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下去,剩下蝉虫,躲在暗地里鸣叫。清凉的风吹散整个白天累积的余热,天边大朵大朵橘红色的云,慢慢褪去,黑夜正逐渐浸染黄昏。
王老头背靠着一个墓碑,墓碑前有个细小的篮子,许多竹篾已经断裂开了。泛黄的瓷碗压着篮底的一个破洞,碗里是大块大块的肉。王老头细心的用纱布把肉罩好,防止蚊虫接触,然后他蹲在墓碑前上香,烧纸。
做好这一切之后,似乎就失去目标了。他照例是神情茫然的看着远方,头上细小的蚊虫盘旋在他的头顶,或许是老了,看不见了,或许是不想动,任由它们纠集在一起。
已经磨的发亮的拐杖放在一旁,短袖下露出王老头那干枯的手臂,就像已经死去多时的灰褐色树枝,皱巴巴的皮肤上布满了斑点。
蚊子全副武装的停留在他的手上,摆开了吸血的阵势,很久之后,他才有了些许知觉,回过神来的时候,月亮的光辉已经均匀的洒在了地上。
他喃喃自语,老伴儿,生前我舍不得让你吃鱼吃肉,你死后才发现我原来有多自私。这就是报应啊。
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眶里滚了出来,最后变成嚎啕大哭,漫山遍野的虫鸣,此起彼伏,争相应和。
那些对老伴横加苛刻的画面,就像没来由吹刮起的晚风,一阵阵在王老头心里翻腾。
场景里有蹲在池塘边洗衣的瘦小身影,有躺在床上因疾病缠身辗转反侧的绝望呻吟,有关掉了灯静坐在屋子里无声的灵魂。
王老头特别喜欢怀旧,似乎上了年纪的人,都想用回忆证明自己曾年轻。他有时会望着墙上的二胡发呆。老伴的呼声从厨房喊出来,叫他帮忙洗碗切菜,他听见了,却侧侧身,假装没有听见。
“死老婆子就会天天喊!”他嘟囔了一声,随即走出了房间,坐在大门前的石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里边是些泛着黑的烟丝,还有裁的端正的白纸。他熟练的把纸摊平,用大拇指和食指从袋子里夹出些许烟丝,用纸卷好,并放在嘴上用舌头舔了舔,粘好后,拿出了打火机点上。
等他吸烟完回到屋里的时候,老伴刚好把菜端上了桌。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用碗边的筷子胡乱的在菜里搅拌一通,顺手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天天吃萝卜,你还没吃腻么。”
老伴面色平静的把饭盛到碗里,走到了桌旁坐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一到冬天腿就疼,走不了太远,地里还有白菜,你下午去抱些白菜回来吧。”
“哼!”王老头随即甩手出门。留下一句话,“床头堆积的衣服好久没洗了,一股味,记得洗!”
王老头手提一棵白菜从地里回来,路过池塘,看见老伴站在池塘边用水泥铺成的台阶上,弯着腰吃力的用水桶从池子里舀着水。她的脚边是一堆铺开打湿了的衣服。
她看见了他,用冻得通红的手对着他来的方向挥了挥,“天太冷,衣服不拧就不容易干,快来帮帮忙吧!”
他停下,把提着白菜的手摊开,“喏,我还没吃饭,肚子饿着呢”。然后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老伴回到家的时候,锅里已经粒米不剩了,桌子上摆着王老头吃过的菜,她凑过去看,只见碗里零星飘着几片细小的菜叶,剩下的都是汤。
她叹了口气,把手放在火炉上慢慢烘烤,知觉恢复了后,她淘米煮饭。在屋里四处寻找,可是除了门口那一堆扔掉的白菜叶子外,她再也没有找到其他的白菜了。
待饭熟后,她将就着王老头留下的白菜汤,一点点吃掉全部的米饭。
黄昏,王老头将手负在身后,慢悠悠的走回来。期间他是去串门了,和村里其他老人一起侃大山,聊了聊以前的艰苦岁月。
老伴问他,你就只切了一棵白菜回来么?
王老头心满意足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怎么,难道把所有白菜都搬回来么?过年怎么办,来客人了怎么办?”
“噢,你是想说你没吃到白菜吗?你不知道油都在汤上吗?我给你留点汤,是把有营养的东西都给你,还不知足!”
老伴站在门口,瘦小的身影隐没在巨大的阴影里,她什么话都没说,转身把屋子里的灯打开,昏黄的灯透过玻璃射了出来,照在王老头略有愠色的脸上。
用了六年的炉子坏了,没法生火煮饭,寒气逼人的时候,王老头躲在床上骂老伴,“你生火的时候不知道轻点啊,现在坏了,让我陪你一起冻,一起饿!”
老伴说我这不也饿着冷着吗,你起来去买吧。
“是你弄坏的,又不是我,凭什么我去。”
王老头翻身和衣躺下,“我再睡一觉,你快去快回,我还等着吃饭。”
老伴打开衣柜,从最下层的抽屉里翻了很久,最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布袋,里边是一些零碎的钱,她走到床边说,“我就这点钱了,不知道够不够。”
王老头腾的坐起来,“不够不知道赊欠啊!啰哩啰嗦的!”
老伴嘴里嗫嚅了一声,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把布袋里的钱都放进毛衣的袋子里,走出了门!
火炉不重,可是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走起路来相当吃力,特别是在雨夹雪的情况下行走,地面结冰了,走路打滑,还要提防着新买的火炉不要摔坏了。
王老头在床上躺了好久,只觉得被窝里越来越冷,想来想去,决定先去别人家热乎一下。
当他把门打开,看见屋对面的老伴正提着火炉回来的时候,他笑了一下,随即马上把门关了,脱掉衣服,又重新回到被窝里。
他不知道的是,他正关上门的时候,他的老伴脚底打滑,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她的手一直扣着火炉的提栏,防止它裂掉。
从那回来以后,许是受了风寒,老伴开始咳嗽,做起事来不太利索。
王老头一脸嫌弃的对她说,你别咳嗽着让唾沫飞进菜里了。
顺便着王老头还会提一句,别指望我去买药,又要花钱,多喝开水就好了。
老伴把这一切都接了过来,默默的忍着。
直到大年三十的这天,老伴赶早起来做饭,刚站起来,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人在医院,她的妹妹来看她,王老头不在身边。
老伴的妹妹红着眼眶对她说,“姐,小军去的早,姐夫靠不了,你也没其他可依靠的人了,来我这边住吧。我来照顾你。”
老伴问,“王老头呢?”
她妹妹吧嗒一声就哭了,“姐你还惦记着他干嘛?他乐呵呵去他哥哥家过年去了。”
“谁叫我当初嫁给了他呢?”
“可是。。。”
可是卡在了老伴妹妹的嘴里,没有说出口。不几日,老伴办了出院手续,拒绝了妹妹的好意,就回了家。
正是正月,亲戚们带来了很多补品,也有大鱼大肉,老伴身体并没有好转。
她躺床上,脸色蜡黄的对着王老头说,我想吃我妹拿来的猪肚,你能不能做给我吃?
王老头坐在凳子上,用小拇指的指甲掀了掀牙缝里的肉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过几天吧,过几天我哥要来,到时候一起吃,不然他们来了没好菜招待。
老伴眸子里闪着光的期待,一点点暗了下去。
入夜,老伴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身体里住着千万匹马,它们随着血液四处窜动,撕扯血管,并随时想要突破皮肤呼啸着跳出来,萌生出锥心刺骨的痛。
王老头用呼噜声抗议了好几次,最后不耐烦的说“你还让不让人睡啊!你不睡外面呆着去,别打扰我!”
老伴在他的责骂声里起来,摸索着把衣服穿上,出了卧房,到了外面的房子里,把灯打开,一个人坐着发呆。
王老头的声音又响起,“深更半夜的把灯打开,不要钱啊!”
老伴只得把灯关掉,在返回凳旁边的过程中,踩到了一个松了的木板,摔倒在了用来装煤灰的灶中,爬不出来。
她只得大声喊王老头,王老头怒气冲冲的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拧起她那瘦小的胳膊,用力甩在了凳子上,然后闷声又回到了被窝里。
屋子里没有生火,寒冷依旧,老伴在屋里坐不住,只好又蹒跚着回到床上,这次,身体再痛再不舒服,一声不吭的忍着,身边王老头的鼾声有节奏的响起。
老伴还是没有吃到她想吃的猪肚就走了,医院里她妹妹停顿了的可是,可是你却时日无多啊,医生都说还不如用治疗的钱好好让病人吃喝。
她身体僵硬的那天早晨,王老头还用手推搡身边的老伴,说你今天怎么还不起床做饭!
灵柩停在屋中央,王老头似乎一时还不能接受老伴的贸然离世,他东碰碰,西摸摸,想找到老伴在世的半点痕迹。
那个永远不知道还口的老伴就消失了?就不见了?就不听我颐指气使了么?
他照旧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回头,好像还能听见老伴在厨房里叫他去洗碗切菜呢!
可是她的妹妹已经在着手整理她身前的遗物,他站在旁边,看着老伴的衣服,裤子,鞋子,还有那个黑色的布袋,通通被她一并扔进了火盆里,烧给了另一个世界的老伴。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发疯似的从柜子里把藏好的猪肚拿出来,拿起案板上的刀,蹭蹭的切好,并飞快的把菜煮熟弄好,端到了灵柩前。
“老伴,你不是说要吃猪肚吗?我做好了,你来吃啊!”
“老伴,你不是说要吃白菜吗?我去地里剁,你起来啊!”
“老伴,你不是说衣服冬天洗拧不干吗,我来帮你!”
“老伴,以后坏了的东西我不偷懒,都帮你去买,行吗?”
王老头把他对老伴做过的所有愧疚的事,当着前来守灵人的面,一一哭唱了出来,亲戚面面相觑,乡亲们受此感染,有前去安慰的,也有伸出手背,偷偷抹眼泪的。
从此以后,村里多了个沉默的老人,再也不言苟笑,整天在家与坟墓间徘徊穿梭。