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第一遍读《红楼梦》,贾迎春是第一个吸引我的美女。曹雪芹用四六骈体二十四个字描写了林黛玉眼中的她——
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曾有评论者认为曹公的描写很敷衍、很俗套,是古代描写美女的陈词滥调,与下面贾探春“顾盼神飞,见之忘俗”那种呼之欲出的性格形成天壤之别,由此得出结论——曹雪芹根本没有用心描写贾迎春。
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想想就是很美的。荔枝和鹅脂都是及细腻雪白的东西,可见这位二小姐皮肤相当好,不仅润滑,而且白——“白”也是古代美女的一个重要标准。但是,“白”也会很容易产生一种联想,那就是成日不见阳光,比如那个十六年呆在古墓里的小龙女。
贾迎春的人生也很少有灿烂的阳光。
她的出生就很晦暗,人生的起跑线,第一步就先输了。她的父亲贾赦本人就不招贾母喜欢,在与二房的争宠中输得挺彻底,而贾迎春又是这位不争气的老爹的妾室所出,而这位妾室又死得早。(《红楼梦》从未正面写过迎春的母亲,她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不过迎春的奶妈赌博被抓后,邢夫人曾经埋怨过一句“你的娘比三丫头的娘强百倍,你也应该比她强才是。”可见迎春的母亲和赵姨娘一样是个“姨娘”。)
出身虽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迎春的生活质量,但探春一样在贾府挣出了一片天地。迎春自身的性格也有很大问题,她不会挣,只会一味地退缩。
闫红早就说过:在大家族中,长辈的宠爱也是稀缺资源,需要凭借自身努力去赢得。而不“积极求上进”的结果,就是如迎春一样,分配到的资源越来越差,而这些劣等资源又反过来增添了她人生的晦暗色彩,如此恶性循环。她的丫头为了一碗炖蛋大闹厨房,后又与人偷情暴露(虽然这一节现代人有另一种看法,但对于循规蹈矩的迎春来说,无疑难堪至极);她的奶妈因为聚众赌博被抓;她的下人偷了累金凤倒卖……
淫、赌、窃,在二小姐的房里全发生了,虽然没有意见和她本身有关,但是人们会怎么看迎春?连奴才都毫不避讳地人前人后称她“二木头”。到了这种境况,她也只有躲到《太上感应》的世界里寻求安慰了。
贾迎春出嫁后,宝玉有一日紫菱洲,见楼去人空,很伤感,写了一首诗: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于是人们便被贾宝玉的手足情深感动了。可我却觉得这份情很廉价。且不说诗写得很俗套,很有些古代文人盼着老婆早死好有机会写悼亡诗的感觉。就看贾迎春住在大观园的时候,贾宝玉对这位二姐姐就敷衍得很,我甚至不记得,书里有写过贾宝玉特地去紫菱洲看望这位姐姐的情节吗?
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大观园来了宝琴等一干新人,宝玉急着要起诗社,探春说贾迎春还病着,人不齐。贾宝玉马上就说:“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可见在贾宝玉的心中,迎春根本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诗社带上她纯粹是情面,甚至说得难听点,她不来——更好。在贾宝玉的心中,也许这位木木的二姐姐是没有档次和自己一起玩耍的。
其实不仅仅是贾宝玉,稳重会做人如薛宝钗,在诗社众人起诗号的时候,随手一指:“他住着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请注意这三个字“就完了”,令读者甚是神伤。大家快点开始吟诗作对吧,何必为这些不重要的人物伤神呢?随便打发了就完了。
薛宝钗是个很周到的人,她和袭人推心置腹,送金钏“旧衣”(究竟衣服是新是旧,大家自己琢磨),但是薛宝钗丝毫不会在迎春、惜春身上费精力,因为这两只不是“潜力股“,没有上升空间,不值得她投资。
很多人都觉得曹雪芹不喜欢贾迎春,至少是缺乏耐性。元宵节元妃从宫中传出灯谜,只有两个人没有猜到——贾迎春和贾环。写贾环,完全是讽刺的手法,他自己做的那个灯谜也是一塌糊涂。但是贾迎春,我一直很怀疑,她是真的猜不出吗?看她做得灯谜,还是中规中矩的,元妃的灯谜其实并不难猜。是不是这位熟读《太上感应篇》,最懂得”道不可道”的二木头,忽然在接近谜底的那一瞬间感到了一种难以捉摸的恐怖?以她怯懦的性格,她选择了噤声不言,就如她在面对累金凤事件时的自我麻痹?
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一种姐妹和贾宝玉都做了诗。元妃看了说:“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姐妹所及。”这是谦辞也是实话。而在“愚姐妹”中,迎春的尤其不好。“旷性怡情”一首,二十八个字说了和没说一样,全是陈词老调。
但是颔联那句“奉命羞题”四个字,很耐人寻味。
她的一生都是在“奉命”中以害羞、退让的姿态活着。
迎春的一生,是从开始就看得到结局的一生,其中没有任何意外,她只是从一个很坏的开始,一步步走向更坏,最后毁灭。
有一些人,如探春,她可以在阴暗中奋起,用生命燃烧起彩霞,冲出晦暗,但是这是需要极大的能量的。更多的人,则是如迎春一样,在阳光的背面,慢慢失去生命的光泽,直至死亡。(作者: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