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久未散去,在川黔接壤的高山峻岭中,三辆轿车爬行在坑坑洼洼的国道上,逶迤前行,雾衬着山,如梦如幻。这是1986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们从遵义出发,目的地是仁怀县茅台酒厂。两小时后,轿车沿着赤水河谷缓缓行驶,看着河水一点一点现出古镇的倒影,似乎嗅到淡淡的酒香味。
我坐在桑塔纳副驾位上,第一次被抽调参加检查组,同车的还有我的上司建设部冯司长和国家税务局李处长,他们年过六旬在站最后一班岗。前面车里是省财政厅杨副厅长带队的一班人马。临近11时,车队停在茅台酒厂一幢办公楼前,一条“热烈欢迎国务院税收财务物价大检查贵州组领导莅临指导”的横幅下站着一排干部模样人,司机小刘说他们是县、镇和厂的头头们。
在一番习以为常的寒暄、握手、介绍后,一行人马被请到会议室。一杯茶的功夫,两鬓白发的冯司长站起来说还是先参观工厂吧,于是众人又鱼贯而出向车间走去。
酿酒车间沿河而建,远远看去一排排低矮的厂房冒着蒸汽,走近一扇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刚蒸过的酒糟被撒在地上,冒出白色雾气,散发出浓烈的糟香味。五个脸色黝黑发亮的汉子裤腿高高挽起,光着脚板在灼热的紫色酒曲旁前后穿插,用木铲子犁地似的把酒糟翻开,像用整个身躯在耕耘,地面呈现出被酒腻子浸透无数次后的深褐色。面对此情此景,让我很难说出他们是工人在做工还是农民在种地。
接着参观酒窖。深黑色的木屋檐,黄褐色的土坯墙。据介绍,这里冬暖、夏热、少雨、少风,独特的气候十分有利于酿酒中微生物的栖息和繁殖。酒窖内横平竖直排列着整整齐齐的酱釉大缸。袁厂长掀开一个盖,用小搪瓷缸盛了一杯酒递给冯司长,只见他一饮而尽,面色不改。恍惚中,有人也递给我一个杯,说请我尝尝,顿时,一股浓郁的味道扑鼻而来,我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也只能像征信地小呡一口,确实感觉酒香浓郁,入喉甘冽。
完毕,大伙又被引到厂区招待所吃午饭,厂方热情好客,摆了几桌,每桌中央放着数瓶茅台酒,一切都顺理成章,我想马上又要进入一次次受宠若惊却无可奈何的敬酒碰杯环节了。突然,身边的冯司长对我说:“小郑,你跟他们说,下午要开会,中午不喝酒”。我赶紧走近杨副厅长传达冯司长指示,他脸上露出了难为之情……最终,还是避免了那些我不乐见的尴尬事发生。
吃饱但没喝足,客人们被安排去休息。我央求小刘带我去赤水河看看。小车沿着河边的道路行驶,一边是略有层次的梯田,远处的丘陵、河道纵横交织,隐隐约约有雾霭般的蒸汽飘着,空旷的道路上没有几辆车,一个少年在玩滚铁圈,一个中年艄公站在船头,一个老妇人背着竹篓,直觉告诉我这里还是一个比较闭塞的地方。
当年高考复习历史读过红军四渡赤水,第三渡就发生这里。1935年蒋介石准备进攻黔北地区,集中了大批兵力逼进遵义,毛泽东指挥红军四渡赤水,巧妙地跳出了蒋介石苦心设计的包围圈,把几十万敌军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神秘的赤水河是长江上游的支流,这是一处水流不太喘急的河段,岸边的浅滩逐渐融入颜色深邃的河心。赤水河还不能通航,两岸全是酒厂,站在三渡赤水的发源地,让我感慨万分,一种莫名的情怀由然而生。
小刘很健谈,他说已记不清多少次来茅台镇了,大都是陪北京的领导,第一次碰上不喝酒的检查组。他欲言又止,只说回头会有惊喜等着我们。
等我急忽忽赶回厂里时,下午的汇报会开始了,我看见坐在会议室中央的冯司长瞄了我一眼,拉长着脸,略带愠色地正在听袁厂长今年自查的情况汇报。还好刚刚开始,我在后面坐下开始记录。我的主要工作是写简报,这点对我而言是轻车熟路。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中间也没有休息,镇、县、市领导和杨副厅长、冯司长先后发言,是一些耳熟能详、司空见惯的客套话,和高调的八股语言。
开完会准备启程,我回到车里,小刘神秘地告诉我,后备箱有三箱茅台,我拉开车门要去告诉冯司长,小刘说冯司长已经知道了,我无言以对,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冯司长也回到车里,神采奕奕地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对我说:“小郑,咱们打道回府啰。”
车队再次踏上那条省际公路 ,我重新看见幽绿平静的赤水河,细碎的涟漪难以辨别,山色一下变得暗淡苍莽,淡淡的酒香随同那个镇、那些厂渐离渐远,那里储藏着权力和财富,历久弥新。不久,前方开始闪烁着零星的光量,一个城市的轮廓时隐时现,那是一个红色圣地,我们正投入她的怀抱。
后记:1989年我辞职去了海南;1999年冯司长肝癌晚期不幸去逝;2001年贵州茅台上市,如今市值达3万亿;2019年茅台集团董事长及12名高管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