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小松六岁以前,一直生活在东北关外。有一段时间,他老是反复做一个梦:冬天的原始森林里,白雪皑皑,两只黄鼠狼在雪中追逐,嬉戏,像两只棕黄色的绒条在滚动。不远处,林间灌木丛中,一只猎枪缓缓抬起,瞄准,“嗵”的一声。一只黄鼠狼中弹倒下,鲜血汩汩流到雪上,很快冻成了红色的冰花。另一只黄鼠狼凄厉地惨叫着,龇着尖锐的牙齿,朝灌木丛扑去。又一声枪响后,那只黄鼠狼腿上中弹了,它蓦地停住,掉头叼起死去的黄鼠狼,一瘸一拐地跳着,跑着,很快逃得无影无踪。
小松很怕梦中黄鼠狼龇牙的样子,好几次,他想跟爹娘说起这个梦。可是,未等他开口,娘灵芝就打断他的话头,说:小孩做梦,旮旯驴腚。一边玩去!
(一)
小松八岁那年,爹德树带着他和娘回到了山东老家。关外混不下去了,到处闹胡子,天寒地冻的,找口吃的都难。回到老家的土屋里,街坊邻居好歹能接济一下,渡过难关。开春的时候,德树在村后开辟了一块地,种上了玉米和大豆,当作全家的口粮。日子要是就这么过下去,也算平安。
可是,村里的德昌大伯总是来找德树,拉他参加一个什么团。他说:德树啊,你只要跟着我混,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吃的喝的没了,咱们自有地方去取,要多少有多少。
德昌还向德树炫耀,他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只要德树加入他们的组织,他也会向德树传授这种功夫。
德树信了。他果真跟着德昌混了,再也不回家。
德树不记得是第几次去张大户家了,每次都是夜里去夜里回。这一次,他抱着张大户家一个铜盆,还没走出院子时,门外围上了袁都督的兵。每个兵手上都擎着一把洋枪,跟猎枪一般长。袁都督手一挥,万枪齐鸣。
德树胸口像被人狠擂了一拳,倒下了。他奶奶个腿的,就这么死了?他抬了一下头,看见德昌身上早已被打成了筛子。原来,他的功夫,在洋枪面前不中用。
(二)
灵芝得知德树死讯的时候,伏天刚刚过去,她正在玉米地里和小松一起锄草。小松长得瘦干干的,个头不高,倒像六岁的孩子。
灵芝放声嚎啕,小松手足无措。
“你爹死了,你怎么不哭啊?” 灵芝哭了一会儿,转过脸来数落小松,“以后咱娘俩可怎么办啊?”
“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管过咱们。”小松突然冒出一句。
“你这个不孝子啊!” 灵芝继续仰天长哭,“德树你这个没良心的,就这么撇下我们娘仨走了啊!我肚子里这个,谁来养啊?”
小松抬头望望天,透过玉米叶子缝里,看到碧空中白云点点,有一只麻雀尖叫一声飞过,很快不见了。
灵芝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已经七个月了。
自从德树半年前参加了那个什么团,他就没有回过家,也没有音讯。没想到,第一次收到口信,竟是最后一次。
德树下葬后,灵芝整天哀哀地哭。没多久,她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孩。
“赔钱货!”一听是个女孩,灵芝连孩子的脸都没看,就对接生婆说,“送人吧。”
“不,这是我的妹妹,给我留下!”小松吼了一声,眼睛瞪得像只小豹子,把接生婆吓了一跳。
就这样,小梅由哥哥罩着,留下了。
以后的日子,只要有小松一口吃的,就有小梅的。
小梅长大了,哥哥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三)
德树坟上的草一尺高了,混杂着蒺藜,东倒西歪。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小梅四岁了,小松带她去德树坟前割草喂兔子,小梅不知道那茂密的青草蒺藜土包下面,掩埋的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眼前的哥哥一个模样?
“那年爹离开家时,跟娘说,等他发财了就回来,盖一座两进的院落,他和娘住后院;我娶了媳妇,住前院。院子里要栽一棵石榴树,一棵柿子树,还要养一条狗,看家。”
“哥,那我住哪儿呀?”听到小松描绘的院子里没有自己的住处,小梅有点着急。
“傻妹子,有哥住的地方,就有你住的。爹说了不算,哥说了算。”小松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德树的坟,好像是专门说给他死了的爹听。
这一天,兄妹俩回家后,发现娘灵芝病了,浑身烧得火烫。小梅急得哭起来,小松瞪了她一眼:“哭什么哭!快给哥端盆凉水过来。”
这一夜,小松把毛巾浸湿,拧半干,敷在灵芝头上,反复无数次。小梅趴在灵芝脚下,睡得像个小死猪一样。
灵芝的烧没有退,整夜都在说胡话。小松打了几个瞌睡后,睡不着了,他侧耳倾听娘说的胡话,开始害怕起来。娘的口中,分明是一个男人在低语,像是爹的声音。
“天天被这个臭娘们骚扰,烦死我了。十年前我枪杀了她男人,她从此缠上了我。”
“真想让你早点来陪我,我想你啊,可又心疼这俩孩子没人照顾。”
“四年前轻信他人,跟着他们去送了命,我懊悔啊,真该和你们在家好好过日子。”
“谁说死了就安宁,十年前造的孽,让我死了也不得安宁。”
天蒙蒙亮,小松出门,叫来了村里的神婆,给娘看看病。
神婆子在屋里东瞧瞧,西闻闻,装模作样,念念有词。忽然大笑一声,对小松说:“你爹惹了黄大仙,在地下遇到麻烦了,他的魂儿来找你娘求救哩。”
“怎么办?”小松有点儿慌,他不相信什么鬼魂儿能造了反。
神婆把解救的方法,附在小松耳边悄悄说了,就像怕被空气中的其他鬼魂儿听见一样。神婆把小松递给她的银元揣进斜襟大褂的衣兜,临出门时又从院内酱缸里捞了两根酱萝卜,走了。
小松让小梅在家看着娘,自己扛着一捆麦秸草苫子,来到爹坟前。他把苫子绕着坟包,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坟上的青草和蒺藜一点也看不到。然后,他点火,燃烧。
烧着的苫子烤干了青草和蒺藜,坟头上火焰腾腾,不一会儿,焦土裸露,整个坟包成了一个烤焦的大窝头。
烟雾缭绕中,小松看见一只黄鼠狼从坟里钻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闪电一样,一瘸一拐逃走了。
回到家,小松听到屋里传来小梅低低的哭声。他心里一惊,急忙跑进去,发现娘灵芝仍然高烧不退,他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愤怒。
夜里下起雨来,雨水滴滴答答,落到屋檐下。
小松不敢睡,他怕一睡过去,再也看不到娘了。
灵芝继续说着胡话,这一次,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在吵架:
“你们娘们几个过得舒舒服服,凭什么烧了我的屋?”
“那是我男人的屋,凭什么说是你的?我男人不稀罕你,你天天赖在我男人身边,不要脸!”
“我找了你们整整十年,好不容易找到,竟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为我男人报仇,我不甘心。我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宁!”
“我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跟你评评理。他死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
(四)
天亮的时候,小松困得忍不住打了个盹儿,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娘的烧还是没有退。他站起身来,给娘换了一块湿毛巾,覆在额头上。他给熟睡的小梅掖了掖被角,从堂屋墙角拿起一个捕鼠夹,转身走出屋门,又从院子里的麦秸垛上抽出一把干麦秸,扛上锄头,在晨曦中走出院门。
小松来到爹德树坟上,在上次黄鼠狼逃出的地方,放好捕鼠夹。然后,他把干麦秸点着,用手扇着,让冒出的烟进入洞中。他看着头天已经烧成焦土的坟包上,一夜之间,竟有新的草芽冒出了头。
麦秸草还没有烧完,一只棕黄色的黄鼠狼逃了出来,撞在捕鼠夹上,前爪被夹住了一只。黄鼠狼吱吱叫着,拼命挣扎。小松怒从心头起,抄起锄头就要抡过去!
黄鼠狼叫得更加凄惨,眼中竟流下泪来。小松忽然发现,那只黄鼠狼后腿上有一弹丸之处没有毛!他猛地想起了小时候经常做的那个梦,还有娘夜间念叨的胡话。原来如此!十年了,它始终没有忘记。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他放下抡起的锄头,松开了捕鼠夹。黄鼠狼立即跳起,一条后腿瘸着,匆忙逃走。小松站起来,看着黄鼠狼逃到不远处的紫穗槐下,停下来,回过头,亮晶晶的眼睛看了看他,作了一个揖,然后逃走看不见了。
小松回到家,听见小梅在屋里说着笑着,像只欢快的小麻雀。灵芝退烧了,病好了,她开始下地走动,到处找水瓢,准备生火做饭呢。小松放心了。
此后几年,一直无事。小松慢慢长大了,他勤劳,肯吃苦,头脑活泛,终于攒钱盖起了两进的院落,院子里栽了一棵石榴树,一棵柿子树,还养了一条狗。他住前院,灵芝和小梅住后院。
小松娶亲那天,灵芝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夜里,她看见房梁上蹿过一只瘸腿的黄鼠狼时,她笑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灵芝去世了,脸上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