“看这里,像不像狂野西部。”

“嗯,我们正在横穿科罗拉多州,前面就是犹他州了,得小心那些该死的印第安人。”他说。

“这是哪部片子。”她说。

“没哪部,我瞎编的,“他说,“我倒想起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咱这是末路狂花。”风鼓鼓地钻进她的袖口,让她的条纹T恤起着波浪。她摇上车窗,两手交叉搂着双肩,蜷在了座位上。

经过一个水库的时候,他说,“要不要歇一下。”

她摇了摇头,“我有点饿了。”

他们继续往前开,看到前方路边有个土房子,一个人正在屋前干着什么活。

他们驾驶离公路,拐到房子跟前。屋前的人看到有车子过来,直起腰来,是个老汉。

他摇下车窗,“大爷,您这里有吃的么?”

“有。”老汉憨笑着,夕阳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就像此时这片褶皱的大地。

他熄了火下车,给老汉发了支烟。阿吉伸着懒腰,问,“大爷,您一个人吗?”

老汉说,“是啊,婆姨去城里帮忙带娃子去了。你们从哪来呀。”

“丹东。”阿吉说。

“咋会走这条小路呢,很少有人走了。”老汉说。

“我们,是作家,“阿吉撇了眼他笑着说,”我们就一路开车采风找灵感呢,没有目的地。”

“还得是年轻人,干的事儿我都听不懂了,我们只懂体力活。”老汉擦了擦额头的汗,脚下是一堆劈好的柴火,“现在体力活可不受人待见了。”

“都一样,都是混口饭吃。”阿吉说。

屋子不大,却干干净净,老汉忙活在土灶前,不一会儿屋里就充满了柴火香。

老汉摆上菜,放上碗筷,然后笑呵呵的问,“喝点酒不。”俩人同时说,“喝。”

老汉拿出几个玻璃杯,到墙角的一个瓦罐里舀上酒。

“是药酒么?”他看着杯子里黄颜色的液体,略有草药味道。

“对,”老汉笑着说,“我放了人参枸杞,里面还有蛇龟蜈蚣呢啥,”

阿吉拿起杯子尝了口,吐了下舌头。

他喝了下,“嗯,酒挺烈。”

老汉说,“这里混了不知多少种酒了,我每次开瓶酒,不喝完,剩下小半瓶就倒进去。”

他说,“这混的厉害了,难怪这么烈。”

老汉说,“百家酒,再加泡的那些物件,好东西来着。”说着和他碰了一杯。

阿吉说,“那你家里人平时来么。”

老汉说,“周末的时候吧,有时他们会带着娃过来玩上半天。这里以前是个小村子,零零碎碎有十几户人家,后来说要造大路,拆迁,拆到我的时候说路不造了。”

阿吉说,“怎么不去城里一起住呢。”

老汉说,“一个房子太小,住不下,另外在那边也不自在,在这一个人多好的。”

阿吉说,“我看这荒凉得很,你不怕遇个歹人之类的。”

老汉说,“我就一个老头儿,家里也没值钱的物件,恐怕贼都看不上。再说了,我老汉也不是吃素的,我可老山前线回来的。”说着老汉叹口气,“时代不同了,几十年前,我们国家谁也不怕,老美来了,打跑,老黑吃不上饭,我们自己饿着,给他们粮食。那时我们是个男人,现在我们是个娘们了,大使馆被炸了都不敢啃声。”

他和老汉碰了一杯,“是,我们一起敬下以前那个伟大的时代。”

阿吉沉着脸也举起杯子,“有的娘们可也狠着呢。”

他们推杯换盏,喝到深夜。老汉喝得醉眼迷离,嘴角淌着口水,拿起杯子和他又碰了一杯,说,“今儿开心了,多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今晚喝这么多肯定走不成了,不嫌弃的话住我里屋,我这椅子上一躺就睡了。”他也有点多了,又仰脖灌下一杯,然后他看到阿吉正撑着头看着他,没有笑,但那个眼神却分明在笑。他突然胃部一阵痉挛,从桌上撑起身子,然后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口。冷风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冷颤,扶墙而吐。风顺着脖子灌进他的身体,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瞬间泪流满面。屋前的场子上挂了盏昏暗的灯,在风中吱吱呀呀地摇曳,一些秋日的小虫劈劈啪啪地扑闪在周围。他看到下面一个废弃的树墩子上钉着一把斧子。

顾城为什么总爱戴着那些可笑的帽子。

顾城当时为什么会想到用斧子的呢?

那老汉,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实人。

不,平庸本身就是种恶。


他看到老汉粗壮的背,像个石碑。

他看到鲜血溅出,如晚霞般绚烂。


夜里,他看着她起伏在他身上,屏住呼吸,头渐渐往后仰,似乎要露出水面去透气。

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身上原始的力量,你像婴儿般单纯,要吃、要爱,要毁灭,完全不带感情色彩。


他起得很早,天很蓝,上面飘了两片棉花一样的云朵。他来到玉米地边尿了一泡,他看到玉米细须子上排着的细密的露水,在朝阳下闪着七色的光。他喃喃道,我看到了时间的流动。

他发动夏利,来到之前经过的水库。他停下车,从后备箱拖出老汉的尸体,然后蹲着点了根烟。他看着老汉背后那个裂开的伤口,有断裂的白骨戳在外面。是羊蝎子那个部位吧,他想。他站起身,绕着水库边走边看,挑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合适的石头。他从车里拿出绳子,一头绑在老汉腰间,一头绑上石块。他把老汉推下水库,然后跟着一脚把石头踢了下去。天边的云彩四散破碎,老汉仿佛被水下的某只手拽了一下,然后像龙虾一样弓着身子往深处退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墨绿的水中。他点了根烟,静静地看着湖水恢复平静,细碎的云朵如拼图般恢复如初。

回去的时候他开得很慢,他没关后备箱,每颠簸一下、车子就稀里哗啦得像要散架。他开着窗,顺着颠簸的节奏哼着小曲。“我tm这是彻底完蛋了吧,”他自言自语着,“不不不,我这是彻底tm超脱了。”

玉米地里跑出条土狗,它先是和车并排走着,然后上路跟在了车后边。他从后视镜看着它,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到了屋子前面。他下了车,蹲下唤它。它摇着尾巴过来了。他摸摸它的头,它蹲下吐着舌头望着他。真是条好狗。他从车里拿出剩余的绳子,把它拴在了灯柱上。他就地搭了个烧烤架子,然后聚堆了地上的柴火,点着。路边开来一辆车,一个彪形大汉摇下窗户,哟,整烧烤呢,有饭吃么。他摆摆手,今天不对外营业。那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开走了。

他进到屋里,捡起地上的斧子,看了看又扔回地上。他在屋里踱了俩圈,阿吉从灶头上拿了把菜刀递给他。他出门蹲下,亮出菜刀,土狗没有躲闪,反而亮出脖子,那里有一团洁白的绒毛。他捏住了它的脖子,摸到了它咕咕的叫声。他看到阿吉靠在了门口,笑着看他。他点了根烟,一刀下去,割断了狗身上绳子。他把烟扔到地上踩灭,对门口的阿吉说,我们走吧。

风吹动她的短发,使她看上去像在奔跑一样。

后视镜里,土狗还在跟着,渐渐消失不见。


走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先我而去的人

又狰狞着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孤零零地回头

远离死神之夜多么宁静


他发觉已经不适合大城市的喧嚣,千百张脸孔和眼睛朝他压迫过来,他弓着背,紧握着方向盘,手心腻腻地冒着冷汗。他本想绕城市而行,但阿吉执意要去艳粉街看看。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除了失去她。

路过一个大商场的时候,阿吉说,“稍微停下,我要上个厕所,憋不住了。”

他拐进商场对面的一个巷子,停下车,“我陪你去吧。”

“不用,就一支烟的功夫。”她下车关上门,绕过车头来到他的一边,然后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的几乎是悲伤的下垂姿势朝他弯下来,亲了下他。

他坐在车里转头看着她,看着她那娇小的身躯缓缓走过马路,融入人潮。

他等到了晚上。

他决定去找她,然后他觉得很奇怪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他走下车,觉得有点闷热像要下雨,但抬头却看见了漫天繁星,就像无数眼光正在监视他。他走过斑马线,身边人来人往,就像转的很慢的电扇叶子,在他身旁一闪一闪。到商场门口时,他眯着眼睛向里面看,他觉得里面太过明亮。他转过身,那条大街就横在眼前。慢慢地他听见了嘈杂,这声音越来越大,小孩的哭喊商贩的叫卖扩音器里的音乐刹车声自行车铃声皮鞋高跟鞋敲击着水泥地面。他捂住耳朵快速走过马路,穿梭在茅草一样的人群中,他觉得人们都在看着他,有些人脸像画出来似的,却很眼熟。

他走回巷子,想起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个巷子,他加快了步伐,似乎前方就是和她的初见,什么都还没发生。

他靠着车门,捏了捏扁扁的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点着。

烟雾中,他看到她从面孔的海洋中起身向他走来。

她再也没有出现。


我看到堂吉诃德进入荒山

写下信件

让桑乔带走

然后他脱光衣服

撞击一块大石头


我写下这些文字

正是为了摆脱这幅躯壳


3、

20年后。

维佳躺在床上看电视,常年的饮酒让他得了很重的关节炎,他已无法进山。而山里也正如他所预见的,已经变成一个景区。电视里正播着一个法制节目,是个庭审纪实,一个潜逃多年的连环抢劫杀人犯罪团伙被抓获。说是团伙,就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负责色诱,男的负责抢劫杀人。男的先被抓住,前几年就被枪毙了,女的刚在南方被捕。她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法官问她,除了上面说的这些,还有犯过其它案子么?女的沉默。法官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女的继续低头沉默。法官说,你认识一个叫阿撸么?女的抬头,你们找到他了?法官说,没有,你知道他在哪么。女的摇摇头,眼里刚闪现的光又黯淡了下去。法官说,99年,北京馨苑旅馆,外面院子里挖出一些尸骨,后来证实共有3人在那里遇害,是你们犯的吧?女的点头。法官问,你都参与了么?女的点头。法官说,那说下当时的情况吧。女的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小声说,当时住旅馆,看老板一个人独居,挺有钱的,他也成天对我色眯眯的,有天我把他勾引到我房间,阿撸进来就把他杀了。法官说,还有呢。女的说,后面也差不多,一般就抢点钱,遇到两个倔脾气的,就杀了。法官说,离开北京后呢。女的想了想说,还有几个吧,北戴河、丹东、沈阳,记不得了。

末了法官问她,你后悔么。女的说,没啥好后悔的,做都做了。用他的话来说吧,那是我们对这野蛮世界的野蛮回应。要说后悔,我就不该去南方。

维佳颤巍巍的关上电视,想起多年前交给警察的那份手稿,后来警察找他问话,没有透露太多,只是问他阿橹的事情,他说他也知之甚少。警察说他们仔细看了那份手稿涂掉的名字,应该是“自首”两字,里面写的就是他的罪行。维佳没说话,他也仔细看过,他觉得上面写的是“告白”俩字。

他抖抖索索地点了支烟,觉得脸上痒痒的,他知道那是泪水正流淌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他绝望地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杆枪。

那不过是他儿子的玩具枪。

 

本故事纯属虚构

1、阿橹原型来自于诗人阿橹

2、敖鲁古雅乡的众人原型来自于顾桃的《忧伤的驯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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