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谦一只鼻孔叫关那利斯,另一只叫史特拉底华斯。""什么?"我没听懂。莫家谦却已哈哈笑起来。我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他俩之间的笑话,他们之间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谊有什么用?我慨叹,立刻贬为陌路人。女人与女人的友谊管个屁用,看看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我与涓生结婚十多年,从来没有这般喜形于色,心满意足的情态。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记在心上。"她不经意地说。"你原谅我吗?"我老土地问。她很诧异,"我们以后别提这件事好不好?"她不再骂我讽刺我。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将我们这一段亲密的感情结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我无法力挽狂澜。呆了一会儿我说:"是我不好。"多说下去更加画蛇添足,我转身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背后总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后呢?我看看自己的双腿,真的该自立门户。
我问张允信:"什么叫做关那里斯?史特拉底华利斯?""啊。两个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纪制小提琴大师,这些古董琴音声美丽,售价昂贵,有专人搜集。"哼!原来如此,大概莫家谦也想染指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说他鼻孔大,会花钱。
我穿着新买的一套白色洋装。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觉,一种浪费,豪华的奢侈,牺牲得起,有何相干。(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时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约三十年前吧,父亲带我参加西式婚礼,吃奶茶时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搁碟子上,大大的出过洋相。至今难忘。后来做了母亲,便把安儿带出来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没想到平时来惯这一招,太过得心应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时候,也用将出来,一时间对自己的圆滑不知是悲是喜。一个人吃得亏来就会学乖,想到那时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动手,只在厅堂间踱来踱去,晚上陪他去应酬吃饭,也不觉有什么欢喜,现在想起来,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动了,求我复合,我又为什么一口拒绝?真的那么留恋外头的自由,不不,实在每个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我笨,身边立刻换新人,史涓生觉得我有药可救,我又爬回他身边。我做不到。一年多来我见识与生活都增广,又能赚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头,这一仗打到最后,原来胜利者是我,我战胜环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却无半丝欢喜。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强忍心中悲痛。"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我说:"你不会明白的。""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们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远不要离开你。""是,我怕转变,即使是变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说,"难道我不应当害怕?多少个夜晚,我恶梦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泪淌下来,"什么时候,感情丰富,记念故人也算是错?也许我永远不会活得似一个潇洒的机械人,我没有这种天分。"唐晶眼睛看着远处,"那不外是因为生活并没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为机械人。"她轻轻说,"子君,我们就要分手,可否谈些别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否快乐?"我本然问:"你快乐吗,唐晶?"忽然她转过脸,我知道她也哭了。多年的朋友,我恻然,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见。
我知道再要说体己话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现时的身份是莫家谦太太,耳朵专门听他的说话,心专门为他而跳,每一个呼吸为他而做,旁人还能分到什么?"祝你们永远幸福。"我老土地说。莫家谦说:"谢谢你。"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情,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