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今年 八十几岁了
八十几呢 我记不清了 问她 她也说不清 前两天你问她 她可能还很确定 过几天再问 说不定就糊涂了
奶奶有很好听的名字 姓孔 孔夫子的孔 叫祥玉 奶奶是童养媳 这一论断好像来自母亲那里 我直到二十岁时 也从没告诉过旁人——奶奶是童养媳 不是觉得没面子 而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母亲总是说 奶奶这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大苦没受过什么大难 即使她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旧社会 小的时候 被父母从老家带来寄养在爷爷家 长大了给爷爷做媳妇儿 先后养育了八个孩子 一个女儿送人 爷爷在家里排行老三 旧社会里“三”仿佛带有很不吉利的含义 宗族家庭中 老三是不能做当家人的 因此 后来分家产的时候也没有分到多少 老两口就这么拖拉着八个孩子 一个个养大成人
小孩子大概是无法感受到大人之间隐藏的爱意的 不过听母亲讲 奶奶素来胆小 晚上从不出门 因为这个原因 白天的时候爷爷即使走得再远 晚上也一定会回家 想一想 记忆里好像确实是这样
父亲在一众姐弟里排行老小 二十三四岁结婚 有我的时候奶奶已至花甲之年 我儿时记忆的起点 便是爷爷奶奶家那个古朴宽敞的青砖瓦房院子 彼时年轻人流行外出打工 姑姑伯伯们都在外地 小孩子留在爷爷奶奶家 我虽然最小 却很少受哥哥姐姐欺负 想来可是得益于奶奶的庇佑 小时候因为调皮惹恼爷爷倒是常有的事 挨打是难免的 奶奶总会在一旁劝阻“别打坏娃娃” “老是捶孩子后背 你震着她心了”……说真的 其实爷爷打得一点儿也不疼 但是正因为有奶奶心疼 我才敢装模作样地大哭 哭过之后 奶奶会从村里小卖部那里买方便面来哄我 这是一个固定的循环模式 像跳格子游戏一样 我清楚地知道我会从这一步走到那一步 因为有人疼爱 所以可着劲儿躁也有恃无恐的那种心情 现在想想 竟只有那时候才有
小时候身体不好 小毛病从不间断 父亲母亲常年在外地 是只有从电话里才能感知的存在 印象里有一个雪夜 我发高烧 奶奶背着我 深一脚浅一脚去大夫那儿看病抓药 可是那时候爷爷去哪儿了呢 奶奶不是胆小晚上不出门的吗 我讲给别人听时他们都会这样问我 现在想来 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我也不知道了 可能是烧迷糊了做的梦也不一定吧 唯一奇怪的是我竟至今感受得到那个雪夜趴在奶奶背上的感觉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一向健壮的爷爷突然离开了 小院里的大家也开始一个个离开 读书 工作 或是成家 到后来 小院也没了 空巢老人——奶奶带着留守儿童——我一起搬了家 新家后来留给我唯一的记忆只跟房子旁边那条小路有关 当时六年级学生改在初中部上课 学校离家远 需要住校 一周放一次假 每周日我去上学的时候 奶奶都会站在路旁 目送我离开 我走得越远 她的身影就越小 慢慢地 变成一个点 再后来 就连点也看不见了
那个时候 我心智初开 朋友不多 是孤独感最强大最无力抵抗的阶段 但奶奶不是 尽管家里多数时候只有她一人 我仍然从她身上察觉不到一丝颓败 她的心境是异常平和的 有的时候 单是搬个小椅子坐在院子里冥想 她都能不言不语待一整天 要我 大概是两个钟头也会觉得很难熬吧 于是我惊羡于奶奶的超脱 同时却又想不明白 问姐姐 姐姐说人老了 心如止水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 我一直想 要是自己可以像奶奶这样心如止水 或许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吧 什么时候才可以达到那种状态呢 我这样盼望着
然后呢 没等到我升高中 奶奶终于也再没有独自在家等我放学 她的身体状况开始越来越糟 二姑父是医生 二姑回来把奶奶接去她家 奶奶走了之后 我过过一段一个人生活的日子 连家里钥匙都找不到人可以分享的日子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我会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问 奶奶什么时候会回来 那时候我是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 有些时候 不是你期盼 你祈祷 你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的 哪怕是谈不上什么奢望的常人都有的普通生活
而奶奶呢 常年病着 几个儿女家来回流转 带着几床被子 几包衣服 好像那些 才是她的全部家当 我也终于很少再见到奶奶 只在每年春节时候 父亲会把奶奶接回家 安置在厢房
“老年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丧失” 日渐衰老的奶奶终于也丢掉了她原有的详和 她开始任性 抱怨 不满 像个小孩子一样闹脾气 为了博取关注和陪伴 奶奶采用了最笨拙的方式 而大人们大概也不尽懂吧 奶奶的病情反复拖拉了好几年 他们的耐心以及亲情味儿越来越经不得折腾 想来人大抵是耐不住久磨的 我们 终究都给不了奶奶想要的陪伴 成长 已经渐渐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上大学以后 我开始频繁梦到掉牙 和着血牙齿一点点碎掉 痛感既清晰又麻木 想到奶奶拖着她的那些家当来回“搬家” 我就会陷入到一种深刻的无力状态里 那种无力像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把打着吊瓶的爷爷的手捧在手里 我告诉他再有几天他就能好起来 不用再躺在床上输液了 上帝作证我真的这样想 可是爷爷没有说话 他已经病到近乎失语了 他只是睁大着眼晴定定地看着我 像是要把我整个人盯穿似的看着我
直到后来 我每每回想起这个眼神 都会被拖进那种无力
随即
成了一滩无法自理的烂泥了
“我们似乎总会在某天爆发性地长大 爆发性地觉悟 爆发性地知道某个真相 于是原本没有什么意义的 时间的刻度 便成了一道分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